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夫恩婦愛皆假意 捨死忘生戀舊情
詞曰:
飄飄西風渭水,微微日落高山。英雄回首盼長安,虎鬥龍爭過眼間。看壩橋風景淒涼,露冷霜寒。斷蟬聲裡倚欄杆,不覺斜陽大晚。
這一首閒詞按下。
話表祁中掣刀在手,怒氣沖沖,欲要趕至廚下殺他的妻子。忽然想道:「自古捉賊要贓,拿奸要雙。如今姦夫放走了,若是殺了鄧氏,到官反取罪名。」只得將刀依舊入鞘。
鄧氏此刻雞蛋酒已打現成,取進房中,望著祁中道:「官人請用。」祁中強平心氣,只當沒有這件事,將雞蛋酒用畢,出得房來,到槽頭扯馬。鄧氏隨趕出來道:「官人此刻帶馬往那裡去?」祁中回道:「帶馬到柵裡去擊和草料。」鄧氏說:「既如此,早些回來用早飯。」祁中說:「我知道了。」言畢,帶著坐騎,開門而去。
只言鄧氏見丈夫去了,走去關上了門,命小桃燒了臉水,自己回房梳洗已畢。將房中昨日的杯盤碗箸取出,收拾的乾乾淨淨。又準備了早飯,在此等候祁中,見丈夫一會不來,只得與小桃先用過早飯。坐在堂屋裡面,如醉如癡,似夢方醒,呆呆的想著昨夜的光景。可謂昨日今朝事不同。若是不放走了,此刻是翻江絞海,人命關天。雖是他此去,性命可保,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驚散。恨我這裡無人認得他的家下,不然也好打發個人去探望他。這才是:
駱駱從來憐駱駱,猩猩自古惜猩猩。
鄧氏在家裡想著,那裡曉得張寅早已站在巷口跟前探聽,就是祁中方才出去,並不相認張寅。
鄧氏在家想了一會,忽聽得門響,小桃連連將門開了。祁中從外面進來,懷內取出一個銀包,交與<下原衍「鄧氏」二字>鄧氏道:「這銀子留在家內,以為柴米之需。倘若缺少零星等件,命小桃到香蠟南貨鋪中去取,等我回來與他算清帳目,一同還他便了。」鄧氏見丈夫這等說,便連連問道:「官人敢是又往那裡去麼?」祁中道:「適才卑人見府太爺又發了手牌一張,關文一角,命我往山西大同府去投遞。此去約沒幾時擔擱。娘子在家好生看守門戶。」鄧氏道:「我們蘇州到山西有多少路程?官人這一去幾時回來?到是官〔人〕才辦了公,交了差的,怎麼又差你出門?這個太爺好不通道理!想同班中人不知多多少少,獨著我家的人吃苦打差。依奴說,官人不若另托一個人代去便了。」
你道鄧氏為何說這幾句話?是用心探他丈夫的口氣,幾時回來,不過是存心相會張寅地步。若是來得遲,便好與張寅鉤搭得長久。此時祁中卻也明白,知道鄧氏妖媚人心之意,故意回道:「娘子此言差矣!常言:公爾忘私,為國忘家。既做了這個討飯的買賣,那裡顧得路途遠近,戴月披霜?無非總為的是家計二字。此去相隔不過二、三千里,若等到彼投遞關文,等齊人犯,卻算不定幾時回來。我想這案事大有些纏手,又道十關九空,不過去辦便了,你在家下不必憂慮。」鄧氏說:「官人呀,奴同你聯姻三、四載,何曾得與官人長效魚水之樂?亦未曾在家安住一年半載,終擔家中事務。不是往東公幹,就是向西出差,常常丟得奴一人在家受盡寂寞,好不冷清!雖有小桃相伴,他還顧不得,貪頑好睡,到得夜深人盡,只我一人,要去安眠,心先害怕,為對孤燈,牙床難臥。」正是:
黃昏怕入紅羅帳,夜深殘燈獨一人。
常拋枕上相思淚,滴透綾綃被數層。
祁中道:「卻也怪不得娘子受此寂寞懼怕!若是我出了門,家中並無一人依靠,就是卑人在道途村鄉,客邸旅舍,也曾經過一番淒涼,有將家計情牽,臥眠之中,未嘗不思念娘子。若要圖安閒快樂,除非另改別業,方才可以朝歡暮樂,遂得我心。我目今當了這個門戶,這也是孽在其中。古語說得好:
觀其雁飛不到處,乃知人被利名牽。
娘子若還怕家中寂寞,日間何不請他個瞽目女先生講個前朝後漢,散一散悶;晚間多用幾杯酒,包管你自然一夜好睡。」
他夫妻二人的話,總是你哄我,我騙你。各人懷了各人的鬼招(昭)。鄧氏問:「官人還是今日動身,明日前往?想你的行李昨晚沒有〔帶〕回來,敢是在班房裡面?若能擔遲一日,命人將行李取了家來,待奴替你漿洗漿洗,與官人帶去,以得潔靜些兒。俗話說得好:日圖三餐,夜圖一宿。快命人取來,喜得今日天色好,管你得乾。」鄧氏這些照應點綴的話,不過是騙他丈夫。不曉得那事祁中已經盡知,他還認丈夫不曉。誰知祁中心內早已明白,正所謂:買乾魚放生,連死活多也不知。祁中聽了這番言說,暗暗的恨道:這賤淫婦,終有一天送在我手裡!慌慌吩咐小桃道:「你在家裡好好聽你奶奶說話,不可懶惰。」言畢,即欲動身。
鄧氏道:「官人呀,奴有數句言語囑咐。此去,你:
若是逢橋須下馬,當知過渡莫爭先。
風霜雨露眠宜早,走路登程要看天。
秦樓楚館休留戀,切忌貪杯愛少年。
妾呈數語君牢記,不可忘奴一片言。」
說畢,故意啼哭,取出汗巾拭淚:「料想官人今日不便擔擱,若要餞行,卻來不及,只好待官人回來一同接風罷。」祁中暗地裡又好氣,又好笑,故作悲傷道:「娘子不須啼哭。古人云:
總在乾坤內,何須歎別離(難)?」
你道祁中為何說這兩句?無非使的個降鼇之計,假意安慰鄧氏,這是他做捕快的手段:哄唬詐騙,見機生情。沒有這些計策,怎麼去捉拿強盜?故今日卻也用著這個本事。祁中說:「娘子不須悲傷。卑人不久即回,你好〔好〕保重。」言畢,開了大門而出。只見巷口牆腳下站了一人,方巾直擺,如醉如癡。祁中見此人站在此地,亦不存心,飄然而去不題。
再言鄧氏送丈夫至大門首,見他去得遠了,心下十分歡喜,立在門首觀看街房:南來北往,人煙輳集。鄧氏看得眼花,忽然想起冤家,好不悶殺人也!這正是:
懶觀街市繁華景,思憶心中可愛郎。
鄧氏歎罷,猛然抬頭,只見張寅站在巷口,如半空得月一般。欲待要叫他一聲,又恐被旁人聽見;欲待不叫,怎能當面錯過?正在作難,喜得張寅早看見鄧氏在門首,兩下打了個照會。張寅豎起個指頭,鄧氏即手招了兩下,張寅即走到鄧氏跟前,低低問道:「方才出去的,可是你家丈夫麼?」鄧氏回道:「正是。他於今出門去了。」張寅聽見他的丈夫出門去了,大著膽,同著鄧氏一同進門。鄧氏旋將門兒關上,與張寅並肩坐下。
鄧氏道:「你的膽子比天還大!昨晚便宜了一條性命,今日又來,可謂是不知死活也!」張寅說:「昨宵回去,一夜何曾合眼?牽掛著你。今日不來,足見我是無情之人。可憐我卻從清晨站到此刻,喜得遇見你端然無恙,我心方安。我問你:到底你丈夫往那裡去了?幾時回來?」鄧氏即將祁中往山西投文事告訴張寅。張寅聽了,越加歡喜的了不得,口中說道:
「正怕前途多阻隘,誰知今日又坦然。」
不言張寅心中歡樂。且言鄧氏見張寅今日捨死忘生而來,可見他是個多情多義之人,也不枉奴與他來往一場,心下愈加愛惜。便道:「張郎呀,你我好比古語雲: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鄧氏說罷,來至廚房中,忙忙打了兩個雞蛋,盛了一碗,雙手(雙)遞與張寅說:「權當點心。」張寅此時正在饑餓之時,正用得著,口說:「何勞二娘費心!」雙手來接了碗兒,坐下正欲要吃,忽聽得外面敲門響亮,唬得他目瞪癡呆,神魂飛散。鄧氏亦唬得膽戰心驚,慌慌張張把張寅藏在床兒背後,硬著膽叫小桃去開門。也不知來者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