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王玉容怒罵夫主 一枝梅偷富濟貧
話說王氏正然生氣,忽聽得鼓樂喧天,有人打門了。丫環說:「奶奶,想是抬親的來了。你老人家倒是怎樣的主意?」
王氏說:「我的主意已定,你只管開門,叫他進來,我與他隔著簾子說話。」丫鬟聽說,走去開了大門,只見燈籠火把,無數的盒子俱各抬進,後邊又有無數的小廝擁著一人走到堂前,端然站住,叫小廝打開盒子,拾出一些頭面首飾,交與了丫鬟端進房中。只見中間那人說:「小廝們請濟奶奶收過禮物早些上轎。」王氏聞聽此言,說:「君子住口,我和你非親非故,送這些禮物有何話說?」那人說:「娘子,難道不曉的麼?在下就是齊好善,昨日已差媒人送來明珠二顆,金子二錠以為聘禮,娘子已經收下,許了親事,在下今日特來娶親,娘子緣何明知故問?」王氏說:「君子差矣,世上求親,須是兩家情願,早間媒人來說此事,我說有誓在先,再不改嫁,誰知那個老賊婢把定禮放下揚長而去,如今君子不察虛實,擅來求親,成個什麼道理。若要不速出去,奴家惟有一死。」說罷將金銀首飾唰唰丟將出來,回首拿了一把解手刀子就要自刎。
小塘一見,連忙跑進房中,一把拉住,說:「賢妻休要如此,我是你丈夫回家來了。」王氏那裡肯聽,口中只是亂罵。小塘說:「賢妻到底看我是誰?」王氏定了定神思,仔細一看,果然是他夫主。又往院中一看,那些燈籠盒子,跟來的僕人皆無蹤影。王氏正然發愣,小塘說:「賢妻休要多疑,昨日臥房捉妖,敲窗調情,連今日娶親,其實是我自己一人三試賢妻,果然貞烈,所以今日方露本像,你我相認。」王氏聽了,這才明白。夫妻二人對面坐下,小塘把得道原由說了一遍。王氏醒悟,也要出家修行。小塘喜極,說:「賢妻既要修行,你我難在一處,待我選你一個去處,受些磨難,才得超凡。」言罷,把眾丫鬟叫到跟前,每人賞了三十兩銀子,叫她各人出去投主,單留春桃、秋桂同去作伴。
分發已畢,把家中細軟裝了四個皮箱,又向王氏言道:「賢妻,伯州城其離城二三里地有一座觀音院觀,內住著幾個道姑,我今就送你到那裡修行。伯州今年必有水災,將帶去的財物盤費之外,量力濟貧,日後自有好處。」言罷走到外邊,僱了兩輛小車推至門首,叫車夫把行李裝上,打發王氏和丫鬟上去,小塘把門鎖了,貼上一個帖,寫著濟秀才合家已回原籍,此房情願入官變賣周濟孤貧。貼上帖子,跟著小車到了永定門外。一枝梅和徼承光已在路旁等候。小塘說:「徼賢弟,我今叫你二位在此等候,不為別故,只因我回家度你仁嫂出家入了道,送她到伯州安身。你可寫上一封家書帶去。」
承光說:「仁兄,伯州無親無故,叫我寫家信捎與何人?」小塘說:「賢弟,我若不言,你怎能曉的。只因你在揚州犯事,借道脫逃,如今廣行文書各處拿你,我怕連累你的家眷,前日進京,我已瞞著賢弟打發寶眷去伯州安身,所以今日叫你捎信。」承光聽了,如夢方覺,說:「小弟哪裡知道。要寫家信,只是無有筆硯。」小塘聞言,走到車前,取過文房四寶,放在路旁一塊石上。承光立時把字寫完交與小塘,小塘說:「苗朋友,煩你辛苦一遭,把我的家口進到伯州城北丘尼觀內安身,將這封信送至城內,訪問新近去的徼家,交與徼賢弟家中。千萬就要回來,不可停滯。」苗慶接書,跟著車子往伯州而去。小塘、承光仍是在一枝梅家。
住了七八日的光景,一枝梅自外回來,說:「濟仙長,小弟將寶眷與徼大爺的書信俱各送到,還有給徼大爺的一封回字。」言罷將字交與承光。自此以後,小塘、承光就住在苗慶家中。小塘要試一枝梅的道心,自己雖然用素食,卻只揀那貴物才吃。一枝梅家道貧寒,又無生意,少不的每日去偷。這日,一枝梅在街上閒遊,見一人跪在十字路口,面前鋪著張告白帖字,寫的是:
陝西榆林縣李七告白:因本處年景大旱,同母來京投親,不幸老母得病,死在店中,投親不遇,缺少錢財,並無棺木以掩屍靈,小人情願賣身葬母,水為人奴,後無反悔。
一枝梅看罷,學著陝西的聲音說:「老鄉里,你母親死在誰家店中,領我去看看。若果是真,我就買你。」李七聞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說:「老鄉里,你當我是誆哄錢財的麼?若要不信,只管跟我去看看。」言罷收了告白帖子,把一枝梅領到店中。一看,只見耳房中坑上躺著一個年老婦人,仔細訪問店家,果然是李七的母親。一枝梅說:「老鄉里,今日銀子不便,明早准來。千萬不可遠離。」言罷出店,等到夜間做了一宗買賣,得銀四十餘兩,自己留了十兩以作家中費用,下剩一包盡都送與李七。說:「老鄉里,這是一包銀子,與你發送你的母親,下剩幾兩可以作個生意。」把銀子交與李七,揚長而去。李七接過銀子甚是感念。立時買了棺木,發送了母親。剩的銀子帶在腰中,到街上去找生意。遇著一個鄉里,現當刑部監的鎖頭。李七托他買了一個提監禁子的差使。這且不提。
且說一枝梅這晚摸到東廠掌印周大監家,偷了金銀五百餘兩、玉帶一條。自得了這件買賣,暗自坐在家中求教小塘修煉的真法。小塘說:「修煉不難,只在各人用心,如今且把一個戲法傳休,眼前就要用的著。」他言罷,將隔牆的法術教與一枝梅。一枝梅從此也不去偷,時常裡各處閒遊。那日正在人家墓林中閒坐,只聽的土山子背後,一人啼哭,一人解勸說:「賢弟你過於不濟,似咱這當差使的人受上二三十板子算的甚事,這就尋死尋活,豈不叫人恥笑。」又聽的那人言道:「我的哥,這宗差使你可休當兒戲,失主現是東廠太府老爺,因賊又是一枝梅,這個一枝梅雖是有名,又不知他姓張姓李,怎個模樣,可往那裡去拿他?明日又是交差的日子,我實在受不的刑了。」說罷又哭。一枝梅聽到這裡,起了慈悲善念,心中想道:自己做了犯法的事情,連累別人受罪,天理何在?我如今若不出頭,豈不白送了此人的性命。一枝梅想罷,轉過土山背後,說:「二位太爺莫不是要拿一枝梅麼?」差人聞言把一枝梅瞧了一瞧說:「朋友,你問這話,想是認的一枝梅麼?」
一枝梅說:「我倒認的此人。」差人說:「你既認的,若肯成全我們這個差使,情願謝你一斤銀子。」一枝梅說:「既然如此,可得依著我說。我見一枝梅常從正北火神廟裡出來,二位跟了我去,閃在一旁,待我進去誆出他來,只昕我咳嗽一聲,二位進去就拿,此人服軟不服硬,只可善辦方可。」差人說:「這個容易,煩你老同我們走罷。」言罷,一枝梅頭前引路,不多時到了火神廟前,自己先走進去遊玩了一番,反身來到角門,咳嗽了一聲,兩個差人聽見齊往裡跑,迎見一枝梅,說:「有了沒有?」一枝梅說:「你問的是誰?」差人說:「問的一枝梅。」一枝梅說:「既是一枝梅,為何不拿?」差人說:「在那裡呢?」一枝梅說:「實不相瞞,一枝梅就是在下。」差人聞言,一齊動怒說:「這個囚囊的,甚是混帳,我們拿不著差正愁不了,你還耍笑。」說著照一枝梅就是一棰。一枝梅側身躲過,說:「二位,我曾說過見面只可善拿,為何又動起手來?」差人說:「好囚囊的,還說混話。一枝梅在哪裡呢?」一枝梅說:「你可認的一枝梅麼?」差人說:「俺若認的焉能叫你取笑。」一枝梅說:「可所以啦!既不認的,焉知我必不是。實話對你說罷,是我先在墳地內見你們尋死上吊,我動了慈心,假說認的,把你們哄到此處。雖是取笑,實要成全您的差事。您若說我不是,只怕天下無有第二個一枝梅了。」
差人聽見這話,心中暗暗想道:說此人不是,他豈肯前來假充,若說是真賊犯,豈肯倒尋差人?也罷,無論真假且拿他去,搪這一限。想罷開言,說:「朋友,你倒是個仁義之人,既來投首,少不的難為老哥,把這刑具帶上。」一枝梅說:「這是萬歲的王法,自然要帶。」公解聞言,心中大喜,把鎖鏈子給一枝梅帶上,出了火神廟,來到錦衣衙前,正遇著鎮撫司打點升堂,差人將一枝梅帶到堂前,雙膝跪倒,說:「稟老爺,賊犯一枝梅今已拿到。」官府聽說有了真賊,滿心歡喜,往下一看,只見那個犯人衣帽乾淨,身體利便。官府問道:「那一賊犯可是一枝梅麼?」苗慶說:「小人就是一枝梅。南北二京只怕沒有兩個。」官府說:「唗!好一個該死的奴才,還敢誇口,我且問你,東廠太府老爺失去玉帶金銀,這些贓物寓在何處?從前偷過多少人家?作案共有幾人?」一枝梅說:「老爺在上,小人自幼做這營生,失主頗多,難以全記。昨日照舊,東廠老公公金銀玉帶如今已全用盡,絲毫無存。小人偷的富戶,俱是周濟了貧窮,並無窩主,也無同伴,自始未嘗事犯。只因自知業貫須滿,所以前來投首與老爺擎功。」官府聽了,問了問兩個差役,果然是他自己投首,不禁心中大喜,說:「原來是個仁義之賊。」遂叫書吏辦文書,呈報東廠,將一枝梅送到刑部監中,請旨定罪。
這一枝梅到了監中,其苦難言。到了第四日早晨,鎖頭換班,把犯人全叫出來點名,點到一枝梅的名次,這鎖頭上下打量一番,說:「一枝梅你可認的我麼?」一枝梅看了一看說:「倒有些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鎖頭說:「我就是賣身葬母的李七,你可認的了麼?」一枝梅說:「原來是孝子李七哥,如今當了差了,恭喜恭喜!」李七說:「自恩人周濟之後,無日不念大德,不料此處得遇。」遂叫牢頭,把自己住的一間房子打掃出來與一枝梅居住,又與一枝梅去刑具,叫人買了一瓶酒,端來幾碗肴饌,二人敘談。李七說:「恩人這個官司到是人家扳的,還是自己常走此道呢?」一枝梅就把平日的行為與自己投首的話說了一遍。李七更加敬服,說:「恩人不必憂愁,在這監中自有小弟照應。」酒罷撤傢伙,李七就與一枝梅同房居住。住了幾日,正遇端陽佳節,李七和一枝梅共賞端陽,飲酒中間一枝梅眼中落淚。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