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安小姐閨房責婢 呂夫人得病思兒

  詞曰:
  大暑方才退去,秋風陣陣生涼,桂花香裡菊花黃,盈砌海棠正放。 蟹壯蝦肥酒熟,開懷暢飲何妨?興來斜倚讀書窗,譜曲新詞歌唱。
  按下閒言。
  話表安瑞雲小姐去到圍屏匣子跟前,口中並不言語,用手輕輕抓起衣服角,望外一拖。呂昆只說是臨妝來了,兩手托起那匣蓋,倒在半邊,將身朝起一坐。好像十僵屍鬼模樣;只見小姐單鳳當頭,才知道不是臨妝。小姐嚇得:
  唇如虀葉,面若黃金。
  退了幾步,站在板壁跟前,腳都唬軟了,好像兩個釘定住了的一般,要想走動,真真不能。只見呂昆在圍屏匣中爬下,心裡越加害怕,連連叫道:「有鬼呀、有鬼!」呂昆忙整〔衣〕,深深一揖,道:「小生並不是鬼,小姐休要害怕。」小姐見他口說人言,方知不是鬼怪。再見他品格端方,風流儒雅,又驚又喜,道:「你這人好生無禮!當此光天化日之下,國典皇皇,為何躲在人家內室?豈非賊盜!」安小姐只認他是個賦,細細追究他的緣由。呂昆並非竊匪,乃說道:『小生乃五花街呂吏部尚書之子呂昆。只因間壁避難而來,昨晚更餘時逾牆至此,再四哀求尊府臨妝侍女姐姐放我出去。他道:各處門戶俱已下鎖,不便。命我就在這房內過了一宿。今日意欲出去,奈尊府重門深院,一時難以脫逃,只得躲在此間,不想小姐到此。多是小生該死不是,望勿見罪。」小姐聽得他這番言語,氣得渾身抖抖的亂軃,心下想道:「怪不得過賤人神思恍惚,言語顛倒,原來這賤人瞞著我,與他做出這樣事來!」
  小姐正欲回房。此刻臨妝提心吊膽,恐怕露出馬腳,在樓下並不擔擱,取了棚子,即刻上樓。走到房門,看見小姐倚在這裡。心下唬得害怕;在外面望裡一張,看見呂昆站在外邊,只驚得他:
  渾身冷汗如秋雨,半晌無言不出聲。
  陡生一計,指著呂昆道:「你這個人好大膽!我們小姐內室,焉敢到此!」呂相公道:「姐姐,何用隱瞞?我已把情由稟過小姐了。」臨妝見事不好,登時將身跪下,滿面含羞,低頭不語,臉上猶如帶桃花一般相似。呂昆見他跪下,他也挨肩而跪。小姐罵聲:「賤人!你乾的好事!隨我上房裡去。」呂昆見他們去了,只得回臨〔妝〕房內候信。
  再言臨妝到小姐房中,將棚子放下。小姐命他跪在旁邊,百般羞罵說:「賤人,你膽大如天!既是那人有此來歷,昨晚何不說與我知道?那時下樓稟過太夫人甚美。豈許你這賤人留他過宿!獨不聞婦道人家以名節為重,廉恥為先?」又說道:「家人犯法,罪歸家主。你這賤人自己做壞了事,倘或太夫人知道,那時教我:
  渾身是口難分辨,遍體排牙說不清。」
  臨妝道:「婢子與他並無別(無)事,不過昨晚在奴房中住了一夜,那個不行些方便?」小姐說:「賤人呀,你還要強辯!你既留他在房過宿,清白難分,抵死還賴!」言畢,取了界方,每手把他打了十餘下。只打得他火燒火辣,兩淚汪汪,心中暗恨道:怪不得說男子沒良心,私下事都對人說出來!這才是: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小姐罵道:「我也不管你這賤人的閒事,只要你做得乾淨。你的夢卻靈驗,夢了來必須要夢了去,若還片刻遲延,稟過太夫人,那時活活的將這賤人處死,不要怪我無情。」臨妝受了一番凌辱,恨不能有地洞也鑽將下去。只得帶著淚痕回房。
  呂昆曉得他被屈,再三陪罪說:「是我的不是,帶累姐姐。」臨妝道:「卻是你的嘴不穩,連累了我,到拂了我的好意。」呂昆無奈,只得說些疼熱話兒暖他的心,連連跪下道:「姐姐還看小生薄面。」臨妝一把扶起,拭乾眼淚。
  一會兒有了中飯,又去伏侍中飯。小姐剩下來的肴饌,收到自己房中,陪著呂昆用了。只等到下午,小姐又問道:「可曾送那人出去?」臨妝回道:「人多眼眾,出入不便。」
  你道安瑞雲為何不稟知夫人,叫他出去?只因自己是個女兒家,樓上走出個少年後生,恐怕被人談論;若教他依舊屋上去,又恐怕壞了他的性命。亦想樓下無人,悄悄送他出去。那裡知道臨妝與他新婚燕爾,難捨難離,就是樓下無人,也不放他出去。正教做:
  無心休愛無心輩,有情人戀有情人。
  到了晚間,還在樓上。小姐一連催了幾次,臨妝就如回債的一樣,一天朝下,一天酌留。
  自今以後,小姐並不把臨妝作人,每日怒目相視。臨妝臉已老了,並不覺得。每月無事,在房內與呂昆談心講話,不是下棋,就是做詩,日間共食,晚上同寢。臨妝每每將呂昆做的詩稿送與小姐觀看。小姐一目不覽,千貞萬素,總騙他不回。臨妝見得這等光景,暗說道:小姐、小姐,你真可謂:
  垂簾不管窗前月,緊掩朱扉不出門。
  小姐從此並不管閒事,只不許姓呂的到他跟前。臨妝與呂昆就像結髮夫妻一樣,終日談笑取樂,兩下開心,一連過了幾天。
  不想呂相公的母親鮑氏夫人只因呂昆出門之後,終日望子,得了思兒之病,連日如醉如癡,似夢非夢,就像呆了的一般,連茶飯都不想吃。忽有鮑舅老爺同著吏部尚書的公子張寅前來看病。二人進了內室,鮑舅老爺說道:「請醫調治,可曾好些?」呂老夫人流淚道:「兄弟不要說起!求神問卜不靈,服藥不效,看將起來,這條老命卻也難保了!」鮑舅老爺說:「姐姐不必如此流淚。兄弟聞得外面人說:福建來了賣甘庶的船,拐了多少人去。想必外甥也在其內。」鮑舅老爺為人粗鹵,說話有些不大中節。外面即(卻)有這個新文,此刻也不該在他姐姐跟前來說。只會(為)做火上澆油。夫人聽得此言,兩淚交流。這才是:
  中途失子無依靠,後事將來倚甚人?
  張寅見鮑氏夫人啼哭不止,連連的道:「老伯母不須如此憂心傷感。想呂昆兄弟也不過出去幾天。想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又非孩子家,那拐子那裡能拐得他去?」眾家人站在旁邊道:「畢竟張相公的話說得有理!」把個鮑舅爺羞得滿面通紅,自知出言耄失了。這且不言。
  再講張寅道:「依我小姪,到有個主見。必須要寫招貼,命人六門三關、城裡城外各路找尋才是。」鮑氏夫人說道:「賢姪也非外人,與我小兒自幼相好。賢姪念老身寡居之人,若將你兄弟找尋回來,老身自當登門奉謝。」張寅道:「伯母說那裡話!小姪當得遵命。」言畢,命人取了文房四寶過來。
  未知怎樣出招尋找呂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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