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屈子路上過新年 慈母家中談舊事
話說屈生在陝西長安城中住了兩宿,不敢耽擱,僱好了車即行上路。此時正值隆冬數九,日短夜長,雖天氣連日晴明,未遇雨雪,而時近殘年,道上恒多暴客,車夫不敢趕棧,開車須俟日出,住店不等黃昏。
走了數日,過了黃河,出了潼關,已行至山西地界。
那一日忽然變了天,北風大作,彤雲蔽空,車夫道:「這天快下雪了。」連忙趕到宿頭,投店住宿。用過晚飯,大家圍爐而坐,尚未安歇,天已下起大雪來了。一陣緊似一陣,霎時已數寸厚矣。
車夫道:「這雪一時難止,明日是萬不能走的了。幸虧此地是個大鎮市,打住幾日不妨,要買甚麼都有。」
屈生與王李二人道:「雖然下雪不比下雨,天寒地凍並無爛泥,如何竟不能行路?」
車夫道:「我們巴不得早到京師,誰願在路上打住?無奈老天要作對,那可說不得耽擱了。地凍原不礙開車,但是那坑坎低下之處都被雪蓋上,誰看的出?趕了車去,鬧個亂翻了車,誰的干係?」
主僕聞言,一齊點頭道:「這話不錯,只好等雪住天晴,有別人車過,我們跟著他走,那就萬無一失了。」
當夜無話,次早起來看時,那地下雪足有一尺深,天上仍在雪飛,不過漸漸小了。屈生梳洗已畢,吩咐店小二:「今日天冷,須多打些酒來,再有處買雞魚否?」
小二道:「魚無處買,雞買得出來。」
王升遂令小二去買了一隻母雞,宰了白燉,沽了一大瓶酒。屈生於是取出筆墨箋紙,坐於炕上,就在炕桌上作起詩來。乃是途中遇雪,口占五古一首,詩曰:
三冬天氣寒,驅車上長安。
天公忽飛雪,一望白漫漫。
車夫縮手立,口稱行路難。
無奈住旅館,斗室暫盤桓。
回憶故園景,有人代承歡。
甘旨不虞缺,慈顏定加餐。
我今在道途,孑然形影單。
時有思親淚,背人手暗彈。
出仕為顯揚,分離總心酸。
羨彼老萊子,骨肉永團圓。
屈生吟罷了詩,開門一看,見雪已止,微露日光,天色已近日中,忙催店小二快拿早飯來吃。小二答應,略停半刻,小二才進房擺放杯筷。見王升暖了酒,小二端了白燉雞,還有別樣菜蔬。屈生因天寒,旅寓無聊,欲借酒消遣,於是放量飲酒。約盡了十餘杯,方才吃飯。話休煩敘。
是日晚間,屈生復沽酒痛飲,且命王升李貴二人及車夫亦給以酒,同謀一醉。次日天晴,黎明起來,算明店帳,開車上路。
那日行至直隸交界,已是臘月下浣。屈生催促車夫道:「此去京師還有七百餘里,後日即是除夕,如何能趕到?」
次日趕棧,到了三十日,方到保定。但見家家桃符煥彩,戶戶爆竹有聲,已是過年景象。屈生只得在棧房住下。王升李貴齊說道:「明日元旦不便行路,且在此間過年,打住三日。初三日再走罷。」屈生只得應允。
是晚店主人作東,請店中客人吃年飯,大家熱鬧過年,直吃到半夜才散席,這且按下不表。
再說四川省城,屈母自從屈生入都後,那吳夫人親來會親,吳小姐擇了吉日,搬至租房侍奉孀姑,同居一室,左右不離,曲意承歡,並無貴府千金習氣。體貼周到,勝過自己親生女兒。那老安人喜歡的不住口念佛,說:「這不知是幾生修積,才遇著這樣賢孝媳婦。」婆媳無事談談家常,往往說到更深方才安寢。
那時正是十二月中浣,日短夜長,燈下無事,小姐問起屈家舊事,當日太婆在日有無姑母,公公兄弟幾人,如今本家與至親川中尚有何人?要請婆婆詳示。屈母道:「當初我過門時,太婆年已半百。聞說只生你公公一人。太公當日是歲貢生,教了四十餘年書,門生不少,姓名都記不清。你公公自從十六歲進學,寒窗苦功,下了無數科場,難登虎榜,僅食廩餼,鬱鬱成疾,四十六歲就做了古人。被時師魯才十二歲,家無擔石之儲,只有一所住房。無奈,我晝夜紡績,並替人漿洗衣服,勉強支撐。師魯十八歲進了學,這幾年在廟中訓蒙,歲有束脩,漸得溫飽。如今師魯又僥倖中舉,又蒙親家大人提拔,小姐不棄寒門,降尊忘貴,下嫁我兒,這真是我夢也想小到的。」
吳小姐又問道:『婆婆娘家還有何人?母舅舅母現在否?」
老母道:「我娘家只有一個兄弟,記算年紀四十餘歲,也進過學,二十年前在參府蔣公署中辦筆墨,後來蔣公升任福建副將,吾弟隨往,一去杳無音倍,未卜存亡。徐氏香煙止此一脈,言之可歎。」
吳小姐道:「母舅去福建人無音信,難保不因遷徙無定,道里迢遙所致,或者已在閩中安家立業,也未可知。將來細細訪問,終久必得其詳。」
老母道:「但願如此,即是徐門中之幸也。」
小姐又問道:「聞說那位夏老先生,既精於算命,又能行醫,婆婆有病全虧他看好。可惜此人已去,不然家父大可以請他算命。那時婆婆患的是何病症,夏先生用何藥治好?」
老安人聽小姐說到這裡,心中暗說,這說話到要留神,不要露出改八字一事。遂帶笑開言道:「說起我那得病的根由,還是因你小姐而起。」
吳小姐聞言驚異道:「怎麼婆婆患病,是因媳婦而起呢?」
老安人道:「說起話長,三月間草堂寺牡丹盛開,小姐那日同你令堂到寺中看花,寺之前後左右鄰居聞聽巡撫夫人小姐要來看花,人人都想瞻仰。彼時老身正在寺之左近居住,亦隨同鄰婦至廟門等候,欲觀詳細。後來轎子直抬進廟去,仍然看不見,於是老身竟想要同一老婦進廟去看。不期廟門外有差役把守,見我們要進去,那差役登時變了臉,喝道:『你等是甚麼人,竟敢往裡亂闖?快回去罷!再要在此吵嚷,只怕要討無趣。』聲色俱厲,令人難堪。那時深悔不該來看,速即返舍,因想道:男子有貴賤之分,婦女似無分貴賤,殊不知一貴一賤,亦判天淵,我等拋頭露面,欲識貴人一面且不能,命也何至於斯乎!越想越氣,因此得病,臥床三日,飲食不思。你夫著急,才請夏老先生來看,那夏先生一診脈就知受病源委,說來如見,因給了一丸藥,又勸我不必生氣,包管數月之後,吳小姐來做媳婦。老身不信,他說婚姻大事關係三生,那吳小姐與令公即已結下三生之緣,應在今日完聚。事後方知,此時說也不信。他遂薦一朋友替師魯算命,約定那日進城去取八字,不知怎樣湊巧,竟闖了尊大人道了,蒙大人不以為罪,從命作詩對對子,遂成姻眷。如今老身才知道,我兒八字原來與小姐同年同月同日,只差兩個時辰。這八字怎樣好老身不懂,老身心中仍有放不下處,只恐我兒無才不能建功立業,難膺五等之封,僅做一下僚末吏,何以對施恩之岳丈,賢孝之嬌妻?此真可慮也!」
小姐道:「婆婆莫說這話,人生在世,只要倫常無憾,品行端方,心術正大。縱終於老農老圃,亦有榮施。若辱身賤行,附勢趨炎,就是身為宰相,爵襲公侯,不過是患得患失之小人,又有何取?郎君能安貧守道,不慕榮華,在家孝母,出仕自能忠君,文章經濟,不外詩書,即五等之封,亦意中之事,何足為奇?惟那夏老先生是個奇人,一去無蹤,可惜不能再遇!」老母聞言心中大喜。
光陰易過,不覺除夕到來,少不得料理過年,不必細述。
再說屈生在保定過年,於正月初三日起行,初七日抵都,在西河沿升官店暫住。屈生投店後忙開發了車夫腳價酒錢,檢點行李什物,於是取出吳公帶京信函來看,擇了一封最要緊的信,不是別人,是寄與朱少司馬的,他與吳公是聯襟,屈生此番去,一是投信,二者可以會親。
不知往見朱公,見了面相待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