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萬輝回家盤柳氏 呂昆忘義負前盟

  詞曰:
  炎炎使勢心方快,凡是忠良多受害。不從心願便招災,正是民間風俗壞。愁鎖春山橫翠黛,何須視之如草芥?恨來誰望此身存?卻喜芳名留得在。
  按下閒詞。
  話表外面來了一位英雄,就是當日在南凹小桃園打侯韜家人的萬傲,柳卿雲和呂昆曾贈他銀子。今日在門外聽得柳氏道姓通名,喊聲不止,這英雄: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將門一腿打下,闖入院中。只見卿雲捆縛牢拴,近前解了繩索,將自己身上衣服脫下,裹在柳卿雲身上,背上肩膊,口中罵言不絕,如飛而去。韓媽兒連連著人追趕,那裡敢近他身?又不知他的來歷,意欲稟官追究,猶恐惹出禍來。只得歎了一口氣,悄悄的將這件事冷淡下來。這且不表。
  單表萬傲將柳卿雲背至家下,叫他嫂嫂戚氏連忙取了衣服,與柳卿雲穿好;說明當日受他恩惠的緣故。戚氏卻也是個賢惠的人,留他住在家下,猶如姊妹相同。萬傲本是習武之人,將柳氏交與他的嫂嫂看管,依然在外面南去北來,干他的本等了。
  一日,他兄長歸家,見有個外來的婦人,忙問妻兒:「這人是誰?那裡來的?」戚氏就將二叔的原故說知,萬輝並無外念。每日只見柳氏:
  雙眉緊鎖含悲淚,面帶憂容暗裡睡。
  萬輝問道:「恩人何故悲啼?若有什麼心事,說與我知道,或者代你出得一臂之力,也未可定。」柳卿雲即將呂昆的話大略說了一遍。萬輝道:「此事不待細言,我也盡知,想是當日在蘇州時,恩人與他兩下私定終身,只說圖個從良之策,卻是有的。據我看來,青樓楚館原是往來雜沓之地,不過一時戲玩之情;近來的時世,能有幾個有始有終人?大都是無非嘴上工夫,說得天花亂墜,釣譽沽名,騙的人心腸痛熱,希圖來往。獨不聞古語道t:
  天下交遊皆好友,知心能有幾多人?
  據我看來,只怕當日受了他的騙了。」柳卿雲道:「那時指日為盟,願同生死。我曾以玉燕贈他,蒙彼還贈金釵一股:誓訂絲蘿,永無更易。」
  萬輝聽得這句話,仔細一想:若論婚姻,原以聘定為準;既兩下都有換手,出自情願,何得顧之不理?其中必有原故。忙向柳卿雲道:「聞得此人已中新科鼎甲,現為翰林院侍讀,目下贅親在談府上,離此不過十餘里。既與恩人有約,何不前去-會?好歹便知。」柳卿雲道:「京師地面,路又廣,人又生,豈能前往?」萬輝道:「既然如此,我自〔有〕主意。恩人在蘇州相贈舍弟之情,萬輝自當感報。」隨命妻子戚氏取了服色與他更換,僱了一頂小轎,請柳卿雲乘坐;萬輝跟隨,一同前去。一直來到南城。
  將抵談府門首,萬輝〔命〕抬轎的人將轎子歇在一邊,先至談府門首。只見門樓內有許多的人在那裡談閒,萬輝上前擎拳拱手,望著談府眾人道:「列位請了!相煩通報一聲,外面有呂老爺的前夫人柳氏到了。」這萬輝生平以來不肯下氣與人,今日為著兄弟的恩人,也是出於無奈,故爾望著家人拱手。眾人細想:「我們姑老爺那裡有什麼前夫人?只有老爺的外甥女兒安小姐,前番有他的家人報導,在於山東登州,被強人劫去,除此並無他人。今日來了個前夫人,到是一件奇事。」管門的到了門外一看,果然有頂小轎歇在門首,只得進去通報談翰林與呂昆。
  他翁婿正在那裡談心,見有人來報:「呂姑老爺的前夫人柳氏到了。」呂昆一聽,心下著驚道:「我那裡有什麼前夫人柳氏?胡言亂道,滿口吱唔。」翰林談老爺道:「賢婿不必這等光景。想是在秦樓楚館,與甚妓者戲言,今日你做個官,故爾到此相認。都是少年人有得的事,何須著驚?況且那個煙花之事,無非偶爾僥倖,只是一個不理他便了。」呂昆心下細想:柳卿雲來了,在岳父面前那裡敢認?只得硬著心腸回道:「不認得此人,教他不必在此纏繞。」家人們出來回說,柳卿雲欲撞死談府門前。萬輝無(何)奈,將卿雲拉入轎中,抬回家內。
  卿雲道:「雖荷推愛,豈有久累之理?惟有一死而已。但是一無所有。拜懇(肯)恩人見憐,於奴施捨一口棺木。」有詩為證:
  念我背井離鄉女,有是深閨夢裡人。
  萬輝夫婦聽得,愈加可憐,再四相勸,飲食不進。直至晚間,復勸用夜膳,柳卿雲無法,吃了半碗。只是啼哭,停一回,復大聲的哭。柳卿雲在西首房中,兩下對著房門,〔房〕中萬輝聽不耐煩,只得相勸,那裡肯聽?柳卿雲啼啼哭哭,外面已是二鼓,一人在房內,對著一盞孤燈,自言自語道:「呂昆,你今日身登科第,另擇侯門,可謂負心已極!我柳卿雲雖係楚館女流,實非尋常可比。若早些回絕,使我早些死心,尋條絕路,何必害得我這等光景?」
  萬輝夫婦被他鬧到三更,何曾得睡?命戚氏復至內室,將柳卿雲請在外面商議:「若論恩人傷心,卻也怪不得。然傷心也無益,須定一計較,務必要相認才好。若要他相認,必須當官告他,若不去告,他不肯死心。」卿雲道:「多蒙恩人指點!這忘恩無義,奈何他官居翰苑,難以相敵。」萬輝冷笑了幾聲:「恩人此言差矣!自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在他一個翰林前程?
  任他人心真似鐵,怎如官法卻為爐。
  不若代你寫下一紙御狀,等待天明五鼓,前去叩閽。不知意下如何?」柳卿雲一聽,千謝萬謝。萬輝取了文房四寶,添一添燈花,思想了一會,磨得墨濃,添得筆飽,連連寫就,遞與柳卿雲。柳卿雲接來一看,卻也利害。事到其間,也不能顧得首領了,忙把狀子收下。萬輝道:「事雖如此,也不是樁容易的事。捨得自己,才贏得他人。皇上午門外有一座冤鼓樓。樓下有多少御林軍把守,你卻不可害怕。自古道:理直氣壯,詞窮理虧。看人的來意虛實。還有釘板等,盡設在午門,須要小心。」三人談至四更,柳卿雲進房收拾,將頭青絲紮得緊緊的,插了多少繡花針在頭髮上,外加一方烏綾手帕,紮在頭上。身穿布衫布裙,腰裡插一柄刺刀,將御狀收在身旁。
  收拾已畢,方交五鼓。戚氏準備茶飯與他,些微吃了些,萬輝也用了些兒,命戚氏收過一邊。看一看東方發白,海曙將明,望著柳卿雲道:「本待叫一頂小轎送你前去,何奈天色尚早,無處顧轎,只可步行了罷。」開了大門,命他妻子看守門戶。正是:
  為人不下行兇手,焉得驪龍頷底珠?
  萬輝同著柳卿雲欲擊冤鼓告狀。不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為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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