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見所見驚魂動魄 聞所聞解語留情

  話說陸感星設下妙計,誆騙屈朱二人來至妓館門口,陸生讓二人進去。屈生道:「弟等是初次登門,不識路徑,還須吾兄引道。」
  陸生道:「是極!」於是在前引路,往裡所走。
  那妓館規矩,凡客進內要吆喝一聲那裡坐。那老毛見三人進了門往內走,忙吆喝道:「那裡坐!」這一聲喊叫倒把屈朱二人嚇了一跳,心中詫異,怎麼這家人家如此行為?與眾不同,真是怪人!
  那裡面老媽聽得吆喝,忙答應道:「這裡坐!」迎了出來一看,認得是陸少爺同了客來,上前招呼道:「原來是陸少老爺來了,還有這兩位老爺貴姓?請屋裡坐。」
  三人進房坐下,老媽隨即喊道:「姑奶奶們快來見客。」只聽見有幾個婦女聲音答應說:「來了來了!」屈生到此茫然不解。
  朱公子心下已明白,不覺大怒,正欲發作,止見陸生笑嘻嘻作揖打恭道:「你二位休要生氣,非是小弟膽敢設計誆騙你二位來此,實因這裡邊有個聰明女子,能通文墨,出口成章,高自位置,不拘何等樣人都不入眼。他又不是專取富貴,常有言道:非遇著天下真才人決不肯失身。年已十八,任憑老鴇打罵,至死不變。此人姓白名秀英,綽號賽牡丹。小弟因有此佳人,不可不令才子賞識,所以冒昧設謀騙你二位前來。今已入其室,難道還不肯一見其人耶?萬一生氣逃去,只恐秀英暗笑必是虛名才子,不敢見人。你我一個大丈夫,為小女子竊笑,弟為兄不取焉。既來之則安之可也。有罪有罪,改日罰弟東道何如?」
  幾句話說的朱公子消去一半怒氣,屈生聞聽有才女在妓館中,倒要試他一試,遂向陸生道:「既有如此佳人,何妨喚出一見?」
  陸生聞言大喜,忙向老媽道:「快去請那白姑娘來,你說現有屈老爺,是天下第一個才子,在此候著他,還不快來!」
  老媽答應去了,當即有鴇母進來笑嘻嘻的口稱:「老爺們賞臉賜光,求老爺照應我那小女白秀英,萬一出言無狀,還要老爺大量寬容。」
  陸生道:「你去罷。有你女兒出來,他見了這二位老爺,決不敢怠慢。」
  老鴇答應轉身退去。忽聞外面一陣香風,走進來一個女子,來到屋中站立,向三人道:「難得三位老爺光降,陸老爺是熟人,不知二們老爺尊姓?」說話聲音如鶯歌燕語,嬌滴滴的可聽。
  屈生抬頭細看其人,一看之時忽然一驚,何故?原來這秀英的容貌與吳小姐一樣,不但面目相同,即身體之長短亦復無二。若非在京,定要誤認做自己老婆。細細看去,止有項下微粗,稍有分別,果是一個絕色佳人。朱公子看罷,心中十分愛惜。
  當下陸生對秀英道:「這一位是屈老爺,那一位是朱老爺,你看可是才子不是?你有何疑難,只管請教。」
  秀英一眼看定屈生相貌超群,美秀而文,真稱得起風流俊俏,但不知內才如何,且試他一試,看是個有情人否?想罷對二人道:「賤妾不幸陷身煙花,辱在泥塗,雖生猶死。自幼稍通文墨,略記古典,今幸遇著老爺降臨,又是有名才子,妾有一言請教,望乞指示,以開茅塞。昔之美人指不勝屈,請問文姬與大家孰優孰絀?綠珠與紅拂孰賢孰愚?至妓女中之薛濤、蘇小,何人有情?盼盼、師師,何人足取?乞道其詳,使開定論。」
  屈生聞言,心中暗驚道:「不料妓女中竟有如此通人,所問古典都有寓意。幸遇著我,還有見識,可對答。若遇空疏之輩,不知出處,定要弄出笑話來。」遂回言道:「你所問這幾個女子,以貌而論都是環肥燕瘦之流,美目巧笑之類,大約比之西子、王嬙而已。至出身雖各不同,而身分亦有美惡之異。以我論之,文姬雖有才能作十八拍之樂器,究屬貪生怕死,怎如曹大家之節操耶?紅拂縱識英雄,難逃私奔二字,與綠珠之墜樓死知己者,不可同日語也。薛濤、蘇小不過名妓,有情亦不得為正。李師師則專以色事人,品愈下矣。關盼盼晚年一死,稍強人意。總而言之,女子即有才,不專重色,所難者德之一字耳。」
  這幾句話,說得秀英傾心佩服,忙站起說道:「得聞老爺正論,勝讀書十年,論得正大,斷得公平。但妾有下情,敢為老爺陳之。妾自幼被人拐賣院中,不得齒於人數,每念此恥,恨即捐生。回思人生難得,今生淪落,料是前生罪孽。倘輕生自盡,冤債尚未填滿,來世更要加罪。所以忍辱苟活,以期修積行善,勉贖罪愆,身雖下賤,頗知自重,如今幸未失身。妾想有兩條路,不知走那路好,求教老爺!」
  屈朱二人道:「意欲何為?」
  秀英道:「一是情願從良,不拘為妾為婢,止要脫離火坑。若能出離此地為妾,必守為妾規矩,小心侍主,蔬食布衣,斷不敢冶容取媚。一是情願祝發為尼,一口長齋苦修,一室暮鼓晨鐘,了此一世。二者之間那條路好?請賜示。」
  二人聽了這一番話,反到為難,無言可答。屈生歎息道:「紅顏薄命,信有之矣。據我看來,那為尼終是異端,還是從良為是。得須擇人而事,庶免秋風紈扇之捐。」
  秀英道:「老爺之言果是正論,無奈擇人甚難。人品端正之人,誰肯要我這妓女?如那因色起見愛我者,半是狂蕩之夫,妾又不願事之。所以無路可走。」說到此處兩淚交流,形容慘淡。
  屈生觀之,由不得動了憐惜之心,問道:「你既願從良,止宜擇其人品之邪正,不可論處境之富貴。倘其人是個端人正士,一貧如洗,汝能從否?」
  秀英道:「漫說是士林中正人,即商賈農工,不失為善士,亦甘心與之終老,何敢妄想作富貴人妻妾耶?」
  屈生道:「這就容易了。你以後留心,苟得其人,你將一切苦處對他說明,他若能娶你,那出藉之費,我可以周濟他數百金,但不知你鴇母要身價幾何?」
  秀英道:「妾蒙鴇母豢養十餘年,不得為無恩,妾又未嘗失身,獲資甚少,幸有虛名,稍獲賣酒之資。大約出籍非千金不可。」
  屈生道:「如此巨數,我卻無力成全。」
  朱公子接言道:「兄能湊幾何?」
  屈生道:「四百金可勉力湊出。」
  朱公子道:「六百之資弟能效力。但此事以速為妙,出資之人雖有,娶婦之人安在?」
  秀英道:「天下事愈欲其速愈不能成,止要二位老爺肯為妾出資,不愁無出籍之日。惟妾受此大恩,將何以報?止有來生犬馬,結草銜環以酬大德而已。」說罷雙膝跪下,向屈朱二人叩頭。
  二人忙站立一邊說:「何必如此!」
  秀英拜謝二人畢,復又拜謝陸生,陸生見他三人這一番舉動,早已驚得呆在一旁,暗想:真是怪事,他們不過初次見面,一言之合,就如此親密。一個傾心吐膽將肺腑之言全行說出,那兩個就肯出銀子替他贖身,這樣看來,果然是才子佳人方是情種,像我這混花錢買笑,不過作冤。從今後我當奮志讀書,求取功名,令人羨慕,再不向這花柳叢中瞎鬧了。
  主意已定,當向屈生道:「今美人已見,不可不以酒賞之。小弟已備下了酒,務乞二位屈尊一敘。好在有秀英相陪,名士美人一時聚首,此千古快事也。」吩咐老鴇快將酒餚端正上來。
  老鴇答應,不多時已擺設齊整,安放坐位,陸生忙讓屈朱二人入座。
  屈生再三要辭歸,朱公子又不便強留,陸生著急,向秀英道:「你何無一言留屈老爺飲酒?」
  秀英道:「妾在此有所思。」
  陸生道:「你想甚麼?」
  秀英道:「妾想當初東坡先生曾有言: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兩句話說得不錯。」
  屈生聽了這話,止得回言道:「如此就擾一杯。」
  陸生大喜說:「虧了秀英會說甚麼東坡西坡,才把屈老爺留下了。」眾人聞言不禁都笑起來。
  於是陸生讓屈生首座,朱公子與己兩旁相陪,下面設兩座,是秀英與陸生賞識一個妓女名娟娘並坐。秀英斟了一巡酒,娟娘然後又斟一巡,到此地步,屈朱二人是從來領略過的,反拘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虧了秀英語言湊趣,和而不流,巧不傷雅,說的屈朱二人稍有喜色。肴精酒美,屈朱二人也飲了數杯,萊已上完。
  屈生起身告辭,陸生再三苦留,奈屈生一定要走,當向秀英道:「所許出籍一項,我二人決不失言。如有成說,止須作一字通知朱大少爺,必然踐諾。今日相逢,不可無言為贈。以卿聰明,必能自愛,心務堅貞勿改本念,切囑切囑,日後專聽佳音!」語畢目視秀英,但見他形容慘淡,有萬分說不出的苦楚,盈盈有淚含而欲流。
  朱公子歎了一聲道:「天地生人何多缺陷,此女若能侍屈君為小星,豈非人間第一快事哉?」
  屈生聞言,連忙往外就走,頭也不回。陸生上前強拉也拉不住了。朱公子無奈,止得一同出門。陸生無法,只好口中嚷道:「慢走!簡褻不恭,勿罪!」隨後進院問明鴇母一切用項,又給了賞錢,然後歸家。
  那秀英後來畢竟嫁與何人?怎樣出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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