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美書生暗進蘭房 俏佳人私行方便
詞曰:
自古為人要見機,見機終後得便宜。人非知己休全托,事若虧心切莫為。得勝勝時饒一著,用乖乖裡放些癡。聰明反被(致)聰明誤,又道盧醫不自醫。
話表呂昆先在臨妝房內坐了一會,聞得氤氳撲鼻,蘭麝飄香,陣陣從上飄來。呂相公近前觀看:有個楠木錫胎香盒,放在床上,只見一個枕頭薰得香噴噴的,和些雀粉、頭油氣。
此刻,臨妝在小姐房中伺候小姐安歇,並不知自己房中有人。遂往樓梯口跟前,將水亮取至上房,與小姐淨面、洗手,去了殘妝。小姐解寬衣帶,上床就寢。臨妝將小姐的幔帳放下。正是:
紅顏自快冰紗帳,銀釭朗照玉芙蓉。
心中暗想道:我家小姐如此姿容,雅淡體態,雖不能算個文章魁首,亦可謂個士女班頭;將來也不知便宜了那個有福才子!想我家老爺年年由那京都裡的秀才擇婿,杳杳無期,那知道才子到底還出蘇州。若是早些回來,將小姐匹配月台上那人,這才是郎才女貌。錦繡鴛鴦。我臨妝陪小姐過去,早晚伺候,也得沾他雨露。但不知我這薄福女子,可有如此造化?只怕是:
藍橋隔斷人難渡,空教相思兩地牽。
想了一會,忙將銅盆放在樓板上。把燈台放在盆內,又添上油與燈草。但凡(煩)千金小姐房中,量必總要點個夜燈。
臨妝收拾已畢,望著小姐床跟前稟道:「婢子去了。」左手取著燭台,右手提著水亮,轉身出來,將房門頂上了閂。
你道這是何故?卻不是為呂昆在此,有心閂了小姐的房門,與他兩下相約。只因臨妝在廂房安歇,每天總要先伺候小姐睡了,方才回自己房內,每日總是如此。難道小姐樓中只有臨妝一人不成?卻有個原故:一則喜的是他,二來愛他潔淨。一切樓下閒人,不許他們無事上樓。就是三尺小童,非呼喚,並不敢到,卻也算得個閨間嚴謹。正是:
香閨門掩牢栓鎖,簾幕低垂院宇深。
等閒窗下無人到,寂寂蘭房自守貞。
就是臨妝,卻也並無外念,每日隨著小姐看書習字,刺鳳描龍,所以小姐並不疑惑。
此刻臨妝取了燭台、水亮,回到了自己房門首。先將門簾揭起,推門進來,放下燭台、水亮。抬頭只見有一人坐在廚櫃旁邊聯凳上面,吃了一驚,轉身往房外一跑。心下想道:好生奇怪!難道我的房中躲了個人不成?站在外面,不敢喊叫,猶恐驚了小姐;心下有些害怕,戰戰兢兢,卻又不敢進去。只得把門簾輕輕揭起半邊,仔細往裡一看:原來就是他。卻也好生無禮!為何躲在我的房內?我的房門緊閉,打從那裡進來?仔細思想,道:「不好了,是我的不是,月台上廂樓腰門未曾閉上,想必是那邊進來的。」心下欲待要喊叫,又怕小姐那邊聽見;欲待不言,又無此理。只落得:
滿胸思想全無策,此刻才教進退難。
呂相公見他進來晃了一晃,復反轉身出去,想他必定自要進來,坐在房中並不動身。臨妝在外面站了一會,只聽得火巷裡打更,心下暗想道:只個呆子,也好沒趣!人家住房有什麼好坐?待我說幾句利害言語,打發他出去。主意想定,進得房來,正言令色道:「我知你是讀〔書〕君子,原來卻是個無禮小人!既讀詩書,該知大道。獨不聞男女授受不親?夤夜闖入人家內室,該當何罪?你道我們這裡是什麼地方?上房乃小姐的臥房,此處乃奴家寢室,還不快走出去!倘若被夫人、小姐知道,那時休要見怪!」呂相公道:「小生並非斗膽,只因旁廂腰門未閂,無意進來,多有唐突。還望姐姐行些方便,放我出去,免得姐姐名節攸關。」臨妝道:「先己說過,鑰匙在太夫人樓下,此刻不便去領。你何不就在外面月台上暫坐一宵?等候天明,指點你悄悄的出去。你為何坐在此間?」相公道:「月台外面乃是露天之下。自古道:一夜抵千年。叫我怎能坐一夜?」臨妝見他如此,心內又憐又怕,命他在樓廳板上坐一夜,又恐驚動小姐的住房不便,只得請他在聯凳上和衣而睡。呂相公無奈何,只得坐在此間。臨妝意欲取水洗腳,有呂昆在此,不好意思,只淨了手、臉,除下釵環,掩上房門。此刻是:
含羞歸繡幙,帶笑滅銀燈。
呂昆見他要吹燈,連連哀求道:「姐姐何薄情至此?你將燈兒吹滅,教我獨自一人,豈不駭怕?何不做個人情,留這盞燈兒與我作伴,意下如何?」臨妝道:「非奴無情,由恐火燭。」呂相公道:「不妨,自有小生照應。」臨妝只得點著油燈,吹滅蠟燭。先將帳子放下,上床脫衣寬帶,換了睡鞋,把一雙大紅滿幫花鞋輕輕放在腳搭上面,提心吊膽而睡。你道他為何不在床下寬衣?只因有外人在此,不好意思。
此刻他二人一個在床上安眠,一個在聯凳上打盹。好比做:
織女專在銀河等,牛郎不近鵲橋邊。
到底呂昆有些體統,不敢亂為。停了一會,實坐不住了,只得將身睡下去,口中唧唧噥噥,恨聲不止道:小生自生以來,何曾連衣睡過一夜?今晚雖蒙這位姐姐美意,也只得將就而已。站起身,將燈添了一添,依然坐下。只見寂寂長夜,口吟幾句道:
良夜無高枕,孤淒獨對燈。
更殘深漏滴,合眼又銷魂。
只聽得打了三鼓,權眠不眠,似睡非睡,對著這半窗殘月,一盞孤燈,想起院中柳卿雲的話,心下甚覺慘然。只才是:好事多磨,浮雲易散。
臨妝此刻在床上,翻來復去,卻也沒有睡著。雖然隔了帳子,卻看得清白。見他睡臥不寧,數長道短,心下暗想道:自然聯凳不好翻身。遂叫:「相公,你在塔板上來睡睡(濃濃)罷。」呂相公因而走到床邊下坐定,取起他的大紅滿幫花鞋仔細一看,實在做得乾淨。臨妝道:「鞋子有何趣味?還不早些安歇,如此取厭!」呂相公道:「雖蒙姐姐美意,命我在這塔板上邊。然墊蓋俱無,如何睡法?」臨妝道:「你好不知時務!莫不然我將這床相讓你罷!」這才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界猶如狼捕蟬。
臨妝卻是無心之言,不過是打趣他的話。呂昆此刻以假作真,將計就計,站起身來,將帳幔分開,欲要上床。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