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二篾客癡心請友 張天佩捉弄奸人
詞曰: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萬事謀成總在天,何必勞苦千萬劫。放心寬,莫膽怯。金谷繁華眼底塵,功名富貴春天雪。時來瓦缶有光輝,運退黃金變成鐵。逍遙且讀聖賢書,到此方知滋味別。粗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休作孽。
這一首閒詞按下。
話講黃子方與李連義當日在侯府用了晚飯,各散回家安歇。到了次日清早,李連義到黃子方這裡來,相約一同前去,誰知黃子方把門鎖上已先去。李連義道:「這才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只得趕到呂昆家府門首來。見黃子方貼在石鼓傍邊,李連義道:「黃子方來得好早!」黃子方道:「尋人不早來,便待何時?」二人等了一會,忽聽得開門響亮,走出一位老人家,道:「二位相公到此何干?」二人搶步當先,道:「你家相公呢?」門公道:「我家相公昨日在南凹侯府園中飲酒,來家甚遲。有江西下來的刑部張大老爺進京,船泊虎丘馬頭來拜。因說今日就要開船,我家相公昨晚去回拜,被張大老爺留在舟中,一夜並未回家。不知二位相公有何話說?吩咐下來,待家主回來道及就是。」李連義聽得,沉吟暗想道:「刑部張大老爺既是江西人,為何不走長江直下,到走蘇州而來?這定是句謊言!」李連義即開言道:「張大老爺與你家相公還是朋友,還是親戚?」呂府門公道:「這張大老爺乃是昔日南廒吏部尚書張惟善大人的本家,與我家先老爺同年。」門公這一番話都是昨晚張相公教就了的,總是一片謊詞,那裡有什麼江西來的張刑部!只說得他二人將信將疑,抓拿不定。黃子方向李連義道:「此人既是南廒張大人的本家,再無不去拜他令郎張天佩。我等且往南廒問個確信,便知分曉。」
二人正奔南廒大路,遠遠望見張寅帶著書童而來。本是要往五花街去的。張寅看黃、李二人,連連欠背躬身道:「二兄行色匆匆,意欲何往?」黃子方道:「適在呂美兄府上尋他說話,有人回道:昨晚未回,有什麼江西下來的張同年留在舟中過宿。此言難以相信。又說這張刑部乃是兄的本家。想他江西下來,長江甚便,何不由南京直下,反繞道走蘇州,是何緣故?」黃、李二人之言,無非駁他的謊。那曉得張寅昨夜早知他二人今日必來,預先想定計策等候。張寅連連道:「二兄有所不知。此人乃先君昔日在刑部同寅,認為一家。他素性怕走長江,恐風波之險,故爾由廣信府走長玉山,此係兩條內河,方免長江風浪。說在虎丘,昨晚把呂賢弟留在他舟中。今日小弟備了菲酌,請他游靈岩、玄墓,已打發人把呂昆留住陪他。」黃子方冷笑道:「既然如此,兄今日是地主,為何不去陪他呢?」張寅道:「有了呂賢弟陪他,就是一樣。小弟還有俗事未完,一刻即去。」黃、李二人始終不肯聽信,再三盤問。
張寅見他二人只管搜根尋蒂,越加古怪可疑,心下沉吟,暗想道:「他若不問便罷,倘要再問他,我把個暗苦與他們吃吃。」張寅口中雖然與他二人說話,腳下並不停留。二人趕近前道:「天佩兄何如此匆匆?往那裡去公幹?」張寅道:「只因捨本家委托小弟代買幾件古玩與那些妝花緞匹,帶到京都送禮。小弟並不在行,難得途遇二兄,意欲屈駕一走。不知二兄可否?」黃子方聽得,暗暗點頭:「我正要開口,不想他到托我!這樁上門的買賣,不可錯過。」忙向張寅道:「實不相瞞,小弟在侯府走動,與連義兄常常在那些古玩裡講究,雖然眼力不好,也還認得幾件。既蒙見愛,小弟與連義兄當得奉陪。但不知兄是那家主顧?」張寅道:「緞店是有經折取貨;古玩並無主顧,要求二兄法眼。」言畢,帶著書童往胥門城腳而來。
此地疏疏落落,都是些茅房草舍。隔城河有一坐大大的酒館,早、中、晚三市,果然熱鬧。只見兩搭下掛著個金字招牌,上寫「野樓」二個大字。張寅走近跟前,見來人擁擠,因作歌曰:
路旁酒肆已多年,茅舍參差古道邊。
隔岸黃鶯啼綠野,林中杜宇喚晴煙。
酒餚精緻烹調美,清濁難分笑語喧。
更有一番奇幻處,粉牆涂畫酒中仙。
黃、李二人道:「天佩兄佳作甚妙!既是愛這酒肆,何不進去一樂?小弟二人會東,如何?」張寅知道他二人清早出門,大概是空心餓肚,要想吃麵,連連開口道:「待弟買了玩器回來,就在此地奉請便了。」黃、李二人聞得噴香的,不知嚥了多少吐沫。只得跟著又走了一會。
上了胥門大街,李連義望張寅道:「小弟有個相熟的古玩店,叫做博古齋,就在前面賢剪街,何不就照顧他去?熟人熟事,定然格外便宜。」張寅只得同著他二人進了賢剪街。只見朝南一帶門面,卻也氣象不同,上掛著個楠木招牌,上青填寫「博古齋」三字,用的是朱紅櫃欄,裡面六扇小格,卻是藍紗糊就,旁邊明瓦卷棚,下面小小客座,擺著一張四仙桌子,六張椅子。李連義先進來,對店家搗了鬼,隨後黃子方與張寅進來。
店主人指著張寅道:「此位莫非就是天官張大人的公子麼?』張寅道:「不敢!小弟就是。」各人打躬施禮,通名道姓,請在客坐用茶,李連義望張寅道:「你可曉得店家有一座內書廳,培植得甚妙?何不請在裡面去坐下,好看玩器。」張寅道:「願借一觀。」店主人忙去將鎖匙取去,開了門,引著三人進來。只見三間小廳,擺著植梨桌椅;旁邊一間小小廂〔房〕,擺著幾盆素心蘭,掛的都是名人山水古畫,收拾得乾乾淨淨。對面是一層竹林,裡韶影影約約,露出些桃花,卻也令人可愛。正是:
莫言草舍無人到,也有朱門貴客來,
一會有人烹了香茗來。用畢,店家搬了無數的玩器,擺在桌上,也有錦袱包的,也有匣子盛的,都打將開來。還有些軟片山水人物,總取在此間。張相公取起一件玩器,乃係漢玉洗就的一匹玉馬,玲瓏剔透,油滑光潤,連連問那店家道:「這件東西請價若干?」李連義見他問價,望著店家擠擠跟兒。店主人默會其意:一則張寅是吏部尚書公子,自然是出得價錢的;二來又是他引薦,想當然一定要他的回禮。店主人巳打算在心,忙向張寅道:「這件東西原是人家寄賣的,其價要一千兩左右。上年布政司李大老爺曾還過六百兩,尚且未賣。既是張相公要買,不須問價,何不取回賞鑒,這又何妨?」張寅暗想道:「為人那裡慷慨至此?千金之物,豈能讓人取回!」遂望店主人道:「千金之多,可能讓得些麼?」店家道:「貨真價實。相公請自酌量。」黃子方道:「自古漫(瞞)天說價,著地連錢。天佩兄就是一百五十還個價錢,卻也無礙。」張寅今日並不誠心要買,原是捉弄這兩個賊的,沉吟一會,道:「只件東西多也不值。」用手一指:「連那一幅董其昌的馬,共與你六百兩銀子,如何?」李連義聽這兩句話,把個舌頭一伸,望著張寅道:「這件玉馬,布政司李老爺已還過他六百兩了,尚且未賣;況又添了這幅紙馬,還是一樣價錢,卻也未必做得來。古來添錢買愛物。東西既好,何不添上些買了?開帳與貴本家,也是一樣。」張寅道:「豈不聞『代人辦事,最難討好』?不過五百、六百金之數買去,還可以對他;若是要多,只好再看。」言畢,轉身便走。李連義趕近前來,道:「依弟說,走三家不如買一家。就是別處去,也是一樣。」張寅那裡聽他的,往外便走。書童見主人出來,也就跟著主人同行。再言黃、李二人見張寅已去,沒奈何,也就跟出來走。
一連又走了幾家。張寅見書童年小,恐他肚中饑餓,吩咐如此如此,命他回去。只言黃、李二人跟到齊門,此刻日已將中,欲要上館用飯,腰內並無錢鈔,餓得眼睛裡金蒼蠅亂迸。只得將褲帶收緊些又走。這兩個賊見張寅並不肯出價,到底還不死心,又領到一家店內坐下。剛剛正命人搬取玩器觀看,忽然有騎飛馬前來,馬上坐著一個公差打扮,見黃、李二人在此,離鞍下馬,口<此處缺一宇,疑為「走」字>進店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