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張寅酒醉露真言 子方有意行奸事

  詞曰:
  小門深巷巧安排,沒有塵埃,卻有蒼苔。自然瀟灑勝蓬萊,山也幽哉,水也幽哉。東風昨夜送春來,才見梅開,又見桃開。十分相稱主翁懷,詩是生涯,酒是生涯。
  這一首閒詞且自按下。
  話表李連義得了黃子方的銀子,暗暗生疑,一路回至下處,睡至午後,方才起來。你道日間緣何睡覺?只因晚上賭了夜錢,所以如此。起來吃了些飯,等至下午,欲到黃子方門首竊聽,這且不表。
  再言黃子方回家,買了些酒餚,又帶了兩枝蠟燭,坐在家中等候。漸漸日色西沉,紅輪已落,張寅在家中動了身,來至黃子方門首,天色已晚。誰知被李連義早已看見,躲過一邊不題。原來黃子方家房子是一所獨門獨院三間草房,一間倒坐門樓。張寅用手敲門,黃子方開門迎出,隨手掩上了門,請張寅到客座裡邊坐下。
  只見銀燭高燒,杯箸擺列。黃子方道聲失陪,即起往後面去了。你道他去做什麼事?原來黃子方沒有家眷,獨自一人,家下並無奴僕,自己去到廚下整頓酒餚。不一時,俱已齊備,忙忙捧出來擺下,道:「兄請坐下。」張寅坐了首席,黃子方對坐相陪。子方滿斟一杯去敬張寅,說:「兄呀,你真乃信人也,可敬可敬!小弟微敬水酒一杯,不過是市鋪中菲肴,望兄恕笑。」張寅道:「承兄雅愛,愧領不當。」二人說些閒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盞,俱有了半醉之意。
  黃子方斟一杯,敬於張寅,說:「兄呀,弟敬這一杯酒,斗膽要請教你當日怎麼與那祁二娘行走起來的?此處並無外人,說說不妨,小弟洗耳恭聽。」張寅道:「兄既動問,學生敢不直言奉稟!只為那鮑氏老伯母命我去找呂昆,不料天降大雨,無意站於祁家門首避雨。誰知一會雨雖住了,街上水汪甚大,不能行走。正在敖遭之時,忽聽背後響亮一聲,開了兩扇屏門,走出一位如花似玉的婦人,鶯聲歷歷,啟動朱唇,叫了一聲:『相公,請裡面坐、用茶。』不瞞兄說,我被他只幾句話兒,把學生的魂不知攝到那裡去了。那時學生進去,用過了茶,說了幾句閒話,談出一段故事來了。」黃子方道:「兄呀,談出什麼故事?一發要請教了。」張寅道:「子方呀,你道這祁二娘,昔日原曾有人代我為媒;無奈有礙不成。誰知今日又得相親,豈不是三生有幸、前世姻緣注定?多蒙祁二娘不棄,結成並頭連理,叨成枕席歡娛,有兩、三月矣。」
  黃子方聽了這一番話,連將舌頭伸了幾伸,說:「兄呀,你真膽大也!雖則祁二娘待你恩情頗好,難道只幾個月都沒有一點動靜?他丈夫卻往那裡去了?此話荒唐,小弟不信。」張寅道:「兄呀,再不要題起他丈夫,說起來令人害怕。有一天,在他家睡到二更時分,誰知他丈夫從山東回來。幸喜吃得大醉而歸,我與祁二娘聽見敲門,只唬得魂不附體,把條性命幾乎喪於他人之手。還虧祁二娘有智量、有膽氣,將我藏在床頭一隻米桶內;他還作平心定氣之樣,取燈去開了大門,隨又關上了門,攙扶他丈夫進房;夫妻們又談了幾句家務,方才伏侍他睡了。只等他丈夫睡熟,此刻也是四鼓了,那時祁二娘才得空放我逃走。托兄洪福,保全了性命。」黃子方聽說,稱了聲:「兄呀,不但當局者魂飛魄散,就是兄此刻說起來,小弟聽了也滿體汗淋。兄可謂渾身是膽,真膽包身也。我看(著)祁二娘這般真情待你,恩愛相投,也虧兄舍(拾)死忘生,不懼死活,就是他丈夫的那一口青鋒劍亦不怕利害!兄真可謂個義氣人也!若是我黃子方,不要說是眼見,就是夢中也是怕的沒命。險哉,險哉!」張寅說到高興之處,自誇他偷情之手段,竊玉之能為,有說有笑,一杯又是一杯,一連就是二三十杯。
  此刻是張寅酒後真言,那曉得黃子方已放在意中。誰知黃子方這杯酒卻是難吃的呢!正是:
  認作金波和玉液,乃同人情與砒霜。
  黃子方道:「兄呀,既是祁二娘待你這種恩情,這一條孽藤是萬難割捨的了。目下兄朝夕往來,一定是祁中出外公幹,剩個空兒,才得暮去朝來,任意歡樂;不然倘他丈夫一時回來遇見,便如何是好?豈不又遭驚唬!」張寅道:「兄但替小弟放心,我那人兒也有安排。若遇他丈夫不在家,將一架花枝插在門旁,以為暗號。又叮嚀囑咐:如來,務要看得明白,見得清楚,不可造次扣門。」黃子方聽得這句話兒,拍掌大笑道:「我說祁二娘必有主見!他若不設只個暗號,豈不是鵲橋有阻?故插此花枝,如月老常在門側耳!妙極(急)妙極(急)!」
  他二人在裡面說話,不防李連義在外看見張寅進去,看見黃子方關好了門,他一扒扒在蘆巴背後,一句一句聽得明明白白。暗暗的喜道:原來有這一段故事!早間見他們說話,不料張寅在祁家走動,我闖進去罷!心下又想道:且慢,撞破了他們反不便。只聽得裡面說:「兄呀,再用幾杯,趁早些過去,恐那人等你。」李連義聽了此言:我在此等卻也無益,何不明早到祁家門首等他便了?」這正是:
  暗中密事無人曉,門外偏偏有信通。
  李連義回到下處安歇,自然天明在祁家門首等候張寅。這且不表。
  再言張寅開口道:「早間兄說有好藥酒,到要領教一杯。」黃子方起身到房裡,取出一把磁壺,倒下了一杯。張寅吃了一口,覺得甚美,滿口馨香,連連稱贊道:「好酒、好酒!還要求賜兩杯,不知兄可肯不肯?」黃子方道:「說那裡話來!當日古人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之,何況只兩杯酒!」又斟下一杯。張寅道:「酒雖好,不知是何名色?」黃子方道:「你若問此酒,卻有來歷。是小弟昔日在侯兵部府中,與他令郎相好,他喜尋花問柳,每每臨事不濟,故請了高明先生秘授此藥。內有人參、肉桂、茱萸、狗腎,共有一百餘味,都是些珍重之藥配成,此酒煎畢一服時,外用蘇合油閉甕,退火四十九日開用。此酒取名為『聞風醉』。又名『洞春』,有一夜不輟(轍)之功,推(椎)牆倒壁之力,無論春夏秋冬皆用。所忌者,冷水涼湯即解。當日侯兄費盡若干功夫,小弟取了兩瓶來家,已經用去大半,總是相好朋友情分,難以推托。今日祁二娘與兄卻正在用他之時,得敬此酒,包管纏綿。」張寅一聽,此刻不覺神魂飄蕩,似醉如癡,呆呆的想這藥酒妙處。又一連吃了幾杯,把壺藥酒吃了個七、八之數。本來這酒其性大熱,再者張寅身子虛弱,又多用了些,自覺按耐不住,潮潮的酒性發作,人事昏潰,一交倒在榻兒上睡去,就和死去一樣。
  黃子方見張寅已經大醉,呼聲不止,他即轉身帶上了門,急急趕到祁家門首。此刻也變一更時候,果見門外有架花枝插著,心想:張寅之言不差,定然他丈夫不在家下,待我大膽扣門而進。鄧氏聞得扣門,即便前來開門,說道:「為何今晚此刻才來?哄我守到這半日。那李媽與小桃都也睡了。」黃子方聽他說話,並不回言,往裡面直走。鄧氏隨關了大門,往家裡而來。燈光之下,看見天井裡站的是個生人,心下著驚道:「你這個人好生無理!黃昏夜晚到此何干?」黃子方道:「祁二娘,你是個明白人。是你那心上的人叫我來的。」鄧氏暗暗的恨道:「張寅呀張寅!我當你是個有情君子,卻原來是個無義小人!我與你私下往來,豈可聲張外面?」真可謂:
  癡心女子千千萬,負義郎君萬萬千。
  黃子方與他拉拉扯扯,鄧氏那裡肯依!忽見那:
  燈光閃閃,慘霧迷迷,陰風颯颯,殺氣騰騰。
  忽然一陣怪風,將燈兒吹息。鄧氏到房取火點燈,黃子方悄悄溜進房中,躲在梳桌底下。鄧氏並沒有看見,忙忙取了火,點起燈來,出外一照,不見蹤跡,心下越加害怕。取著燈進房,忽見黃子方坐在床邊上面,鄧氏說:「你這個賊,好大膽!人家內室,還不快快出去!如若不走,我喊起鄰居,只怕你性命難保!」黃子方原是捨命而來,那肯干休?將鄧氏扯扯拉拉。正在那裡胡纏,忽聽得外面扣門之聲。
  你道外面扣門是誰?卻是祁中回來。自從那日醉後回家,見了米桶內腳印形跡,已參透機關,就裡用了個降驁之計;今日回來,專為鄧氏之事。此刻已交二鼓,只見門上插一架花枝兒。祁中心下暗恨道:「只個一定是這淫婦與那狗男女做個暗號,今晚必在家中。此刻我看你往那裡走!」怒氣沖沖,掣刀在手,忙忙慌慌扣門。不知誰來開門?鄧氏與黃子方二人性命如何?且聽下書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