第三十八回 吳夫人向婢訴原由 華秋容盡心傳音律
話說劉喬二人此番由陝西下揚州又到蘇州,買得四女,花去三千餘兩,耽閣了三月有餘,買舟到清江浦,僱了車,從旱路直奔長安大道而來。途中有一老媽一使女伏伺四女,通共八人上路,說不盡的那些閒言。無非是曉行夜宿,渴飲饑餐。計算路程,一去一來,往返日期將近半載。恰好應了吳夫人的話,限期所差不過數日。
那日已過了黃河,離了長安不遠。劉升對四個女子道:「這一進城,到宅見了夫人小姐,須要小心應對,還有一位親家太太。若論上人,都是寬洪大量,最能貼體人情。只要聽他吩咐,決不會受氣。內中有一樣難事,如今我也瞞不住了,實對你說了罷。我家老爺已經謝世去了,算來已近週年。此番買人,是夫人另有主意。你們到了本宅,那夫人自會對你們說。」那四個女子一聞此言,摸不著頭腦,心中疑疑惑惑,只好聽其自然。
那一日已到省城,車輛一直到宅。劉喬二人先進去稟報,那時吳夫人正在盼望。忽聽劉升已回,心中大喜。早見劉喬二人走進上房,堂前二人一齊跪下,口稱:「太太,小人們回來了,女子已買得四人,兩個揚州人,兩個蘇州人,外貌都還下得去。所費銀錢,有賬可憑。」說話間,老媽已同小丫頭和四個女子一同上前跪下,口尊夫人,磕了頭,又給小姐叩頭。夫人細看,這四個人果然都長的清秀,內有一女更為風流秀雅。夫人看罷,遂問四人姓名年紀,華女道:「小女子姓華,名喚秋容,今年一十七歲。」呂女道:「我姓呂,名喚惠蓮,十七歲。」施女道:「姓施,名菱兒,十六歲。」章女道:「我姓章,名保兒。」
吳夫人一個個看過,心中早已看中了,當下無言。吩咐老媽丫環安排他四人住處,向各人說了些安慰之言,命廚房預備接風喜筵,外面賞給劉喬二人,裡面另備一席酒,專賞四個女子的。不多時,酒筵已齊。吳夫人命丫環等請四女入席,飽餐一頓。那邊四個女子吃過了飯,有使女領去,各認住處,收拾床鋪。到了掌燈以後,四人正在房中坐定。忽見一個使女走來,說:「那一位是華姑娘?」秋容忙上前答道:「奴家姓華。」使女道:「隨我來,夫人有話同你說。:「秋容遂同了那使女,來至夫人內室。
華女細看,只見燈光下,夫人上坐,旁面坐著小姐,只母女二人。華女進了屋子,上前叩見夫人。夫人一見,忙用手相扶,命他一旁坐下。秋容道:「主人在此,婢子焉敢坐下?」夫人道:「賢妹,你不用拘禮,我今有話說,肺腑之言,要同你細談。你是個聰明人,有千斤重擔,要托付你的,你休要拘禮。」隨問他:「如何賣身,家中還有何人,能識字否,細細告訴我。」秋容道:「婢子十七歲,無父,隨老母度日。有一姊嫁在福州,杳無信息。因葬父賣身,蒙劉二爺不吝身價,竟給千金。婢子老母從此有衣食之資,皆出自夫人之所賜也,婢子感激無地。夫人有何事差遣,均管吩咐就是,赴湯蹈火,婢子都願效力,請夫人示下。」
夫人道:「說起這話甚長,事關宗祧,若能如願,乃吳氏門中一大功臣也。先老爺無子,立嗣之人,雖有堂姪兩個,其母潑悍,孩子又笨,不能上進。先老爺算的八字有准,算的是死後方有兩子承家。從前有一仙人指示,如借美人,可以獲種,得產貴子。所以老身才不惜重價,你們四人,要會吹彈歌唱,才引得動二叔。只要身孕,四人中定有一個生男。若生得一男,吳家有嗣,嗣子將來邀恩,必有一官半職,其生母必有封諸。母以子貴,信不虛也。但此事是密秘,露不得風聲,又要引他入門,又要使其不知是計。我看此事賢妹定然能為,那三個女子性情不知如何,你一路同來,可略看其舉止否,但望四人同心,此事才成。一有勉強,或走漏消息,弄巧成拙,反被人笑。我所以先托你也。賢妹高才,看此事如此辦理妥當否,還有何妙計勝於此者,只管說來,大家斟酌。」
秋容聽了這番話,才透的明白。心中盤算了一會,開言道:「夫人所說一切,婢子都明白了。此事有兩樣難處,其餘都容易。」夫人道:「那兩件事?」秋容道:「第一,二老爺不同居,婢子如何去引他?第二,二太太若要知道,大鬧起來,如何下場?只要二老爺入了牢籠,二太太處不露風聲,四人中定有一人得子。依婢子愚見,只消如此,管保二老爺必入圈套就是。二太太處一層無法可想,這卻要看家運了。或者二老爺能騙二太太使其不疑,不過一年之內,即可收功,夫人以為如何?」
吳夫人與小姐聽他說的果然不差,而且慮的周到,十分歡悅。吳夫人由不得站了起來,口叫:「賢妹,難得你替我想到。依你所說,決無不成。你這心思,勝我多多。將來全仗你成功,先受我一拜。」說罷,跪下去了,叩首在地。慌的秋容連忙跪下,口稱:「夫人,何以如此?真正折殺婢子了。夫人請放心,婢子必盡心竭力,教導三個女子,一同效勞。」小姐也要過來拜謝,秋容再三攔住。小姐道:「如此,奴只得暫不叩謝,將來一總拜謝罷。」
三人商議已妥,話休煩敘。秋容回房,慢慢的將這事細對呂、施、章三人說明,又教他三人按計行事,三人應允。從此是每日秋容教他三人吹彈唱曲,修飾容貌,專等吳二來上勾。這且不表。
再說吳二聞知嫂嫂令劉升到南方買人,已經買來,道:「嫂嫂是個女流,買人何用?」及至劉升回來,聽說買了四個女子,都是十七八歲。吳二忙即來見嫂嫂,問起四個女子多早買的,吳夫人隨即喚了出來見吳二。吳二個個看過,都長的不差,心想這四個人將來不知怎樣下場,還是出嫁,還是養老一輩子呢。遂問道:「嫂嫂買他們何用?」吳夫人回道:「我買他們來,不過叫他們學習彈唱歌曲,陪我飲酒消遣歲月。過幾年,替他們選擇一個人家,遣嫁而已。但這四個人都不大識字,詞曲中字句還須人教,將來只好煩二叔叔閒了無事,來教教他們。我也不敢白費心了,自然按月送上修金就是。二嬸前要二叔回明,不要疑心才好。二叔肯教這女子否?」
吳二聽了這話,心中甚喜,想道:又有修金,又得與美女相處,樂得為之。老婆前只消瞞過,還怕甚麼。遂滿口承應說:「這到可以效勞,弟婦前只要下人們不去混說,諒他也不能來多管閒事。」
當下吳夫人吩咐使女傳話,命廚房添菜,留吳二吃飯。問起:「兩個孩子讀書何如,要買書籍筆墨只管開明問價,來取就是。衣服費用,按月計算,要多少錢,只管說,我決不吝嗇。二嬸前二叔務必將我的話說明,是一家人千萬不可客氣。將來孩子大了,能上進接續書香,這家產怕不是他的,更有誰人來爭奪?」吳夫人一派的好話,說的吳二心中歡喜,越想越快活。飯畢回家,二奶奶問起在何處吃飯,吳二遂將吳夫人的話說了一遍,說到:「要孩子們好好讀書,進個學就可以承繼了,那時享受他一分家當,是穩穩到手。如今一切用度,開了賬目去,他照價付來。如他不肯給,我們有話問他,他也無言可對。但是我們也不可太過,開銷太多,怕旁人笑話。目下嫂嫂還要請我做先生,教他南邊新買那四個女子,說是每月給我修金,不過教他們識字。每日裡不過兩個時辰,每月賺他幾兩銀子也是好的。」二奶奶道:「嫂嫂買四個女子做什麼?這教做花冤錢。說做婢女看待,何必要他知書識字?若做妾婦看待,都是婦女,要他何用?真令人不解,你去教他,我看有點不放心。不要先生學生,將來弄出笑話來,那才丟臉,見不了人。」
吳二道:「我早就知道你心太多,往往要冤枉人。你想,我為人是那種不顧體面的人不是?況且每日去教他認識字,有多少時候?更兼老媽使女耳目眾多,難道還會有甚麼苟且之事麼?你若要疑心,我就不去教罷了。」
二奶奶道:「你一來就認真,我不過說說笑話罷了。你只要正正經經做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那就令人佩服。才說就說不教,倒的自己怕拿不穩才推出撇淒。哈哈,我可知道你了。」吳二道:「你放心,別說是柳下惠,就是那孔夫子我也學的來。你往後看罷。」
列公,吳二奶奶做人又潑又悍,若要處處監察,吳二何以與四女成就好事,借他人種?暗中有神明相助!不期然而然,那二奶奶身體又肥胖多痰,那一天也是合當有事,二奶奶乾妹子家送了些糯米粽子,二奶奶吃了數個,到了晚間,起來小解,少穿了衣服,感受風寒,次早頭疼身熱,吳二延醫診視,醫生誤認做氣虛,也用補藥,服下更重,至夜週身燒的似火炭一般,三更以後,服侍的下人俱已睡,那二奶奶偏要喝茶,叫了數聲,人都不醒,恨極便下床自己尋開水壺,要想倒茶喝。那知病中四肢無力,便站立不得穩,剛下床走了兩三步,一個頭暈,登時跌倒,仰面朝天。
一聲喊叫,那時吳二驚醒,忙起來細看。見程氏倒地,口吐白沫,兩眼上翻。吳二大驚叫道:「了不得了,二奶奶跌倒了,快些起來。」大家摻扶,登時僕婦使女連兩位少爺都爬起來,七手八腳,將二奶奶抬上床去。吳二忙燒開水,先泡了一碗薑湯灌下去,幸虧還會喝水,只聽喉中痰響,兩眼上視,嘴歪舌木,說話不清,竟成中風之症。吳二又驚又急,眼巴巴盼天明。那二奶奶口中哼哼,說了些活,有一半懂,有一半聽不清楚。說是不能翻身,身體麻木,還要喝兩口薑湯。吳二忙又衝薑湯下去,少時沈沈睡去。好容易盼到天明,吳二忙命人去請先生說是急症,速即要請先生來的。幸而本街的陳希甫住的最近,家人去了半晌,先生已同了來了。
吳二已讓至房中,先將病原訴說一遍,先生隨到床邊坐了,吳二將二奶奶手拉過來,先生診脈。細細診完,然後出內房到堂屋中坐下,吳二取筆墨紙,請先生開方藥。問道:「這內人病無妨麼?」陳先生道:「尊夫人素來發福,身體是個痰症,因受風寒未愈,自己起動失足跌倒,這是中風不語的症。虧得結實,不然早已鬧亂了。性命雖不礙,但是要想起床行走,卻再不能了。據脈而論,半身不遂,定了十二年後再看。十二年中,若不添病,決不會死。如若治好此症,除非扁鵲復生。」說罷,開了一個疏風化痰的藥方,說趕緊服下,免得抽風。說罷告辭而去。
這裡吳二忙叫下人買藥,好在那二奶奶並無娘家,只他親生兩位少爺與吳二關切,其餘下人,平日受他氣也夠了,今日看見他得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人稱願,個個暗喜。
閒話少說,那吳二等藥買來,忙自己打開,裝在罐中,放在火爐上煎藥。立等著煎好了,倒出半碗,等著不冷不熱,才命僕婦幫著扶起二奶奶來,慢慢的靠在人身上坐著。吳二親自端過藥去,放在嘴邊,一隻手端碗,一隻手去摸他頭臉。覺得是冰涼的,燒到退了,那二奶奶居然張開了嘴,慢慢的將半碗藥服下,然後重複睡下。
話休煩敘,二奶奶從此起不來床,言語不真,大小便都要人服侍,弄的吳二走投無路。那時吳夫人早已知道這事,乘此工夫,與小姐商定一計,遣了兩個得力僕婦,一個能幹使女,來輪班服侍二奶奶,吳二方才得有閒暇。感念嫂嫂,不覺過了兩月,家中又添僱了僕婦,吳夫人又常來照應,吳二很可以放心偷閒。這一來,大可以教女弟子矣。要知怎樣教四個女子,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