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風月子無心落套 賽玄壇闖入花園
詞曰:
合歡杯,誰不飲?切莫貪杯醉不醒。一飲一啄莫強求,行也穩來坐也穩。嫩嬌花枝誰不羨?切莫貪淫苦苦戀。鴛鴦枕上動干戈,恩愛多時反成怨。世間財,誰不愛?公道取之無人怪。莫將巧計弄將來,來得快時去得快。英雄氣,誰肯讓?惜保身家休放蕩。人來尋我且由他,我若放時天不放。飲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亂是英豪,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
這一首閒詞不表。
話說黃、李二人離了園中,走至閶門吊橋,剛剛遇見一人從城裡出來:方巾直擺,綾襪朱履;飄飄然有子建之風,浩浩然若潘安之貌。此人非別,恰恰就是呂昆。你說天下那裡有這樣湊巧的事!原來呂相公有個母舅,姓鮑名輝,表字龍光,乃是個飽學生員,又是宦家風範。只因呂相公的父親靜書老爺在日,每月總有月支薪米銀二十兩,卻是按月送去。後呂老爺病重垂危,吩咐呂昆,遺言:總要照常行事,不可有違父命。這鮑舅爺卻住在城外,一連有一個月不曾進城。只因那日在人家恭喜還福,吃了些公雞、鯉魚大發之物,把一個痔瘡吃發了。連日坐在家中,甚覺不能行動。家裡上下人等共有一二十口吃飯。連日家裡絕糧,昨日曾命人進城催付月支。故爾呂相公奉夫人之命,來送月支。二則看看舅老爺痔瘡,帶著書童,打城裡出(出裡城)來。
剛剛走到吊橋,這黃子方與李連義看得明白,隨即搶上一步,向前深深一躬,道:「美篇兄,許久違教!來得極好,所謂:我欲人,斯人至矣!看兄行色匆匆,意欲何往?」原來呂昆卻一向相認,不大與他們來往。這兩個賊暗暗的心花都開了:可謂天無絕人之路。彼此說了幾句話,呂昆腳並不停步。況這吊橋上乃險要之地,來往擁擠,不便站下,黃、李二人見他步不停留,趕近跟前:「兄怎如此公冗?弟等今日幸會,言語未完,何其匆忙至此?」呂昆只得站定腳步,道:「實不相瞞二兄,小弟因奉母命,送薪水之費,到家母舅處一走。不知二兄有何見諭?」黃、李二人一齊開言道:「不敢蒙混老兄。只因南京到了一位姓文的,是當時文天祥一家,卻是我輩朋友,為人真正風雅,才學淵源,胸藏錦繡。我等前日備了個菲酌,代他接風。席間談起一篇時文,真乃濟世之才,古今無匹。那一日在席,卻有幾位敝友,無不欽敬;但內中並無一人敢應對。」呂昆道:「二兄乃姑蘇名流,何不即時以對,使那文兄也知我們蘇州才名不薄?」李連義道:「那年學院按臨,弟等之事,想老兄盡知。自從那年之後,把文章一道都荒疏了,那裡還對得來!縱然有幾篇文字,也難入那文兄的眼也。曾在文兄跟前道及兄的佳作。文兄的意思,立刻要請一會。奈前日一來夜暮不便,二則難會兄的金面。今日一見,我輩為幸。何不同去一走?」呂昆道:「母命不敢有違。等弟事辦畢,當得前去領教。」黃,李二人聽他這句話,是要打離身拳,生怕他溜了,連連一把抓住呂昆的衣服,道:「〔兄〕有所不知:今日是那文兄復席,借在侯總兵園中,委小弟二人特來奉請。務要周全臉面,使那姓文的也見識見識我們蘇州的人物不少。」你道那裡有什麼來的南京姓文的?都是他二人鬼話。呂相公最重的斯文。只認做是句真話,連連開口道:「所言侯總兵園子,莫非就是新造的南凹小桃園麼?」二人說道:「正是!」原來侯家的園子,呂相〔公〕沒有進去過,來去無非一過而已,心下久有此意,要去遊玩。因侯韜為人粗魯,趁此機關,正好前去。只得說:「既是南京文兄見愛,二兄見召,小弟自當附驥。」黃、李二人聽得此言,暗暗歡喜道:只才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人攜手相攙(穆),帶著書童,離了吊橋。呂昆道:「小弟有事在身,不得久陪。見了文兄,即要告別。」李連義道:「自古才人惜才人。兄到園中,會了文兄,水酒一杯,並不耽閣。」三人途中談些閒話,不一會,已到園門首。黃子方先進來報知,侯韜命人將殘肴收去,重擺酒筵不題。
再講呂昆同著李連義打外面進來,只見:園門外一方白玉石,鐫著「南凹小桃園」五個大字,都是大青填寫;進得門來,是一帶花瓦牆;轉灣去,是一過道,黑漆油欄杆;天井裡,滿架紫藤,旁邊拴著一群牲口。呂相公拂柳分花,一路進來,果然這園子造得十分精巧。怎見得好處?但見那:
牆垣高聳,畫棟玲瓏,古術蒼松,碧梧翠竹。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布長春之景。東西楊柳巷,南北管弦樓。眼底看花惟(准)識樂,何須跨鶴上瀛洲!
呂相公一見,心下十分暢快,隨口作歌道:
隔岸春光映碧波,風吹柳絮若絲蘿。
莫掃落花為錦褥,休驚啼鳥作笙歇。
呂相公暗喜道:「果然這花園造得齊整,可稱姑蘇名園!」同李連義一直進來。
走至桃花塢中,隔著一層樹林,影影的看見對面來了二人。打頭一人,戴的是紗帽頭的儒巾,身穿折枝梅直擺,腳登的是方頭靴;〔後〕面跟的就是黃子方。呂相公遠遠看見前面走來一人,心下暗想道:「這人就是文兄。」見他招風耳,鷹鼻子,一臉的麻子,所以三學朋友送他一首打油詩:
羨君尊面好文章,筆點連圈不記行。
入饌可稱羊肚菜,當杯桃核不曾鑲。
洗來坑塹依然現,抹去高低仔細詳。
等閒不敢階前立,尤恐虻蜂認作房。
呂相公暗想:「若論此人的才,不該面貌如此之陋。」侯韜到跟前打了一躬,把呂昆請到百花廳上,見禮,分賓坐下。獻茶已畢,呂相公指著侯韜問道:「此位莫非就是文先生麼?」李連義道:「只敝東侯大爺聞略兄。南京來的文兄,有人請去,少刻即到。」呂昆已知入了圈套。等了一會,不見動靜,正欲起身要走,忽見莫六頭來說:「柳姑娘來了。」呂相公因慕柳卿雲的名,依然坐下。侯韜命人擺酒,添了杯箸。剛剛柳姑娘下轎,到得跟前。先見了侯韜,侯韜說:「只就是風月才子呂相公,你過來見了。」柳姑娘於是回眸顧盼,見了呂公子,深深萬福,寒喧數語。<「寒喧」下原有「見了」二字,似是衍文>入席飲酒不言。
再講外面忽然來了-人,身高九尺,背闊三停,面如紫玉,頦下一部短髯鬍鬚;頭戴一頂隨風倒,身穿青布箭衣,腰間佩一口利刀,腳下一雙水旱靴兒。這英雄乃是北京人氏,姓萬名傲,表字飛雄。這個名字,因他母親懷孕在身,分娩之時,夜夢飛熊入帳,因此故取此為名。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兩膊有千斤膂力;頓餐鬥米,量飲千锺,江湖上有個綽號,喚做「賽玄壇」。因訪個朋友,打此路過,見園門大開,步入進來。有人攔住道:「你往(弗)那裡走?」英雄並不回答,往裡面直闖。才走到搭棚底下,只見拴了許多牲口,有人從後面趕來,罵道:「瞎服的狗頭,還不出去!往那裡走?我們這裡是侯總兵侯大爺的花園,今日係我家大爺在此請客,還不快快出去!若是遲走些,回了我家大爺,將你這狗頭送到吳縣去,打三十個板子,一面大枷,看你走往那裡去!」這英雄被他們罵了幾句,又聽得是侯總兵侯府家的花園,公子在內請客,越心不忿。雄糾糾,氣昂昂往前直走,腳步並不停留。不知與侯韜有甚仇寇?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