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鄧氏開門識舊侶 張寅回家夢二娘

  詞曰:
  三更鼓角四更雞,曙色高升月色低。時過殘冬春又夏,舟船南北更東西。鏡中次第人顏面,世上參差事不齊。若向靜中尋穩便,一壺濁酒一餮虀。
  按下閒詞,言歸正傳。
  話說小桃聽得外面門響,走來開門。要罵,婦人道:「且慢。適才門響,並不是人打門;想必是適才大雨,過路之人借我們這裡躲雨,不要亂得罪人,惹得招怪。」小桃道:「不是撞門,分明打得門響。平昔間有這等下賤之人,每每打我家的門。待我去開門,罵這爛手的狗頭。惹起我的呆氣,將龜爪子打斷他的下來。」婦人道:「你這小賤人,如此放肆,開口罵人!我想的不過是前後鄰居家姑娘、小官,這又何妨?」又說道:「交必擇友,居必擇鄰。你罵他卻不要緊,倘若鄰居人家知道,豈不是淘氣?你小小年紀。出口傷人。獨不聞『甜言美語三冬暖,一語傷人六月寒?』」
  婦人道罷,走進跟前,把屏門開了。望外觀看,道:「我說是那個,原來是張相公!好貴客,許久不見,今日因何到此?」你道這婦人怎麼認得張寅?他家一向原來有個往來,只因目下間闊多年。婦人又向小桃連連罵道:「小賤人,如何?我教你不可輕口罵人!幸喜是張相公。望相公看我的薄面,不要見罪。大人不記小事。」張寅道:「小生撞了尊府的門,原該罵的。」婦人道:「相公說那裡話!我的丫環得罪相公,請到裡面,待奴烹茶陪罪,如何?」張寅道:「小生賤步不敢造府。適才誤撞得尊府的門,也是無意。明日清晨前來告罪。」婦人將臉一沉,望著張寅道:「敢是我家落地蝸居,相公貴人不落賤地,恐怕灰星玷(點)污了相公衣服,故爾如此推托!」張寅見他言說乖巧,帶怪不怪,只得進去,婦人忙將屏門關了。
  張寅進得門來,四下觀看:前不過住的三間兩廂房子;只見屏門旁邊有間披屋,裡面一半堆了柴草,一半設著馬槽;堂屋上面供著家神,旁邊供著祖先;對面兩間房,左邊房門鎖在此間,裡面不過堆了些傢伙,右旁掛昔門簾,只怕就是這婦人的臥房,再見壁間掛著兩付弓箭、撒袋,心下狐疑。慌與這婦人見禮,分賓坐下。
  婦人命小桃取茶,小桃取了一個骯髒杯兒,婦人心下看不過意,到自己房中將砂壺取出,又拿一個好乾淨茶杯,倒下一杯茶,望著張寅道:「相公請茶。」張寅見他把個杯兒取在手中,並不放下,這一雙雪白的手卻也可愛,張寅心下略知他的意思,遂用雙手將他茶杯接過。口裡吃茶,眼睛不住的望著這婦人,覺得此茶津津有味。你道此是為何?正是:
  情牽一滴黃河水,勝似金波(渡)琥珀濃。
  一連用了幾杯。
  婦人見張寅身上衣服被雨打得透濕,連連道:「何不脫下來晾一晾呢?」張寅將衣服脫下,婦人接過,晾在格子上邊。到堂屋坐下,與張寅談心。連連開言道:「張相公今日那裡而來?奴與相公相別日久,尊翁、尊堂自然納福,不知可曾取得令正夫人否?」張寅道:「家君、家母去世多年。因家〔中〕各事無人照管,所以娶親一事尚未。但我與小娘子記得在那裡會過,好生面善,一時想不起來。」婦人道:「我家當日住在尊府對門,難道相公就忘記了麼?」張寅想了一會,並想不起。婦人道:「若說起奴的先君,相公是相認的呢。」張寅道:「你家令尊姓甚名誰?」婦人說:「奴的先父姓鄧名開山,昔日開張木行生理。只因逐日慣好結交大老,將家私花得乾乾淨淨。當初與尊府不時往來,難道相公記不得了麼?」張寅暗想:「昔日原有個鄧老員外住在對門,平昔慣喜的人趨奉,頂幾個花盆兒,在些大老官門下走動。他令尊當日與我的父親果有往來,彼此契厚。」那時鄧氏年紀卻小,與張寅兩下彷彿,三天你來到我家走走,五日我來到你家頑頑,及至到了十餘歲,兩下俱已長成,又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幾個相好的亦來為媒。其時張老爺滿口應承。內中劉氏太太不肯,見得雖是愛親做親,就是開木行的女兒,卻也無妨;但是鄧員外無子息,好說想他絕分家私。故爾這頭親回斷了。此刻張寅一見鄧氏,心下好不懊悔。正是:
  姻緣本自前生定,豈是為人可強求?
  張寅道:「請問二姑娘:當日令尊大人因何與這人家結親?令夫君姓甚名誰?作何生理?」鄧氏道:「若問起當日之事,卻也話長。奴的拙夫姓祁名中,原是放印子錢的買賣。只因家父、家母去世得早,所有家私總抵了人家債戶,將奴托在奶公家下撫養。況且我這奶公又是個窮漢,他借了我丈夫祁中的銀子百十餘金。三年本利不歸,我丈夫每每催討,並無准折。況奴又無門房親戚照應,那時奶公、奶娘只得將奴許婚,與他做了妻子,以抵了前番的債負。」張寅聽得明白,暗暗點頭,眼睛不轉,望著鄧氏;就是那鄧氏,也不住眼的望著張寅,心下想道:「我丈夫何等樣人?張相公何等品貌?奴若得此人同歡,方遂平生之願。」自古道:常將兩物比,必有一物高。此刻看著張寅,想著自己的丈〔夫〕,心中怨恨。正是:
  俊馬常馱蠢漢走,巧妻偏伴拙夫眠。
  張寅道:「祁二兄目今做何生理?」鄧氏說:「前年將幾兩銀子在本衙門買了個捕快門戶,如今奉批前往山東,捕盜未回。」
  張寅道:「原來如此。尊府只些花草,想必是姑娘親手栽的?」鄧氏道:「沒有什麼好花,不過無事省目而已。」張寅道:「小生今日是無意遇見。明日清晨前來奉謁,還欲求賜一枝名花回家,未知小娘子尊意若何?倘蒙金諾,小生決不忘恩!」鄧氏道:「既蒙雅愛,敢不奉獻?深恐相公得後,棄之不顧,有負此花,將若之何?」張寅道:「小生既愛此花,自當加意保護,決不使此花冷落。」鄧氏道:「敢不如命!」張寅此時明知已通關節,起身將衣裳穿好。鄧氏忙忙開了屏門,道:「簡慢相公,休得見怪!明日來時,不可失信。」張寅連連答應。〔口〕裡雖然說話,眼睛望著張寅,一連丟了幾個眼色,送至大門外。張寅見他臨去秋波一轉,禁不住神魂飄蕩。鄧氏回身關上了門,定然一夜胡思亂想,這且不言。
  單表張寅出了鄧氏的門,十步九回頭,有戀戀不捨之意。此刻天色漸晚,急急趕至家中,將腳下鞋襪換了,坐在書房裡,竟如癡子一般。有個書童走來一看,暗暗的說道:「早間出去,就到此刻回來。天熱巴巴的,這是何苦!」用手在張寅肩上一推,道:「相公請起來用晚膳罷。」張寅醒來,兩手朝空一抱,道:「二娘,你來了麼?」書童站在旁邊笑道:「二娘往那裡來?小弟是三娘來了。」張寅醒來口乾作渴,命書童倒茶來吃。書童倒了一杯茶,遞與張寅。張寅茶杯未曾到口,連茶杯都打得粉碎,道:「狗才!這種茶,那像人家茶,清心解渴!」書童道:「想必相公吃了別人家茶,投了口了。故爾將自己的杯兒都打碎了。」連連取了晚飯。張寅免強用了一碗,命書童取水,沐浴乘涼,準備安歇。張寅上得床來,天氣又熱,又有蚊蟲,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覺?欲知明日如何,且看下回接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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