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呂昆探病看鮑公 張寅好語勸良朋
詞曰:
試問水歸何處?無休,徹夜東流,滔滔不管古今愁。浪花如噴雪,新月似銀鉤。暗想當年富貴,掛錦帆直至揚州。風流人去幾千秋。兩行金線柳,依舊纜扁舟。
這一首閒詞按下。
且言呂相公與柳姑娘正在此敘談衷曲,不覺侯韜那裡〔醒〕來,看見眾人各散,便問家人道:「呂相公與柳姑娘都往那裡去了?」有人回說:「在各處亭台上閒步。」侯韜道:「如此,快去請來!」誰知呂相公與柳姑娘在小金橋邊談心。到底柳姑娘是侯韜的人,呂相公有些膽怯,忽聽一聲喊叫,呂相公失了一足,往底下一滑。喜得有株柳樹抓住,未曾落水,嚇了一跳。連連過來入席。柳姑娘與黃、李、莫三人隨後到了,備人俱次坐下。
吩咐取暖酒,又飲了幾杯。先打發人〔送〕柳姑娘回去。呂昆意欲告別,六頭道:「天氣尚早,何不再用幾杯?」呂昆見柳姑娘已去,心下卻不快樂,遂開言道:「小弟本來量淺,不能多飲,況且要往家母舅處一走。另日當得前來奉陪。」言畢,起身要走。侯韜一把攔住,道:「兄休得過謙!飲酒談心,自是文雅之事。一向難會尊駕,今日偶爾相逢,三生有幸,何必故推?」要知:才子佳人,誰個不愛?侯韜雖然是個粗人,見呂相公才如子建,貌似潘安,心中亦極羨慕,故又命人取酒,換大杯,苦苦相勸,呂相公沒奈何,只得勉強又用了兩杯,起身作別。帶著書童,至舅老爺家,將月支送與鮑舅老爺,辭別回家。
才到門首,有人回道:「張相公在書房中等候多時。」呂昆先入內見了夫人。夫人道:「我兒,你母舅連日可曾好些?」呂昆道:「不過吃了些發物,無礙大事。連日請醫調治,自然無妨。〔母〕舅多多致意母親。」夫人道:「張家賢姪在書房等你,不知有何話說。快去見他。」
呂相公來到書房,張寅道:「賢弟,令母舅大人連日貴恙如何?為什麼擔閣多時,此刻才回?」呂昆道:「兄請坐下,有一件新文事,與兄談談。」二人坐下。巡茶已畢,呂相公道:「今日小弟奉母命去看家母舅,不意選遇黃子方、李連義二人。他道南京有個什麼文兄來了,也是我輩人物,借在侯總兵家南凹小桃園設宴相請;那文兄約弟前去赴宴,得親教益。誰想侯總兵的令郎侯韜兄在坐,小弟前去坐了一會,並不見什麼南京來的文兄。不知黃、李二人弄的什麼鬼!小弟故爾擾了他幾杯,只得告辭方回。不知兄的駕到,有失迎迓,望勿見罪!」
呂昆只將會侯韜用宴的話細言一遍,並沒有題起那柳姑娘小金橋贈燕的話。原來呂昆與張寅垂發相知,又是同里進的生員,兼以通家至好,呂昆每每有疑難事情,務必請教張寅的主意。張寅卻比呂昆年紀大得兩歲,作事多能,才情敏捷。呂昆每每有些畏懼他,所以把會柳卿雲只節事按下不題。一則柳姑娘乃煙花妓女;二來恐他母親知覺,故爾在張寅跟前並不題起。所謂:
共程對面,隔心千里。
張寅道:「賢弟,愚兄此來非為別事。只因本學劉老師奉軍門大人特提,升了知縣。今日就要動身上任。愚兄前來,特與賢弟商量,同備一分程儀,前去送他,一來恭喜老師高升,二則聊表門生之意。不知賢弟意下如何?」呂昆道:「既然如此,理當送禮。」吩咐家人:備一分禮,拿我名帖送到劉老爺衙門去;只說敝上人因公事在身,不得親自前來候送,務要照單全收。家人奉命,備了海參、魚翅、瓜酒、火腿四色禮,取了名帖、禮單送去。張寅也吩咐家人回去備帖送禮不題。
再言張、呂二人談至黃昏,命人擺灑,飲了幾杯。忽然想起道:「愚兄有句肺腑之言,不知賢弟可聽否?」呂昆道:「弟與兄長非一日之交,有話自當領教。」張寅道:「所說侯韜並非賢良之輩,皆係眼見,並非耳聞,一向在那些秦樓楚館走動,結交的都是九流三教;況且那黃、李二人現奉學台笞革在案,乾的俱是些謀為不軌之事。賢弟與這乾人為伍,將來必有後患。凡事是日近日親,愈遠愈疏。自愚兄看來,這乾人宜遠而不宜近。賢弟當從此與他們斷絕往來,避凶趨吉,豈不為美?愚兄一片誠〔意〕。又道:忠言拂耳〔利〕於心,良藥苦口利於病。吾弟大才,請自細想。」張寅這句言語,說得呂昆滿口銜冰難吐水,惟有沉吟暗點頭,連連道:「兄乃金石之言,小弟敢不遵命!只是侯韜明朝不著黃、李二人來尋我便罷,倘若再來,如何回他?」張寅道:「賢弟不必憂慮。明日黃、李二人不來相請便罷,倘若再到尊府相請,可著門上的人如此如此回他,想他們見賢弟不在家內,必到舍下探聽,愚兄自有道理,管教他: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呂相公道:「兄長此計甚妙!」即忙〔把〕張寅的話吩咐家人:必將此話依計而行。言畢,又飲了幾杯,送到大門外,一躬而別。
張寅回到家下,命書童掌燈到書房。又取了一壺暖茶,放在旁邊。沉吟暗想道:「方才與呂賢弟所說之言。若是黃、李二人將來知道,豈不怨恨於我?」又想道:〔這〕也是為人招尤。朋友之間,誰人肯這般苦苦相勸?皆因是昔日同窗相好。倘若呂賢弟依舊與他們往來,我自今以後:
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香自主張。
按下張寅。再講侯韜與莫、黃、李四人在園中,看見呂昆與柳卿雲已去,一場掃興。吩咐收了酒具殘肴,準備牲口回家。有下人將牲口拴到槽頭,撒和草料不題。
單表侯韜在園中不曾飲得暢快,吩咐從新擺酒。直至半酣,說道:「我大爺看小呂品貌非凡,甚是風月。但不知明日可能再請他來親近親近?」六頭道:「原人開原鎖。還是李、黃二人前去為是。」黃、李二人聽得六頭這句話,有些眉皺,心下暗愁道:「今日原是路遇,若是到他家下相請,定然不來。況且侯大爺早間又有語言:若是請他不來,毋許上門。這便如何是好?」只得開口,望著侯大爺道:「晚生等因見呂昆與柳姑娘席間眉目傳情,自然他兩下有心。明日我二人只說柳姑娘在大爺府中,他定然肯來。」侯韜大喜,隨命人換大杯,連敬三杯。李連義道:「掌在晚生身上!」黃、李二人以為深得其計,孰不知: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當下酒後各散回家,準備次日清早來請呂昆。但不知請得來是請不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