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吳巡撫遺言托兒女 屈通侯聞信返秦中

  話說屈生自從認了母舅,搬在一處同居。一面置買田產,修造房屋,一面寫了備細家書,寄回陝西,稟告老母及岳丈。信中說明,候房屋蓋好,即迎接母親妻子回鄉。
  屈生發信之時,正吳公病重之日。那吳公病體沉重,服藥無靈,夫人小姐求神許願,毫無用處。眼看陽間難住,要返西方。
  那一日,吳公將妻女喚至床前,叮囑道:「人生花甲,已是難得。我已六十一歲,死亦無憾。家中產業,總算殷實,足夠你母女一生享用。我又無近支族分,止有二弟一房,係共曾祖兄弟。他有二子,我無子嗣,理應承繼他一子,續結香煙。怎奈二弟婦性情潑悍,兩姪沾染習氣,非保家之子,萬不可立嗣。屈姑爺雖說女婿,有半子之靠,究是外姓,亦不能將家產全付與他。我算定八字,死後到有二子承桃,此事全要屈姑爺作主。候我死後,他回來托他想一萬全之策。他曾受夏老先生指教,大約必有一個主見。你母女總聽他安排,決不會錯。我今寫下遺書,等他來時,當面交與,不可忘記了。」
  那夫人小姐,一面聽一面哭,答應道:「老爺休要掛心,好好養病,這些事體不用提他。」吳公道:「我死在旦夕,此係最要緊之事,不先叮囑,日後來不及了。」於是扶床而坐,命人送上紙筆,詳細寫了兩封遺囑。一封付屈生,一封給諸親友等公閱。寫完了,交與夫人收執。
  那時吳二夫婦早已來了,專等吳公死後立嗣他二子,好得這一分家產。
  光陰易過,到了九月十八日,吳公一口氣不來,嗚呼哀哉了。那夫人小姐止哭的死去活來,虧了大家苦勸,說此時料理大事要緊,不是哭的時候。母女才暫止哭泣,忙料理衣裳棺槨。幸而早巳預備,登時請陰陽看時辰入殮。陝撫晏公聞知,親來送入木。又替他寫遺折附片,奏吳公從前有功,乞恩優恤。一面專差進京遞折,一面發信四川催屈生趕緊回秦。一切開弔點主之事,通候等屈生回來辦理。
  那吳二再三追問,到底立嗣他那個兒子。吳夫人說:「此事關係甚大,須等屈姑爺回來後,當同眾親友再定,此時不能定見。」吳二夫人聽了這話,心中忿怒,無可如何,止好靜候屈生回來。他心中想道;吳家別無近支,無人立嗣。除了我這兒子之外,大約也無有別人。再說那晏公替吳公作就遺折,子嗣一節,語意含糊,大意是擇族中賢孝之子方可承繼,還須慢慢選擇,一時難定。
  這遺折到京,天子見了遺折,追念吳公前勛,十分憫惻。加恩照立,功積勞身,故例優恤。現在無子,著其婿屈師魯與吳氏親族選擇賢孝子弟立嗣,再行奏聞,候朕施恩云云。那時京中親故,如朱侍郎等得信後,無不惋惜,各有書信弔問。按下不表。
  再說屈生在蜀,與母舅終日料理產業,住房已買妥,僱工修造。田地也置了數百畝,眼看住房再遲數月即可完工。那日是四川學政華學士請屈生筵宴,同年好友,席間敘談得十分投契。不覺多飲了幾杯酒,微有醉意,席散而歸,精神恍惚。家人忙扶持他安寢,頓入醉鄉。
  忽然夢見吳公身穿公服,自外而入夢中。屈生一見,忙上前迎接。但見吳公匆匆進內,向他說道:「老夫已離塵世了,無有後人。賢婿速歸,為我料理。二弟兩子,非我之嗣子。要好兒還須你岳母定計生下,方是好兒。此事賢婿當用心籌畫,勿負吾言。總而言之,一句話,種是吳家種,兒是妾婦生。記著勿忘。」用手擊了屈生背上一掌,登時驚醒。
  屈生心中十分詫異,聽了那天,正交三鼓。屈生忙坐了起來,細想夢中情形及所說之話,又與夏老先生從前之事暗合。想道:莫非岳父已經辭世了不成?若果此夢有驗,日內必有信來。於是翻來覆去,有半個時辰方睡熟。次早起來,盥洗已畢,正用點心,忽見家人手拿了一封信從外而入。後跟一人,口稱:「老爺,陝西有人來了,請看書信。」屈生接過信,只見那家人跪下,口稱:「姑老爺在上,小人叩見。」屈生接過了信,見面上是素簽,吃了一驚。忙拆信細看,知吳公身死,不覺放聲大哭。想趁翁婿情分,一旦生離死別,無限傷心。
  那時徐公在旁,問了原由,一旁勸解道:「令岳已死,哭泣也無益。如今要緊,商量即速回去料理一切。」屈生答應道:「母舅之言甚是,但此時也須在廟中設位唸經,先盡子婿之情,然後趕緊動身回秦,於心方安。」徐公道:「不錯。」
  屈生忙叫來人下去歇息,速命人去草堂寺延了僧眾,在廟內設位,唸經祭奠,定於後日唸經,當日預備孝服香燭等類。次早辰刻,屈生與徐公同到草堂寺,和尚接了進去。到得靈前,屈生換了孝服,靈前擺了祭席,屈生已作了祭文,跪祭叩首。禮生誦念祭文,屈生舉哀痛哭了一場。焚紙奠酒畢,徐公然後祭奠。話休煩敘。
  連念三日三夜經,念完送了靈位,酬謝了和尚。於是料理行李,買辦川中土儀,擇了吉日,動身赴陝。川中當道,雖知了這信,又不便弔問,止有臨行時恭送程儀酒席等類,屈生一概辭謝,趕緊上路。
  其時正是十月下旬,漸漸天冷日短。一路免不得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在路行程。不覺離長安不遠,屈生差人送信回家,家中已知不久即歸,朝夕盼望。那日午刻,屈生已到門外,下轎。但見門庭冷落,一派淒涼景況,迥非昔比。屈生一進了門內,不覺大放悲聲,哭了入內。當時驚動了吳夫人與小姐屈母,一齊出來。大家泣哭,聲振四鄰。屈生到了靈前,忙換上孝服,吩付下人點燭焚香。屈生靈前拜倒,痛淚交流。口呼:「岳父,不料相隔數日,頓成了永訣。今日歸來,音容已渺,怎不令人傷心!」哭夠多時,還是吳夫人勸住。說:「姑爺一路辛苦,才得到家,且免傷悲,有許多大事,全靠你作主呢。」
  屈生止住眼淚,拜見了岳母母親,又見過妻子,大家歸坐細談。吳公怎樣得病,服藥無靈,臨死寫下遺書。吳夫人即將書取出,交與屈生,屈生接過細看了一遍,說道:「此事須緩議,目下止有如此說法,穩住二叔,候開弔安葬畢,再想妙計。」商議畢,屈生出外,恰好吳二已來。彼此敘了寒溫,書房坐下。吳二道:「先兄不幸一病不起,苦無後嗣親支,止我一人。我那兩個蠢子,年紀幼小,不知嫂嫂意中是要立那個?賢姪婿總皆知道,何妨先通知我一聲。」
  屈生道:「此事關係吳氏一門香煙,非一人可以作主。就是岳母,也不敢硬作主意。還待親族故舊,大家斟酌,從長計議,一時焉能就定。據姪婿拙見,立嗣以賢,先擇其能讀書上進者嗣之。二位賢弟,止要努力讀書,一旦入學,怕不是他立嗣,難道還有誰人來爭?目下止好聽憑諸親友議論,再行定見,二叔且慢著急,事寬則圓,若太急迫,恐人說我們是想家產刻不能待也。」
  吳二聽了這番言語,登時頓口無言。心中想道:「這件事分明是出了一個難題目來難我了,兩個孩子,才得十幾歲,天生笨性,何日能進學?雖說族中無別支可嗣,他們如果商量好了,一味耽延下去,怎不令人焦急?且看他開喪刻訃,如何舉動。」吳二坐了一會,各自回家,將屈生一番話對老婆說了,老婆大怒道:「屈生小畜生,怎麼說出這些話來?我吳家親丁,止有我們父子三人,又是親支,不立嗣我子,立嗣那個?難道他外姓好算吳家子孫嗎?又說甚麼立賢,要讀書上進,照這樣說法,那不讀書人就算不得兒子,那窮人絕嗣定了,真正混帳。不要惹惱了我性起,與他們鬧一個翻江倒海,他才知道利害。」
  吳二聽了這話,忙勸道:「你且慢生氣,天下事總有一個理,他不拘怎樣算計,斷不能出了情理之外。況且親朋也有明白人,斷不至於人人向著他說,等他刊刻訃聞開弔,看他用何人出名,那時當著諸人,若不講理,再同他分辨,如今不必白生氣。」吳二奶奶聽了這話,也就不言語了。
  再說屈生在內房與丈母商議,出了一個計校。先發了請帖二十餘分,是請吳公的至親密友與年世至交,還有鄉鄰老者在內,又有幾位現任官員,惟晏公是本省撫台,不便延請,止請了撫院署中一位師爺,帖上用的吳二書名,請諸人商議吳公喪儀大事。
  所請這些人中,有一位姓陸,號曉峰,是吳公表叔。一位姓孫,號子靜,是吳公嬸母之弟,算是嬸舅。這二人俱是科甲出身,陸公曾任觀察,孫公曾任京堂。二人年已六旬以上,有德年高,為鄉里所重。其餘諸人,無非親友,族中並無一人。內中有舒姓,是個翰林,乃吳公門生,名叫鵬年,曾做過御史,放過主考學差。為人正直無私,敢作敢為,耿直端方,專打抱不平。
  到了那一日,所有請的這些人,一齊來到吳宅。吳二與屈生迎接進來,大家歸坐。不多時,賓客已全集。飲過了茶,先是孫陸二老開言向吳二道:「今日辱承簡召,必有事故。乞道其詳,好大家商議。」吳二答應道:「此番請各位親長下降,雖晚輩出名,所商何事,實不知曉,要問家嫂與屈姑爺方知。」於是大家齊向屈生商議何事,屈生道:「晚輩也不知其詳,須請岳母出來分說。」遂入內去請吳夫人。
  不多時吳夫人在前,小姐隨後,出到外面,在下首當中站定,女媼鋪下墊子,母女二人一齊拜倒,口稱:「諸位親友在上,先受老身母女一拜。有事稟明,望大家替我作主,替我議出一個章程。」眾人一見,忙都避開,不敢受禮,又不能回拜,但說:「有話請說,我們大家總要商議妥當,請坐下細說。」吳夫人與小姐答應說是,遂在下面矮坐凳子上坐下。先將吳公遺言述了一遍,說:「先夫無子,論理應該立嗣二叔之子為嗣。但遺言說要能讀書上進,接續書香之子,方可承繼,否則情願無子。目下兩個姪兒年紀尚輕,看不出他能讀書上進否。老身拙見,現在開弔出名,先寫一個孤子出名,名曰吳萃科,雖有其名,卻不能實其人。俟過數年,若兩姪中有一人能讀書上進,能繼書香,即繼其人,此所謂擇賢而立也。萬一不能上進,那時再議。此時先當著諸位,立一紙文書,名曰議單,請大家書名於後,好作個憑據,省得二叔不放心,亦可以鼓勵那兩姪發憤攻書。諸位以此議為何如,乞指示明白。」
  眾人聽了,都道:「此說甚妥,我等都願附名於後,但不知二先生意下如何?」吳二聽了這話,又見眾人一口同音說得有理,心中想道:任憑你如何出主意,除了我這二子外,斷再尋不出第三個吳姓人來。眼前這些做作,不過叫自騙自而已。忙應道:「既大家親長都以為然,我有何說?任憑立議單照辦可也。」於是陸公孫公叫人送上筆墨紙張,起了稿,大家斟酌,盡善盡美,然後謄正。字據不過是要立賢為嗣,將來才定,目下雖有其人,暫充孝子之名而已。議單寫了兩紙,吳夫人收一紙,吳二執一紙。自議定後,遂擇日開弔點主,暫用吳二長子為孝子,開弔畢,不過出殯,暫停寺廟中,日後安葬。話休煩敘。
  不上一個月,諸事已辦妥。那吳二奶奶也無別的話說,想道:已經當過孝子,難道還有什麼翻覆?豈知事由天定,終久又是一個人承繼,非人所能料也。要知如何另有一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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