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回 侯公子遊園請柳氏 三篾騙計較喚呂昆
詞曰:
離了高官位兒,跳出是非窩兒,清閒了老人家心兒,消磨了英雄性兒。尋一塊無人地兒,起兩間矮矮屋兒,打幾扇稀稀窗兒,栽幾棵小小樹兒。山上有草牧羊兒,池中有水養魚兒。到春來賞花兒,到夏來乘涼兒,到秋來觀菊兒,到冬來踏雪兒。一年四季,收些五穀雜糧兒,做幾缸渾渾的酒兒,宰幾個雞兒,煮幾個魚兒。請幾個知心朋友,猜拳兒,行令兒,唱曲兒,直飲到三更斜月兒。懷中抱孩兒,腳頭踏妻兒。只才是:無憂無慮快活村莊一個老頭兒!
閒詞按下。
再言侯韜翻弓,打了四腳朝天,黃、李、莫三人忙忙扶起,道:「大爺可曾打壞了麼?」侯韜道:「別處還可,只是耳朵內好似搖鈴擂鼓一般。」黃子方好沒意思,命人將弓箭、靶子取過一邊,著人將侯大爺攙扶到薜蘿軒來。大家坐下,說道:「大爺受驚了!」侯韜道:「都是你這三個狗頭!好好的坐在這裡罷,射什麼箭!打得七死八活,〔眼〕睛裡面猶如火螢蟲兒亂飛,險些兒性命不保。」黃、李二人見他說得實在真切,連忙陪小心道:「都是晚生們之罪!大爺不須見責,下次晚生們謹戒就是了。」六頭道:「好好的來看花飲酒,你們要去射什麼箭!假若一下打死了大爺,怎得回去見侯老夫人?如今且命人擺酒,與大爺壓驚便了。」忙向侯府家人道:「酒宴可曾齊備?」家人回說:「俱已齊備。請問相公:還是擺在薜蘿軒?還是擺在別處?」侯韜道:「擺在百花廳上。」家人答應下去。
且說這百花廳,卻與眾不同,裡面可擺得二三十席。本來落地寬大,周圍一帶栽了許多的桃花,開得十分爛〔漫〕,猶如一架錦屏風。家人把酒席擺下,請大爺入席。侯韜同莫、李、黃三人來至百花廳。只見窗明几淨,翰墨淋漓,兩旁掛的盡是名人古畫。真是:
天上神仙府,人間富貴家。
又見流鶯飛舞,蝴蝶穿花。四人來至廳上,正中擺著一席。上面是鑲銀杯、牙箸,旁邊擺著一張螺甸十仙桌,上面放了笙、簫、管、笛俱全。四人上席。上酒的上酒,上肴的上肴。這才是:
上火煮就人間祿,五味調來世上珍。
雖然四人在此飲酒,侯韜到底不樂。六頭見他悶悶不樂,連忙開口道:「大爺既然納悶,何不將那柳卿雲接到此處一樂,如何?」
你道這柳卿雲是何人呢?卻是當地鳳樂院中一個有名妓女,乃楊州江都縣人柳德祿之女。當初其父在日,曾為浙江通判,因解糧失事,督撫題參;後因賠補軍需,奈無出處;不期又病變而亡。其時六親無靠,其母只得將卿雲賣銀賠補。誰知誤入煙花,無奈接客,原思擇人而嫁。本與侯韜梳櫳過的;往常見侯韜並不習上攻書,心中不悅,每每勸侯韜立志成人。又說道:「煙花寨內,不宜久到。獨不聞『長安雖好,亦非久戀之鄉』?」這柳姑娘要他奮志讀書,名題雁塔,以為將來從良之計。這個女子要算好的。從來這等人,教做早間送出無錢客,晚間又接有緣人。那怕腰纏萬貫,不了不休,畢竟要弄得你乾乾淨淨,方才死心。這柳姑娘只因自己一身落在火坑,無邊苦海,難了難休,所以在侯韜跟前屢屢相勸。誰知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侯韜反勸成仇隙。目下往來斷絕。
那裡曉得他兩下番,六頭今日將柳姑娘題起,不覺動了侯韜心事,忙開口道:「老莫,你再休提這賤人!數月前,我大爺往他院中,不過是要修好他,誰知案個賤人說道:『要我從卻也不難,若大爺才貌與五花街風月才子呂昆一樣,方能依。』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大爺生來案副瞼嘴,教我怎麼改得來?只好將我大爺案一顆〔頭〕顱割下來,換個好臉嘴,做個活切頭方可去得。我想那人心上既有風月才子呂昆,那裡還看得上我!正是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既與他失散多時,不必題他,罷了!縱然接得他來,是勉強,何必作此無益之事?又道是:雖將美語和他說,未必他心似我心。」李連義道:「案件事不堆。若說呂昆,黃子方是認得的。」黃子方道:「好胡說!你在大爺跟前獻勤,反駝個老虎來害人。既然我認得呂昆,難道你反不認得他?」六頭道:「你們也不必傷和氣。總是吃的大爺的飯,有事慇懃去辦,何必推辭?只要大爺吩咐,他二人也不敢不去。」
這侯韜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隨風亂倒。聽見六頭之言,便望黃、李二人道:「你倆若請得姓呂的來,我大爺將來格外重用;倘若是請不來,不許進我大爺的門。」黃子方道:「非是晚生不會,怎奈姓呂的性情高傲,雖然晚生們與他同學,一向並不往來。且他有個母舅鮑龍光,時刻與他起坐不離。上年曾到呂家請他會文,被那老頭兒譏誚了幾句,說我們兩個是包人窮,〔窮〕自到,如今再也不上他的門。若要會他,只好路上撞見方可。這等看來,豈不是一著死結棋?教晚生那裡下起!」六頭望著黃、李二人道:「有錢的事你們就上前去做,如今大爺打你們白差一次兒,卻也不教做傷天害理。我如今先打發人去請柳姑娘,你們去請呂昆便了。」侯韜道:「且慢著!那姓呂的不來,柳氏先到,卻也無味。必須先請了呂昆,然後再請那柳氏。」六頭道:「這個不難,我同他二人一齊前去。」黃、李二人被他擠住了,卻推辭不得,只得別了侯韜,一同前去。正所謂:
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
三人離了百花廳,一路出園來。黃子方一把抓住了六頭,動手就打,口裡罵道:「你這個狗頭,在大爺跟前挑得好事!一個擠盆把我二人擠得緊緊的。」口裡罵著,手裡就打。六頭連連叫道:「放下,放下!有話好好的說,何必動手,失了斯文體面!」李連義道:「卻也難怪黃兄,總是你不該多嘴。」六頭回道:「呂昆原係你們說認得,與我何干?既是大爺吩咐,當同心努力去請。姓呂的或推二兄金面,必然前來。況且柳姑娘素常想他,若是這姓呂的有幾兩銀子家業,趁此機關把柳姑娘與他一見,將來我們又多了一家走動走動,那裡不撰他幾兩銀子?何必與錢爭氣!」黃子方暗想道:「六頭這幾句話卻也說得有理。」連連開口道:「只是一件:姓呂的並不在風月行中走動,怎麼去引他?」六頭道:「又來了!那個生來就走這條路呢?」李連義道:「姓呂的頗有巨萬家資。只是他母親管得緊。」六頭聽了,大笑道:「那家父母管兒子不緊?只怕他不來!古人說道:『安邦難顧傷天理,定國何愁折子孫?』」
六頭道:「我進胥門去接柳姑娘,你二人進閶門去請呂昆,六頭路去不湊頭。」但這蘇州城地方卻大,故兩下分頭而去。恐一進胥門不表。且說黃子方向李連義說道:「我們在大爺跟前多此一事,只怕他母舅鮑老先生知道,好說勾引人家子弟運蕩煙花,是怎麼處?」李連義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呂昆要在家便好;如不在家,一定〔在〕他朋友張寅家。本來是的好友,我們且前去。」正是:
計就月中偷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二人〔計〕議已定。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