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徼承光護送孤子 小神童辭母脫逃

  話說於氏母子哭哭啼啼一夜無眠,將行李收拾妥當,就要打發神童起身,這且不提。且說年七一心要害丁郎,自從雷劈曹慶之後,他又差了兩個行兇的小廝,一名項鳴,一名牛二虎,每人賞了二兩銀子,叫他們每日在高仲舉門口瞧望,見有孩子出來,誆到荒郊害了性命,每人還賞兩個元寶。這話也且休提。
  再說小塘從高家算命回到店中,徼承光、一枝梅、韓慶雲這日也進了京城,找到朱家店與小塘會面,小塘把雷劈凶徒打救丁郎的話說了一遍,又差徼承光護送丁郎,附耳低言吩咐了幾句。承光連聲答應。小塘又取出一聯柬帖遞與一枝梅說:「賢弟你也是明日起身,先到武昌府等候與丁郎會面,到那裡一看柬帖自然明白。」一枝梅領命。這且不表。
  且說於氏一夜之間給丁郎做的道袍道帽,又做了個化緣的直袋,將那半面破鏡裝在裡面,還裝上了七八兩銀子,到了天明與小神童將破鏡的來歷說了,母子二人痛哭一回,趁著天早,丁郎暗暗出門而去。
  且說項鳴、牛二虎這日將明的時候,就在高家左右探望,只聽著吱嘍一聲開了街門,有一個孩子倒神氣,從裡邊哭將出來往西而去,兩個賊輕移腳步跟在後邊,轉彎抹角出了右安門,到了馬場無人之處,緊行幾步跑到頭裡說:「小廝與我站住。」小神童聽的這話,嚇的渾身打戰,止住腳步。牛二虎把鋼刀亮將出來,說:「你這孩子假裝道童,可是高仲舉的兒子不是?」丁郎聽的這個問法,知是年七使來之人,料想著難以支吾,連忙跪倒說:「二位大爺既然知道,我也不敢隱瞞,我這直袋裡還有幾兩銀子,送與大爺,放了我吧。」言罷,將直袋中的銀子取出遞與牛二虎。牛二虎接過揣在懷中說:「小哥哥,實話對你說吧,我們是年七使了來的,縱然你給幾兩黃金,也不能買了此命,你到死辰可不要恨怨我們。」言罷將鋼刀一揚就往下落。
  哪知徼承光奉小塘之命,早已用隱身法隱住身形隨後跟來,見牛二虎手舉鋼刀要往下落,連忙顯露身形,一腳將刀踢落,用定身法定住兩個惡奴,開言說道:「小童與你們有何仇恨,苦苦直要害他,若要不是吾神前來,此子幾乎喪生。我若不給你個厲害,你也不知改過。」言罷拾起鋼刀就要動手,兩個賊奴身子雖不能動,卻是還會說話,戰戰兢兢只求饒命。
  承光說:「你既苦苦哀求,吾神也不肯輕易殺害生靈,我今饒你,你將小童的幾兩銀子只管拿去,見了年七隻說是把高仲舉的兒子殺了,不許說是放他逃走。」二賊聞言滿口應允,承光撤了劍訣,兩個賊活動起來,叩頭謝恩,承光把鋼刀遞與二賊,二賊揚長而去。
  承光打發二人去後,看了看丁郎倒在地下如死了的般,上前叫了幾聲,丁郎醒轉過來,翻身爬起,看見承光站在面前,只是發怔。承光說:「孩子不必害怕,凶徒已經被我趕走了,你也起來去吧。」丁郎定了定神,看見承光不是行兇之人,滿眼含淚說:「我的銀子已被賊人拿去,如今也走不的了,求道爺送我回家去吧。」承光說:「你可回不的了,若愁沒有費用,待我送你一個去處,叫你父子相見。」言罷走到一座破廟之中,拿出金扇變成一輛小車、推到丁郎眼前,叫丁郎上去緊閉二目。仙家的妙用真真的不錯,頓時之間到了武昌府的城外,丁郎將眼睜開跳下車來說:「道爺,這是什麼地處呢?」承光說:「這裡湖廣省,前面就是武昌府了。」丁郎說:「寓北京多少路呢?」承光說:「三千六百餘里,送你到此你好找你父親。」丁郎見沒有半日工夫走了如此之遠,知道承光是個異人,遂又問道:「不知我父是何模樣,可往何處去找?」承光說:「我也不認的你父,你這一進城去,見一個人問一個人,問到一百單八個上就問著了,但不知他肯認不認,看你的造化罷了。」
  言罷將身一晃,蹤影不見。丁郎知是神人前來點化,望空拜謝已畢,就依著承光的話走進城去,逢著個人,一把拉住說:「大爺曾見我父親沒有?」那人說:「你這孩子,我可知道你父是誰?」用手一隔揚長而去。丁郎只依承光的言語,不管老小逢人便問,問到一百單七個上,末後一個秀士身穿錦繡,僕人相隨,年紀只有三十以外,看那像貌和他母親囑咐的言語有些相同,遂不管好歹上前拉住說:「君子慢行,你可是我父親不是?」仲舉見了,一閉眼睛,不禁發起笑來說:「你這孩子好沒來由,我和你素不相識,怎麼叫起父親來了呢?」丁郎說:「只因你面容相似,所以才敢動問。你既不是,不知可曾見過沒有?」仲舉聽見是北京聲音,看了看他那模樣有些彷彿於氏,一時觸起心事,開言問道:「我看你這頑童好像是北京娃娃,不知你父姓什名誰,作何生理,你從何處至此?對我說個明白,我好替你訪問訪問。」丁郎見問,約摸著已離京三千餘里,總然說了實話也無妨礙,遂把家鄉住處與他父無罪充軍得便脫逃的話說了一遍。
  高仲舉聽罷,想了想與家中之事句句相投,有心就此相認,又見有僕人相隨,恐怕走漏風聲被胡老爺知道,要問隱妻再娶之罪,遂把血心一味,想: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今日且把他支開,再找機會相認,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回丁郎說道:「小娃子,你這一片言語我一句不懂,休要耽誤你的工夫,另往別處去問吧。」丁郎眼含慟淚說:「君子有所不知,只因有位神仙把我送到此處,叫我逢人便問,問到一百單八個上許我父子相見,我已問過一百零七,俱說不是,末後遇見君子只當是我父親,我才吐露真情。誰知君子推三阻四連句實話也沒有呢!」言罷慟哭。
  仲舉見這光景,心中不忍,又不好哭,那臉青一陣紅一陣只是暗暗飲淚,躊躇多時復又開言說:「孩童,我看你命中太苦,有幾句良言囑咐與你,以後有人盤問不可盡吐實情,怕的是遇著歹人又有性命之憂。」言罷揚長而去。丁郎見仲舉說話是山東聲音,臨走又有幾句關切言語,心中疑著是他父親,才走又要去趕,自己又想他今既是不肯相認,總然趕上也是無益,自己怔了會子,出城向南而去。
  且說徼承光把丁郎送到城外,用隱身法隱住身形,找到之陽路口和一枝梅會在一處說:「小弟的差事已完,特來與大哥會面,今我要先回北京去了。」言罷作別,翻身而去。一枝梅忙把小塘給他的柬帖拆開一看,寫的是「至武昌南門以外江口等候,此子名叫丁郎,年方九歲,身穿道袍,他要投江之時即便將他打救,教他打夯歌兒,等胡尚書家興工蓋房之時,你可也去攬工,將丁郎領去,口念夯歌以為認父的由頭,等他父子相認方許回京,不得有誤」。後邊寫著夯歌一套,苗仙看完收了柬帖竟撲江口而去。
  且說丁郎一行哭著出了南門,饑餓難忍,卻又無處投奔,自己哭著走到大江岸上,前思後想其苦難言,把心一橫就要投江自盡。一枝梅早已在此等候,連忙用手拉住說:「丁郎不可如此,等我送你個好去處去吧。」丁郎聽見叫他的奶名,回頭一看見是一個道家,說:「道爺,我要尋死干你何事,快些撒開手吧。」一枝梅說:「人死不能生,依著我說,跟了我去自有好處。」丁郎說:「你別哄我了,早上也是一位道爺把我送到此處,許我父子相見。我進城找了半日並無蹤影,已經被他哄了一次,難道還被你哄麼?」苗仙說:「你有所不知,那一位道者是我的同伴,他只管送你到此,若要見你父親還是在我身上。」丁郎說:「不知幾時可見?」苗仙說:「不過三日以內。」言罷將丁郎領在飯鋪之中吃了飯,走到關帝廟內,借了一間空房,到了晚上點上燈,將夯歌教於丁郎,丁郎原有過目成誦之才,不上三遍連歌並腔念的純熟,這且不表。
  再說高仲舉回到家中,坐在書房之內想起丁郎,不由的暗暗流淚。看鳳英小姐掀簾進來,一見仲舉說:「相公因何傷感?莫非有什麼心事麼?」仲舉遮掩說道:「這二日看書,二目傷神,方才去拜朋友,又被大風刮到眼裡一個砂子,所以流淚。」張氏言道:「方才來興對我告訴說你遇著個尋父的孩童問長短,你也同他流淚。不知是何緣故?」仲舉見問隨口答道:「那一孩童原來也是山東人氏,飄流在外其苦不堪,所以我替他傷心。」張氏才待又要盤問,忽有老院子胡旺前來說道:「老爺請大爺商議興工的日子,在花園立等。」高仲舉巴不能的這麼一聲,忙辭張氏往花園而去。張氏見仲舉去了,只得也回後宅,這且不提。
  且說仲舉到了花園,胡尚書言道:「前日商議起造花廳,方才地理先生看了日子,明日就要興工,你可吩咐管帳的胡定僱覓土工先打地腳。」仲舉答應自去料理事情,因怕張氏再問流淚的情由,遂在外書房安歇。
  單說打地腳的土作俱住在南關以外,一枝梅聞的此信,扮做土作頭的模樣,攬了這個工程。向丁郎言道:「今日胡尚書家興工,你同我去,等到打夯的時節,你把那夯歌唱上二遍,父子就相識了。」言罷把丁郎領到街上和土作混在一處。到在胡府,丁郎站在高阜之處說:「眾位伙計,我有一個夯歌,內裡包著一片苦情,我念一句眾位打上一夯,可要齊心努力。」
  眾人答應,將夯杵收拾妥當,專候丁郎念歌。丁郎手敲響板,高聲念道:
  正月十五鬧元宵,薰焚香天地上燒;郎兒尋父本姓高,父是秀才好文學。
  二月杜甫去遊春,一寸光陰一寸金;月英於氏是賢母,只因美貌把災臨。
  三月桃花滿園開,惹的游蜂陣陣來;為著燒香東嶽廟,年七看見計安排。
  四月提籃去彩桑,彩桑只為把蠶養;萬惡奴才心不良,圖謀打算我親娘。
  五月端陽景色新,戲龍舟在泗水濱;設計施謀請父親,結足兄弟圖上門。
  六月三伏熱怎當,燕子雙雙繞畫梁;調戲我母罵一場,回家就起歹心腸。
  七月初七丟巧針,織女牛郎得成婚;殺人圖害我父親,屈打成招冤怎伸。
  八月中秋好美天,月兒圓來人未圓;我父充軍上廣南,烈性親娘把眼剜。
  九月初九是重陽,菊花開放滿院香;母親生下我丁郎,冤仇未報惹災殃。
  十月姜女送寒衣,哭倒長城血淚滴;郎兒尋父把家離,武昌府裡哭啼啼。
  十一月數九朔風刮,水滴成冰把人凍殺;丁郎命裡該受苦,父親不認小娃娃。
  臘月梅花似粉妝,冬盡陽回思故鄉;丁郎沒奈來打夯,無非借此訴衷腸。
  知音之人聽了去,不悲傷處也悲傷;父親若要不認子,哭殺兒來想殺娘。
  丁郎把夯歌念了二遍,眾人聽見個個落淚。仲舉來看土作做工,聽見這個夯歌,心下著慌說:好這個冤家,是誰教的這樣夯歌,竟是找到此處來念,假若恩父聽見問起根由,叫我如何回答,不如暫且趕出他去再作道理。主意已定,才要開言,只見一個丫鬟走來說:「唱夯歌的那個相公,我家奶奶叫你去問話哩。」仲舉連忙攔道:「一個打夯的孩子怎麼能入的內室,不用叫他進去。」丫鬟說:「大爺不知,是我大奶奶聽見夯歌唱的甚苦,要叫他進去問問他咧。」言罷拉著丁郎竟自進去。一枝梅高聲道:「徒弟,你今進去可把實話盡情說出來吧。」丁郎答應一聲,同丫鬟進房而去。張氏見丁郎像貌不俗,開言問道:「你這孩子方才念的夯歌十分悲切,不知是誰的歌詞。」丁郎見問,看了看這個婦人溫柔典雅,他就依著苗仙的咐咐將實情盡皆吐露。賢人聽罷心中甚慘說:「你父離家之時既是還沒生你。總然父子對面也難認識,不知你可有什麼憑證沒有?」丁郎見問到這裡,即從直袋內取出半面破鏡,兩手高舉說:「這原是一面整的,我那父母分離之時磕為兩半,各收一塊,以為日後的記證,不知那塊今在何處?」張氏賢人看見這塊鏡子,忽然想起時常見丈夫在背地裡拿著半邊鏡子流淚,不知何故,如今那半邊鏡子現在書箱之內,何不取出來對對。想罷叫丫鬟端出書箱,親自打開,找出那半邊鏡子,和丁郎的那塊對了一對,分毫不錯。賢人一陣心酸,伸手拉住丁郎說:「我的兒,你可認的我麼?自從你父到了此處,就與我配為夫妻,如今巳九年了。」丁郎聽說滿心歡喜,連忙上前叩謝。此時仲舉早在簾外聽著,聽見張氏認下丁郎,即忙掀簾進房雙膝跪倒。要知仲舉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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