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呂昆逾牆遇佳人 臨妝喚貓逢秀士
詞曰:
從來硬弩弦先斷,每見剛刀刃易傷。惹禍盡因閒口舌,招災多為熱心腸。是非不必爭你我,好語何須論短長。吃些虧,應無害,讓他一步有何妨?
這一首閒詞按下。
話言呂相公在天溝裡邊,等待天色已晚,方才站起身來,望著雪洞裡喊了幾聲,並無人答應。此刻玉免東升,金烏西墜,心下十分著急。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帶高聳牆垣,並無去路。心下暗想:「此處不知是誰家的住宅?只等到黃昏時候,倘被人家拿住,當賊而論,那時送到官府衙門,不分皂白,革去頭巾,也還是小;只怕這個名色難當。」連連爬到屋脊上邊坐將下來一看:只見昏昏殘月,幾點疏星,對面隱隱的一帶樓房,卻也看得不明不白。
停了一會,風清月朗,玉宇無塵。只見這人家樓房,卻是明三暗五,裡面點著燈,紙糊窗格,卻閉在此,並不聽見有人說話。只得過了屋脊(眷),探至簷口跟前,坐下一看:上空下陡(鬥),並無出路;左首牆垣連著花園,右邊是一座月台相接。呂相公沒奈何,探近月台,意欲要跨將過去。無〔奈〕旁廂又有半截(戳)花牆擋住。原來這人家月台上面,擺了四個磁繡墩。靠著大樓旁邊,又是一帶廂房,卻也點得有燈,有裡面的格扇攔住。此刻呂相公並不知是什麼人家的住宅,只得爬近花牆跟前,站起一望,卻不叫十分甚高。心下暗想道:明知不是路,事急且相隨。連連撩著牆頭,將腳跨在牆洞裡邊,好比做:
西廂月下傳書信,勾引張郎跳粉牆。
輕輕的爬上牆頭,先將右腳站在繡墩上面,轉身爬過牆來,心下歡喜道:且喜被我爬牆來了!不知可能下這樓去?
說話之間,忽聞得異香撲鼻,蘭麝氤氳,一派琴聲響亮。呂相公坐在此間,側耳細聽,並不甚遠。原來這人家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溫柔美貌,體態端莊,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描龍繡風、書畫琴棋,無一不曉。只是美中不足,目下年已及笄,未曾出閣。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只因未曾得一個才貌雙全的郎君,未免傷懷感歎。邇日用過晚膳,辭了太天,上樓命丫環高燒紅燭,沉香頻添,將琴擺在跟前,撫操一曲,無非彈的是自己心事。本來指法活動,撫得又好,真真令人可愛。呂相公只聽得清音宛轉,哀怨可人,已越聽越佳,愈撫愈妙。呂昆暗道:聽得他高山流水,聲韻悠揚,可稱得個名手;但不知這人家姓甚名誰,如何有這等高雅的女眷?只是可恨這一帶窗門關閉,不見他一面。正是:
空教清音簾下轉,誰想窗外有知人。
不-會,只聽得琴聲歇了,一條清脆(翠)喉音低低叫道:「臨妝,你可曉得那金獅挑在何處?快些代我喚他上樓來。」你道這金獅挑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個貓兒名字。只因小姐適間操琴,忽然有個耗子在小書架上咬書,故爾吩咐臨妝喚他上樓來捕鼠。臨妝乃是小姐跟前一位書記丫環,聽得小姐吩咐,取著一碗燈兒,從小姐房裡出來。
呂相公見有人來了,躲在窗前腳下。臨妝到了樓廳,放下燈兒碗箸,將格扇推開,並不知窗腳下躲了個人。呂昆只見他秋波滴瀝,綠發輕挑,年紀只在十七、八歲;本來又是春和天氣,身上穿了一件秋葵色黃襖,外面套一件玉色綾背心,卻委實打扮得乾淨;生來天姿,並不涂一些脂粉。呂昆躲在此間,看得明白,心下想道:「適才裡面呼喚臨妝,想必就是此位姐姐。看他這副品貌,不知底下踢士如何?若是一雙大腳,成為半截觀音,那時便好也不值錢了。」
不講呂昆偷看,再言臨妝望著對面屋上,目不轉睛,並不知金獅挑往那裡去了。取著牙筷,將碗當唧唧一敲,口中喚著貓兒。呂昆聽他聲音可愛,從底下站將起來。臨妝本來膽小,況且並未防備,被他一唬,將碗打得粉碎,連身趺在樓上,忙忙站起身來。此刻呂相公躲避不及。臨妝只見月台上一人,片玉方巾,身穿直擺,好像一個秀才模樣,連連問道:「你還是個人?還是個鬼?」呂昆道:「姐姐休得害怕!小生有影有形,並不是鬼。」慌整衣冠,走近前說道:「姐姐在上,小生拜揖。」臨妝在月台之上,細細一看:有影有形,並非是鬼;再見他出言婉轉,文質彬彬,適才被他一唬,本當有許多話要罵他,卻被呂昆這一恭,臨妝遍身都軟了半邊下去,乃忙忙問道:「你這相公姓甚名誰?因何到此?快些說來!」呂昆道:「姐姐,小生乃是本都人,是姓呂名昆,表字美篇。適在隔壁鳳樂院中避難到此。望姐姐開一點惻隱之心,放我出去。不知姐姐意下如何?」臨妝聽得是呂昆二字,忙忙問道:「可是閶門五花街禮部尚書靜書老爺的公子麼?」
你道臨妝為何曉得?只因當初看過他進學文章,再者又有風月才子之名。自古道:名重好題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什麼:
吟風弄月張君瑞,折柳攀花沈玉春。
再見他這等品貌,真正是才如子建,貌若潘安,心下十分愛惜。忙向呂相公道:「你可知我們這裡姓甚名誰?」呂昆道:「小生不知。」臨妝道:「你相公好大膽!我家老爺姓安名國治,現任兵部左侍郎;此地就是我家瑞雲小姐的臥室。還不快快回去!」呂昆聽得這番言語,只唬得:
魂飛楚岫三千里,魄繞巫山十二峰。
臨妝道:「我家老爺冰心鐵面,赤膽丹心,處家治國,那個不知?況且此地乃我千金小姐的住樓,閨閣重地,快些出去,遲恐未便。」呂昆連連打恭道:「望姐姐開門,快放我出去,感恩不淺。」臨枚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太夫人最是小心的,未晚先將門戶到處下鎖。況且房子甚多,此刻也有更餘時分,鑰匙收在太夫人跟前。相公既會飛牆走壁,何不早早回去?」呂昆心下著急,道:「小生此來,好似乍入蘆葦,不知深淺。若教我屋上回去,由如登天之難,豈不要活活的跌死了!」臨妝見他哀憐,並非有意留他。無奈鑰匙實實不敢去領,恐防老夫人多疑。
他二人在此答話,小姐上房並不曾知道。只聽碗聲打碎響亮之聲,連連呼喚。臨妝無奈,只得關了窗兒,取著燈兒,回小姐那邊上房裡去了。
再言呂相公見他關門而去,無計可施。只見廂房裡面點得有燈,近前一看:轉過灣,旁廂有扇小門在此,半開半掩,呂相公推門而進。原來此處就是臨妝的臥房,上面一張小小的八鋪涼床,羅幃繡褥;房首擺著兩張書案,四張廚櫃;對面掛的挑山畫,擺設香幾、梳桌、文具;兩旁貼的是名人書畫,翰墨淋漓。說什麼:
金屋阿嬌藏美地,瑤台月窟住嬋娟。
未知呂昆如何出樓,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