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鄧氏避禍潛張宅 李連義人命遭橫
詞曰:
勸君莫結冤,冤深難解結,一日結成冤,千日不得徹。若將恩報冤,有冤都消滅;冤報冤,冤冤幾時歇?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這首閒詞不表。
話言鄧氏將絲縧(滌)係起,欲尋自盡。且自按下。
單言張寅吃醉在黃子方家內,此刻酒兒散去,漸漸將醒。你道他怎麼這樣大醉?只因倒在榻兒上面,將頭空在一旁。那藥性衝將上來,故爾如此。虧他一吐個乾乾淨淨,他即撐將起來。見那一盞〔燈〕兒昏昏慘慘,乍明乍滅;看看桌上盤盞杯箸,尚且未收。見有把砂壺放在旁邊,取了些冷茶吃了,漸漸省得人事,方才明白。連連叫了幾聲「子方兄」,並無一人答應,只得取了殘燈,去房裡觀看。張寅還疑惑黃子方在房裡睡覺,那裡知道他已(也)作無頭之鬼了。張寅掌燈在房內四下一照,並無子方。張寅頓然想起,說:「罷了!我將肺腑之言告訴與他。他這喪心的人,必向祁家去了。」想到此間,方知酒後失言,悔之不及。這才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張寅想罷,將那一盞燈兒也不吹滅,放在桌上,帶起了大門,追奔祁家而來。
一路跌跌蹌蹌,不覺到了祁家門首。忽見大門半開半掩,心下越發動疑。只見那架花枝兒仍插在門上,張寅心下暗想:「到他門裡,自然明白。若是他丈夫還在家,不應設此暗號;若是不在家,這半夜三更,為何門兒不關?」誰知此門是祁中出去,原將門兒帶上,此刻卻又被風兒吹開了。張寅卻挨身而入,並未曾容心看見門旁有個屍首在地。他一心如箭,急急奔進去;卻又不敢進房,站在天井底下。只見房裡有燈,暗暗有人啼哭,不知為著何事。張寅連連叫道:「二姑娘,為何啼哭?門也不關,是何原故?」鄧氏聽得是張寅聲音,〔只〕得退下圈兒,走將出來,恨不能:
一口咬下腮邊肉,抓住無情把命拼。
鄧氏走到張寅跟前,說道:「喪心人呀!你為何此刻才來?可知我家乾出天大的禍事了?」張寅問:「有什麼大禍?」鄧氏道:「你進門來,曾看見否?如今我房內有一人,你可認得否?」張寅提燈一照,只見滿血跡在房,有人頭一個滾在地下,嚇得他目瞪口呆,遠遠問道:「是何人殺的?」鄧氏將他丈夫殺人的話細說了一遍。張寅認得被殺是黃子方,向鄧氏道:「我卻在他家飲酒,被他灌醉,失了一著了,乾出這樣大事來了。這也〔是〕他欺心報,二者我們不該遭此一劫。但李氏無辜被戮,等事平定,我自然高僧超度於他。如今不必多言,速速將小桃叫他起來,趁此黑夜無人,一同逃走。且先躲在我家,再作道理。」此刻小桃正在好睡,鄧氏將他搖醒,說道:「外面殺了人了,快些起來,張相公帶我們逃走呢。」小桃朦朧醒來,那裡知道就裡,連連穿了衣服,同鄧氏出了大門。張寅隨後出來,將門兒帶上。他三人是:
雙手劈開生死路,將身跳出是非門。
此刻已交三鼓時分,但見:玉宇無塵,銀河瀉影;四圍寂〔靜〕,萬籟無聲;街坊一人俱無,正好行走。張寅在前引路,鄧氏扯著小桃後行。喜的是沒有城門阻隔,一路上就有些柵欄,目下未交冬令,並不禁夜。轉灣抹角,走的都是小街小巷。走了一會,已到了張寅門首。鄧氏一見隱隱一帶粉牆,認得是當年舊居之地,張寅上前扣門。裡面眾人睡得正濃,鴉鵲無聲,只有張璉未曾睡著,喊人起來開門。張寅領著鄧氏、小桃進來,仍舊命家人關上了門。
內中有個家人看見張寅帶了兩個女子進門來時,心下暗暗道:「我家相公漸漸的膽大了,半夜三更把人家婦女拐帶來家。明日必有官司之禍!」忙忙來告知張璉。張璉聞言大驚,急急出來一看,只見鄧氏秋波滴瀝,雲轡輕挑,頭上挽了一個饅頭鬢兒,身上穿一件(伴)玉色綾短襖,高高的穿著一條青布裙兒,卻也十分好看。張璉開口問道:「這位娘子從那裡來的?」張寅並不相瞞,望著張璉,將祁中殺人的話兒言了一遍。張璉聽了,魂都嚇掉(弔)了,忙忙開口說道:「老奴那一樣不曾勸過?相公把老奴的言語只當放屁。如今乾出這樣大事來,身家性命都不懼了,只便如何是好?」
此刻煞似(殺做)一個雷聲天下響,家裡的人聽見有此奇事,男男女女都起來了。有人掌著燈,在大廳上來。張寅與鄧氏、小桃三人俱在大廳,被眾人圍在一堆觀看。有的認得是鄧開山的女兒:為何到我府中來?正不知其中就裡。有人到裡邊告知張序。張序今日在南京莊上回來,一路辛苦,正在好睡,聽見張寅帶了兩個婦女來家,吃了-驚。不一時,張序來到前面,見鄧氏跪在地下,哀求救命,張序忙忙扶住,叫鄧氏起來。張璉即將現在情由告知張序。張序開口說道:「你們都不必著忙,我自有道理。」先命人掌燈,將張寅、鄧氏、小桃送入後面,吩咐家下男、婦人眾,不可走漏風聲。眾人答應,各皆散去。
惟有張序,那裡還能個睡覺?只等得天明,帶了五百兩銀子,趕到吳縣儒學的衙門。此刻天氣尚早,扣開了門,有人認得是張府的老總管,連連邀他進去請坐,問道:「張老爹,早來有何貴幹?」張序道:「有一要事,前來求見老爺。」那人進去稟過老爺。
老爺傳張序進見。張序叩頭稟道:「家主多多拜上太爺!昨晚如此如此,這般等事。」將祁家的話稟了一遍。「要求太爺將家主人的名字掛一條號,攙在遊學簿上邊,將來還要重報太爺。」忙把帶來的銀子取出,稟道:「家主本要親自前來,猶恐外面耳目所關。些須薄敬,故差老奴送與太爺,以為小菜之費。」劉繼祖太爺原是個寒士出身,見了銀子,焉有不受之理?心中想道:「本是教授,又非有司衙門。不過所管的些舉監生員,輕易那有這等美事?若是不准他的遊學,又恐傷了前情,我當日蒙張大人保舉之恩,尚未報答;若是准他遊學,只恐日期不合。」細思了-會,想了一個主意。命人快將遊學的號簿拆開,換了一頁(員),將張寅名諱填在二月之前,做了個倒填年月之計。吩咐張序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主人。叫他無事休在外面行走,惟恐招搖耳目,與我前程有礙。」正是:
若非萬丈深潭計,焉得老龍頷下珠(現)?
張序回去,稟報知張寅;旋即叫(教)了船隻,將他主人與鄧氏、小桃送到南京莊上潛避不題。再言李連義昨晚在黃子方那裡竊聽得明白,此刻急急趕來,推門而入。他也卻不容心屍倒在地。他從外面進來,叫了幾聲,無人答應,房內靜悄無聲。這個狗頭也是該應遭劫,走進房,一絆一個大筋斗,跌到在地。原來天色才有微亮,不大看見,用手在地下摸了-把,聞著有些血腥氣。不知何故,心下想道:「我適才進來喊了幾聲,無人答應,房門又開在此,終不然張寅又比我去得早些不成?我明日再來早些,在門首等他,看他往那裡飛去。」又想道:「張寅去了,祁二娘必在床上,待我去與他談談,也落得開開心。」遂走至床邊,摸著一隻米桶,心下想道:「果然張寅的話不差!」伸下手去一摸,有個人摸在手下,心中疑疑惑惑:難道張寅還躲在裡面不成?及至摸個無頭屍首,嚇得他跌到在地,連腳都軟了,要想起來,不得能夠。
此刻有個水夫,名喚高祥,只因鄧氏吩咐他井水要早些方得清淨,中午前後不要,故爾絕早就來挑水。前腳進門,見地下有顆人頭,鮮血滿地,將一付水桶跌得粉碎,呼喊起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