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風月子花園解圍 青樓女金橋贈燕
詞曰:
慢說勇難當,將軍楚霸王,拔山曾舉鼎,八千子弟強。只因一著錯,遭韓信九里山埋伏,十面動刀槍,殺得霸王無出路,自刎在烏江。正是鈍鐵錘石易碎,利刀劈水難分。<原作「鈍鐵垂石水易碎利刀劈難分」,據文義改>軟弱終無後患,剛強難免災侵。
這首閒詞按下。
話言侯府家人領了大爺之命,一個個忙取弓箭在手。呂相公道:「列位大叔不須如此。想這漢子闖入園來,必有緣故,須要問他個明白,那時拿他送官處治,問他為何無故傷人。不然,倘射死了,豈不要抵命?」莫六頭與黃子方道:「這廝無禮,自應當射。兄〔何〕必管他!」呂相公道:「二位兄言差矣!擅用弓箭傷人,如私藏兵器一般,與造反一例。故雖侯兄令尊職列總兵,也不能倚官行勢。倘將此人射死,罪將誰歸?凡事三思而行,再思可矣!」侯家家人也有打傷的,也有沒傷的,人人奮勇,個個當先,總要來射這萬傲。呂昆見勢頭不好,心下暗想道:「今日被黃子方等這幾個〔狗〕才哄來此地,少停弄出禍來豈不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1只便如何是好?」呂昆為人,最是膽小,便向侯韜道:「吩咐尊督不必出去動手,待小弟親自問那人個明白。書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倘若果是兇暴,斯人定難寬恕!」侯韜道:「小弟與兄一同前去。」呂昆道:「不須勞動大駕,待小弟一人,自有道理。」侯韜是個火鬼,呂昆怕他出去多事,故爾不讓他去。
呂相公離了百花廳出來,那黃、李、莫三人暗笑道:「呂昆這癆病鬼,此去湊那狗頭滾熱的釘心,卻也當不起那人一抓。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們不要管他閒事!」侯韜將人們總叫在裡面不講。
再言呂昆移步出來,將到牡丹亭跟前,見這英雄劈面趕來,呂相公這裡擎拳拱手道:「壯士請了!」英雄見對面這人拱手答話,再看呂昆風流儒雅,並不是個壞人,只得也就站定下來,道:「相公請了!敢問尊姓大名?。相公把自己名姓道過一遍,說:「請教壯士尊姓大名,仙鄉何處?」萬傲道:「在下姓萬名傲,小字飛雄,乃係北京順天府宛平縣人。是在下有個胞兄,離家日久;因在貴郡跟隨官長,連年音信全無,在下與嫂嫂放心不下,前來尋訪兄長。到貴處耽閣兩月有餘,盤費用得乾乾淨淨。欲要回家,奈盤費無出。要將腰間這口利刀賣幾兩銀子,以作路費,歸家見俺嫂嫂才好。因從此路過,見這花園門開在此間,故爾進來散散閒。不想這乾狗男女開口就罵,動手就打,故此趕上他們,要與他們評理。」相公道:「壯士不必動氣,看小弟面上。」又道:「君子有容人之量。況是一班小人,可以怒他無知。」萬傲聽得此言,沉吟暗想道:「此人言語宛轉,儀貌端方,後來定為皇家貴客。」連連向呂相公道:「既是相公說了,看相公金面,饒他這乾狗頭,便宜他們了!」言畢就走。
呂相公喚道:「壯士去之何速?」英雄只得轉身站住,道:「相公還有何言?」呂相公〔道〕:「適才聽得壯士欲賣腰間之刀,我想這刀,壯士伴身之物,不可輕易賣了。弟看壯士彪軀凜凜,志氣昂昂,後來當有好處。自古說:好漢不妨常守困,英雄那怕出身低。無時守身待運。今日與壯士萍水相逢,應當請到舍一飯,奈此刻留我用宴,抽身不能;欲要奉請裡面坐,恐有不便。有屈(屆)壯士在此等候片時,小弟少停即至。」言畢就走。英雄見他轉身,暗暗的道:「好朋友!好朋友!不知回來有甚話說。只得在此等他。」
不言萬傲。再講呂昆來至百花廳,將萬傲的話細細言了一遍,慾望侯韜代他生色生色。誰知眾人並不理會。柳姑娘聽得,心下動了一番慷慨之意,取出兩個銀錠,放在桌上,道:「煩呂相公送與他人,叫他早些去罷!」呂昆道:「當得領命!」莫六頭見呂昆說了,柳姑娘就出銀送與那人,連慌道:「你姑娘到是個大老官!辛苦撰錢樂處用,留在身邊買些東西吃吃也好。」柳姑娘道:「莫相公此言差矣!常言道:緩急相濟,人(入)所時有。想他也是個中途落難,獨不聞,積德何須人見,陰功自有天知。」呂相公道:「此言不謬!」忙忙取了銀錠出來,望萬傲道:「這是我們敝地鳳樂院中柳卿雲姑娘送壯士的。」自己一錠,道:「這是小弟菲薄之敬,送與壯士途中作一餐之費,休得棄嫌。」萬傲道:「在下與相公一面之交,何敢受此!」再三不肯收。呂昆道:「壯士何出此言!」正是: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萬傲只得收了:「多謝相公!再煩相公傳言柳姑娘,只說萬傲不得面謝,只好後來補報便了。」言畢,叩了個頭,轉身而去。
呂相公依然來至百花廳。黃、李、莫三人道:「那狗頭去了麼?」呂昆道:「是。小弟幾句言語,打發他去了。」侯韜道:「便宜只狗頭了!」又命人取暖酒來,大家飲酒談心不題。
再說那柳姑娘從袖中取出一柄扇兒,〔上〕面畫著個墨筆美人。侯韜接來一看,道:「可惜沒有題詠!趁呂相公的大才在此,何不托他一揮?」柳姑娘:「我們煙花之輩,出身卑賤。呂相公乃堂堂尚書公子,況且名列宮牆,那裡肯代我們這樣揮寫?豈不有污他的貴人的手!」柳姑娘口裡說著,眼睛不住的望著呂昆。他二人在席間,眉目傳情,兩心眷戀。彼此皆是慕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呂相公方才因柳姑娘這兩句話說不重意,本待不便周旋。因侯韜在坐,不好意思,只得要替他寫。命人取過筆、硯,〔一〕揮而就,詩曰:
束髮香雲挽髻邊,弓鞋綾襪步金蓮。
慢道世人渾不識,蓬萊瑤島女中仙。
寫畢,細細一看:寫畫不足為奇,只是上面掛的一個扇器,卻是一個玉燕兒,油光水滑,包漿透過了幾層,實在可愛。連連贊道:「玉器雖小,其情可愛!」靠在臉上擦擦聞聞,仍舊遞與柳姑娘收好。
侯韜心下甚有醋意,自覺悶悶不樂,命取酒。並不招呼一聲。連吃個幾杯,有些悶席,將身伏在桌上,隱几而臥。黃、李、莫三人見柳姑娘與呂昆兩下有心。古人云:識時務者呼為俊傑,知進退者才是高人。且喜侯韜睡去,等二人談談說說,將來姓呂的看上了柳姑娘,又道是:萬丈高樓從地起。我們到是一樁買賣。故這些人逃席的逃席,小解的小解。侯韜是睡去不題,只剩下柳姑娘與呂昆在此。呂相公生來乖巧,怕人看見不雅。雖然柳氏是個妓女,到底厚薄不同,只得也就小解起身。轉過了彎,望六秋亭來閒步。
走過六秋亭,旁邊有一座橋,名喚小金橋,裡面活水潺湲,養著許多金魚。呂相公步下橋來看魚。正看得高興,不想後面有一人,在呂相公肩上用扇子輕輕打了一下,道:「呂相公逃席麼?」呂昆回頭一看,卻是柳姑娘,連連作揖道:「小生適才席間,奈因人多,故此少敬。敢問賢卿來此何干?」柳氏道:「多蒙相公題贈粗扇,無以潤筆,特以玉燕贈君。妾身不敢作筆墨之謝,無非表意,相公休要棄嫌。」忙把玉燕解下,遞與呂昆。相公只得收於袖內,連連的道:「小生何德何能?敢榮賢卿厚贈!愧領不當。」旋將袖內金釵一支還贈卿雲,道:「小生無以為敬。此釵乃小生家藏之物,蓋因鮑家舅母欲打金釵,喜我家釵式甚好,暫借一枝,以為款樣。今家母著小生送月支與鮑舅家去,故將此釵取了一枝,順帶與舅母,好付銀匠為式。今遇賢卿相贈,敢不回達?但這(者)釵望卿收好,不可失落。此乃一枝雌釵,小生家藏還有-枝雄釵。日後有緣,雌雄相配,豈不成為佳話?」柳姑娘接過,謝而又謝,道:「君家若不棄嫌敗柳殘花,另日請到舍下一茶,還有要事相商。」
二人正在綢繆,忽聽得一聲喊叫道:「呂相公呢?!」呂昆一嚇,翻身跌下。正所謂:
從空弔下無情劍,斬斷人間美事情。
不知呂相公趺於何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