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宋武生巧娶才女 屈太史暫出都門
話說屈生同朱公子出了妓館來至街上,忙僱了一輛車,二人坐在車上議論,白秀英這女子算得有貌有才,可惜煙花淪落,看他面目尚有後福,日後不如怎樣結果。
朱公子道:「弟才說了一句頑話,姊丈就拼命飛跑,難道真怕白秀英拉著要嫁你麼?大約是表姊的閫教森嚴,走漏風聲有些不便,所以如此膽小?」
屈生道:「老弟差矣!你雖是頑話,但那女子何等激烈,萬一當真要從我,尋死覓活的鬧起來,納之耶棄之耶?棄之則有性命之虞,納之則何以告家中母妻?吳公降尊忘貴,以愛女贅我,婚來彌月,即入都會試,僥倖一第,即購美妾以歸,薄倖之名能辭否?我所以急避之不欲聞也。」
朱公子道:「足見姊丈多情守禮,令人敬佩。但許助四百金,有此項否?」
屈生道:「有之,弟之六百金真能慨助否?」
朱公子道:「小弟頗有積蓄,千金不難,況六百金。一言既出,決不食言。」二人談談說說,到了朱宅門首下車進去,爭人開發了車錢,彼此囑咐休說出此事,這且不表。
再說陸生自那日見秀莫與屈朱二人哭訴情由,二人面許出資脫籍,臨別那一種依戀光景,看了恍然大悟:天下惟有真才實學方能動人,專靠著花錢,全是假意。一向空費了許多金銀,何嘗有個知己?而今知悔,當奮志讀書,力求上進,若能博取功名,方對得過老母妻子。那美人須無意中遇之,果是兩情相浹,自成知己,不是勉強的,我從今看破了。主意既定,於是將書室收拾好了,日坐其中,溫習起詩書來了。足不出戶,晝夜用功。
母妻見此情形,追問何故?陸生道:「屈家小後生,二十四歲竟入詞林,我比他大六歲,還是白丁,令人慚愧。難道我不是人?偏要爭氣讀書,求名到手才罷。從今再不荒廢遊蕩了。」母妻聞言心中大喜,暗中念佛說,這真是家門有幸,敗子回頭了。這且按下不表。
單說河南省城有一個武生,姓宋名梓,號桐卿,年已二十八歲。父母雙亡,止有胞叔秉初,是個廩生,分居單過。那宋梓本來是小康之家,因為人慷慨好交,不善經營,復喜揮霍,父母故後不上幾年,競將家產蕩盡。
眼看衣食難繼,他卻並不知愁。為人耿直,棄文習武,兩膀有千斤膂力。遇著名師傳授,武藝精通,最善騎射,十九歲已進了武學,鄉試兩次都因誤考落第。
他叔父忽一日將他喚去,謂之曰:「汝年已二十八歲了,尚無家室,終日遊蕩,眼看饑寒。如今我替休想出一條路來了,不知你願去不願?」
宋梓道:「叔父有何見諭,姪兒焉敢不尊!」
秉初道:「現在北京九門提督霍大人是同鄉,他當初未遇時,曾受過你祖父恩惠,他如今身貴,幸不忘舊,常寄信來探問我家景況。我想如今我寫一封信,命你帶去見他,求他提拔,收在標下當差,遇有機緣保舉一個小功名,日後還有出頭之日。你去不去?」
宋梓道:「既有此一條路,姪兒求之不得,請叔父就寫信,姪兒速即動身。」
秉初道:「論你的武藝,軍營中很可以去得。就是那混花錢這一樁脾氣要改了才好。但此番上路,一切路費必須多帶,我又無力,向何處告貸呢?」
宋梓道:「叔父放心,姪兒既出門,那住房就有用不著,何不將房子賣了做盤費,大約夠了。」
秉初道:「也止好如此。」果然托人說合,將宋梓住房八間賣與人,得價百餘金,秉初全數交與宋梓帶在身邊,以備到京用度。又叮囑道:「出門不比在家,諸事要儉省。」宋梓答應:「遵命,謹記在心。」
秉初遂寫了一封結實哀苦的信函,求霍公提拔前程。寫好了信,封固交與宋梓,命他到了京城親自去投信求見,寫個手本隨帶著。擇了吉日,宋梓拜辭叔父,離了河南往京師而去。走了十一日,已抵都門,先投客店住宿,問明提督衙門所在,次日持了書信手本來到衙門中,將信與手本交於門上,婉言相告,托其回明要求見的。門上問了來歷,知是大人同鄉,接了書信手本入內回稟霍公。
那霍公是河南武舉,投效軍營,出征立功,在營務中二十餘年,升至九門提督,為人忠厚,與士卒同甘苦,深得軍心。所生一子已中文進士,分發湖南知縣,在京止夫婦二人。未遇時,每向宋梓之祖宋大章孝廉告貸,從未歸償。如今每思報答,所以常寄信打聽也。
那日霍公正坐在上房,門上手中持著一封信,外面有一個紅手本。霍公問道:「是何人的書信?」
門上稟道:「外面來了一人,口稱與老爺同鄉。現有書信手本在此,是要求見的。」
霍公接過先看了手本,是寫的河南開封府祥符縣武生宋梓。將信折開細看一遍,快吩咐說:「快請那位宋先生花廳相見。」
門上出來,領著宋梓到花廳中,略等片刻霍公已出來。宋梓忙站立廳中,口稱:「老大人請台坐,容武生參見!」
霍公大笑道:「老夫與你是同鄉故交,老夫斗膽居長,老賢姪止行常禮罷。」
宋梓跪下行禮,霍公止受了一禮,即用手拉起讓在客位裡坐了,自己對面相陪。細看宋生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是一員將才,心中大喜。隨即問了些路途上辛苦,近年景況,宋梓直言無隱。
霍公道:「明日賢姪即搬署中盤桓,遇有機緣,老夫必竭力扶持。諒博一個小小前程,尚不為難。至於飲食一切,老夫自然一力照管,不以外人相待。」
宋梓忙站起稱謝。談了半時,宋梓告辭。
話休煩敘,次日宋梓將行李僱車搬入提督署中,在花廳後面書房中居住。霍公派人服伺,一日三餐,茶飯十分豐盛。又替他置買需用之物,每月又教帳房中付與紋銀十兩,作為零用。宋梓此後交了好運。
恰好一月後,有個外委把總出缺。霍公知宋梓弓劍純熟,武藝高強,於是親下教場挑選標下之人,要弓劍出色者方准充補。當命眾人與宋梓比較弓劍,果無一人能及。霍公乃將宋梓著冊收標,命他暫署外委把總,又派他稽察城門,以為投效者勸。眾人見宋梓武藝超群,年力正強,人人心服。這稽察城門差使,是五日一班,每月上三班下三班。上班之日要到官廳中當差,同事者四人,每一夜輪流二人住宿。
宋梓得了這個差事,每月有薪水可領,又清閒又體面。一時大小員弁見他武藝精通,又與大人同鄉,兼之為人真爽,人多願交。不多幾日,已結交了許多朋友。或請聽戲,或請吃酒。
那一日途遇會試落第留京王孝廉鳴,號雅齋,河南巨富,與宋梓一條街居住。素喜宋梓直爽,一旦相逢,喜出望外,登時約到酒樓細談衷曲,才知宋梓已有際遇。說得投機,二人痛飲散席。
王公子忽動尋芳之興,拉了宋梓同行,尋花問柳。恰好來至雙珠堂中,老鴇見二人不俗,呼諸妓出見,白秀英在焉。王目之尚不甚注意,宋則一見頓驚其豔,目注多時,若甚愛惜者。
王見之謂宋曰:「君既喜之,以酒賞鑒何如?」乃命鴇母備酒。
鴇雲:「此女但能陪飲,不能留宿。說明勿怪。」
王、宋大笑曰:「汝以我等為何如人?蓋逢場作戲,非登徒子也。」鴇遂陳設酒果,請宋王入座。
席間王戲白秀英曰:「你這姑娘年十八九是處子,可知我這朋友二十八尚是童男,兩人可稱勁敵。」
眾聞言未深信,惟見宋傾談直爽,豪氣逼人。秀英心好之,引動從良之意。席終,白猶細問宋一切景況。宋實告之,白愈欲嫁之。
將行,王出金付鴇母雲:「以十二金作酒資,二金為賞號,不嫌少否?」
鴇喜雲:「足夠!」照數稱之,餘銀交完。白語宋曰:「君暇時乞一枉駕,妾尚有話說也。」宋諾之。
過數日無聊,獨自一人袖金往。幸不迷路,至則白秀英延入室,盡吐肺腑之言,欲從終老。
宋曰:「得婦如卿,夫復何言?此事有三難,不諧也。僕無力為卿出籍,一難也;縱出籍而僕不能謀衣食之資,卿仍凍餒,二難也;倘娶卿,為大人聞之,謂僕才得寸進,即娶妓為妻,非狂蕩之人而何?以後功名絕望矣。此三難也。有此三難,輕許之不為卿謀,負卿也。」
秀英聞言,愈服其誠篤。思之良久,忽悟,笑語宋曰:「三難不難,妾有術可解之。」
宋問何術,秀英道:「妾有恩公二人,曾許出千金為妾脫籍,此一難可消;妾歸君後,止要有一室棲止,妾善女紅,工書畫,皆可獲資自顧養活,不至一身凍餒,此二難不必慮矣;若恐大人以娶妓見責,妾之二恩公一為兵部貴公子,一為翰林,諒與霍大人熟,托其婉言相求,或可免罪。妾當作書,君無殫煩,持書往見屈宋二公,與之面言,斯可以定成否也。」
宋曰:「屈朱二公,僕素昧生平,冒昧往見,得勿唐突否?」
秀英道:「無妨,先遞書,二公見書必見君。以實言告之,當為君畫策,此一行大事諧矣。」
秀英乃出花箋細寫書一函交宋,告以住址,促速往,妾靜俟命。
宋梓乃持書至朱宅,婉言托門者呈書少主人。門者入白其事,朱大公子甚驚,及發書乃喜。命延客入屈生舍,走語屈,示以書,觀竟,客入矣。彼此一見如舊相識。宋敬仰屈朱之為人,二人則喜朱有英雄概也。
三人細談一切,朱公子道:「籍之費現成,只要訂期出院,即往成交。霍公為家君保舉門生,弟素與善,當往見細言曲折,可以解免。而今宜先租寓所,置買居家用物,俾賢夫婦有所棲止。弟等除千金外,尚可少助薪水費。兄今可速復秀英言,即問明鴇母,身價說妥,擇日出院,銀人兩交。兄既當差月餘,豈無一二同事者?可約一二人同往,問鴇母身價,自有所畏,不敢多索也。」
宋聞言大悟,辭歸即復秀英命,約次日偕同事者來與鴇母言。
是夜秀英至鴇母所,涕泣而告之,懷利刃以示之。若不從所請,則將自刎。鴇母大驚,問何為,則以從宋對。鴇曰:「宋初入伍,焉有出籍資?」秀英雲:「止須母定價,自有出資之人。」鴇曰:「以兒身價論,足值千金。如數任憑去,否則尚須緩商。」秀英道:「價即依母,勿再翻悔。:「進偏呼院中人告之。
次日宋偕二人來,鴇母見之大恐。蓋二人提督署之武弁,素有威名,妓院中聞名喪膽者也。二人謂鴇母曰:「宋君為我之友,今欲娶秀英,汝需身價幾何?可實言。」
鴇母不敢言價,但求賞賜。二人云:「給價多少候屈宋二公交付,但汝不准為難。若少有翻悔,我即將汝鎖去,問你買良為娼之罪,汝知道否?」鴇母曰:「不敢有異言。」二人乃去。
宋乃托人租房置買家具什物,擇吉日迎秀英。屈朱屆期攜銀票至雙珠堂,面交老鴇,果是千金。鴇母感秀英一向好處,凡屋中物悉付與,絲毫不留。屈朱又各出百金交秀英,略助薪水,兼告以已向霍公言明底理,霍公不為罪,且喜其有室家矣。秀英感激得所,惟有叩頭泣謝而已,
屈朱既去,宋已前來迎接秀英,雖非花轎,卻也是新車,兼僱老媽伺候。秀英泣別鴇母與院中諸人,登車起行,隨後即將室中各物令裝車輛,一同往租房中來。
車到門,宋梓迎入,焚香告天地,一樣交拜入洞房,坐亦有賀客。王孝廉亦來賀,且送賀儀百金。新人出謝,孝廉笑謂之曰:「處女童男,今夜諧花燭矣!義夫節婦,卿二人足以當之。」是夜席散,宋入室與秀英成夫婦矣。此事表過。
再說屈生考課兩次,名在前列。七月中大拜前輩已竟,遂在衙門中告假回川省親。擇定行期,八月初二日出京。朱公夫婦配了許多禮物,送吳公兼送屈母,外有信函。屈生自己也買了許多送人的東西,兩位朱公子亦有禮物相送。朱公並送程儀,屈生辭之不已才受。
此次會試,通共用去六百餘金,出京盤費尚有餘也。
屈生往辭座師房師,惟李太師贈以百金,言明寄奉屈母,略表世誼,切囑屈生早來散館。
那宋梓打聽得屈生要出家,與秀英商議在十里外送行。秀英回去,親自繡了四樣針線送與屈生,略表寸心。
屈生那日動身,叩辭了朱公夫婦,辭別了朱家弟兄。朱公子弟兄起先要送出城,屈生再四攔阻方罷,止送出大門而別。到了城外十里外,見了秀英夫婦,收了針線。秀英夫婦叩首送別。屈生催車夫趕緊上路,往四川而去。
要知怎樣回家,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