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試巧韻賽詠菊花詩 感寂寞燕哭竹枝頭

  話說眾人聽來了建邑車馬,不覺都掃了興。聖萃芳笑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不可錯過了今日良辰。」因催促大家,方欲起身去時,上房裡的丫頭們來了,道:「那府裡的宮姑娘和他新嫂子來了。」德清喜道:「正好,我正為沒人分寫這十個題發愁來著,他們二人來就快夠了。」璞玉道:「人手還不夠呢,德、聖、琴、爐四位姐姐,還有我、熙清、秀鳳和才來的宮姐姐和新嫂子,方九個人,還少一人呢。」爐湘妃笑道:「我聽說那可人嫂子不會作詩呢。」琴自歇道:「聽他議論茶史那一席話,無書不讀,如何不能作詩了?」聖萃芳道:「作詩須別有一種意境,不在讀書多少,縱會,因是新人,未必就寫,不如另增兩個人,將逸安堂的玉姑娘,鬆月軒的福姑娘二人叫來。」爐湘妃道:「這麼著最好,他們兩個雖不大熟,我們也好指點。」德清道:「既這麼著,你們幾位且先請,我往介壽堂邀了宮妹妹、新媳婦,再帶福壽、玉清他們來。」眾人依言,璞玉當先引路,聖、琴、爐三位姑娘,入會芳園來。
  當時,正值深秋,但見澄空高爽,淡雲如縠,楓葉紅染,一似春花,稀疏林霞,猶如畫圖,玉露凝徑,金風送涼。景物如此,好不使人傷情。一群人袖拂落葉,裙拽黃草,往來山軒來。
  早有熙清、秀鳳二人迎了出來,笑道:「你們倒好,哄我們先來了,如何等了這半日方來?」眾人笑著說了接宮喜等之故。走入屋內看時,只見兩窗之下,都設了桌椅,上置著筆硯,地下又放一張大桌,上置好幾個大硯、筆筒,四壁書畫,房中擺設,均極精緻。看台階下,各色菊花盛開,似有樂其得時之態。萃芳遂取張花箋,先寫出了十個題目,綰在牆上。璞玉先取筆鉤了「懷菊」
  一題,下邊贅了個「璞」字。湘妃也取筆,鉤了「供菊」一題,琴自歇也去占了「菊影」。聖萃芳欲去鉤題時,丫頭們道:「德姑娘他們來了。」眾人看時,真個德清、宮喜等一群人,花枝招展,細柳迎風,慢慢渡橋而來。僕婦丫環們,下了山坡相迎。德清等走上階來,笑道:「你們不等我們可把好題都占了?」大家笑著與宮喜、可人相見,又見跟來了福壽一個人,玉清未至,湘妃問道:「玉清姑娘如何不來,或者可人嫂子代寫?」可人笑道:「我真個不會作詩,方才也回過德姐姐了。」德清道:「新娘子說,真個不會;玉清說,在福晉太太跟前,暫不得閒,少等便來,他也是個不熟的人,給他留個容易題目才是。再說因新娘子不作,便叫他品評大家的詩也罷了。」福壽道:「我也是個不熟的人,也給我留個容易的。」可人撫著福壽肩道:「怎麼又說不熟,據我看來,你不但早已熟了,而且竟是老手兒了呢。甭怕難題,詩祖在那裡不是?」福壽笑著瞪了可人一眼,璞玉只管笑著向可人搖手,眾姑娘們不解其故,也不理論。遂分了題各自思索起來。璞玉真個比誰都先寫了出來,見琴自歇在簷下欄杆邊桌上坐著,也將寫完了,遂往身旁坐了。一時琴自歇寫畢,擲了筆向璞玉笑道:「兄弟詩可成了?」璞玉道:「胡亂草就,聽姐姐家裡來了人,寫詩的心緒也沒了。」正說著,只見玉清才慌忙來到,琴自歇笑道:「你快進去,給你留著好題呢,可別誤了。」玉清笑著進去了。
  瑞虹端著一托盤兩杯茶來,靈玉、黛眉兩個各接一杯,放在琴自歇、璞玉二人前。琴自歇正不知說甚麼,忽見空中一排雁陣斜飛長鳴而過。遂想起了那日的斷頭話,問璞玉道:「你那日說『鴻雁來』的故事,沒等說完,有了別的緣故耽誤了,『鴻雁來』與『鴻雁來賓』真個為何寫的有這個分別?」璞玉道:「姐姐不問,我倒忘了。司田人說鄭康成的《禮記解》上說,三秋『鴻雁來賓』,賓者客也,客來未歸,故稱來賓。《淮南子》上雲:先來者為主,後來者為賓。然在《呂氏春秋解》上,寫成了『鴻雁來』_一句,卻無『賓』字。總之,仲秋來的是父母,因其幼雛,翅羽軟弱,不能飛,所以九月才來。滿洲時憲書上,不分仲秋季秋,都寫為『鴻雁來』。據此看來,可知其前月來者為老雁,後月來者為雛雁了。」琴自歇點頭稱「是」,以手支頰長歎,道:「老雁、新雁都來了,我明兒就回去了。」璞玉不覺傷起心來道:「這又是怎麼說起?如何來了一個,又必去一個,令人苦惱。」說著滴下淚來。琴自歇也淚水滿目,望著一旁,低語道:「不回去又如何!必使人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恨才好?」璞玉腹中雖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又見琴自歇那手腕,其白如玉,又極豐肥,面如滿月,光豔照人,心下自忖道:「相傳唐宮太真楊玉環豐肥美麗,也不過如此罷了。」正發怔時,聖萃芳笑著,自內叫道:「琴、璞二明公,進來吧,眾人都已寫完,呈與座師了,有甚麼心事,日後再說不好?」二人聽了,忙入內交了詩。
  彼時,眾人都挪到當中桌子旁邊來,等可人月旦。獨爐湘妃折下一枝菊花,插在瓶中,放在面前,寫「供菊」一題,見了他二人眼睛,看著福壽笑了一笑。只見可人前,擺著紅筆朱硯,先看璞玉的詩:
  懷菊  潤翰公子
  獨倚東籬思故友, 哀吟淒涼增新愁。
  此心鬱鬱無人問, 斜生彎枝知也無?
  涼秋已臨我何急, 盛時既去汝太羞。
  豔色秀容今何在?曼立香跡猶楚楚。
  可人看罷,笑道:「璞公此詩,可謂懷之入骨髓矣,真古今之絕唱也。」批畢,方看熙清詩:
  訪菊  綠窗小友
  或來報我花信息, 疾駕遊車驅向西。
  風雨瀟瀟如催我, 冷露嚴霜增汝威。
  強渡險坡與峻谷, 方達牆下籬外圃。
  幾度叩門問家主, 啞然一笑答言無。
  可人蘸筆批道:「初看似已得,末句道出所訪結局,詞句伶俐,音韻尚和,不辱璞公。」隨手拈起玉清詩:
  獲菊  逸安使者
  識破紅塵罷交遊, 黃花已落情悠悠。
  淒風冷雨獲遠信, 來到空山方知秋。
  信步荒道人跡稀, 流水對岸香氣馥。
  問訊有緣何得見, 遲來簪發就歸途。
  可人笑著批了「俊美、恰當」四字。看宮喜寫的:
  種菊  鶴鬆雅和
  朝起不怠慮種栽, 夕雨蒙蒙鋤土來。
  欲紮遠籬相閒地, 早備雅詩待花開。
  嬌女雖惰留此意, 願為賞月飲酒陪。
  蹣跚泥水費盡力, 厭彼浮浪又掩扉。
  可人批了「幽雅」二字。再看聖萃芳的詩:
  賞菊  孟氏萃芳
  闊庭遠矚滿地金, 無語細視怡我心。
  良友三徑跡猶在, 醇酒一杯是知音。
  佳人搖風恒相覷, 高士悲秋且自吟。
  簪發俗態雖凡粗, 對花寫意有雅因。
  可人批道:「佳人對高士語意雙關,良友一聯,可謂得引古人之巧矣。」下看爐湘妃寫的:
  供菊  瀟湘宜人
  生自有緣秀無雙, 擎移來此分外香。
  病癒強立孤影瘦, 慮冬心愁一葉霜。
  憐色對坐散仙古, 說性吟哦詩意長。
  再拭淨幾玉瓶潔, 香溢滿懷肌增光。
  可人讀畢笑道:「湘妃意趣終是與眾不同,又悲愴,又清雅。」遂批了那四個字。再看琴自歇的詩:
  菊影  涉水知音
  形目斑斑落幾前, 障上疊疊又籬間。
  渾身渺渺秋依稀, 墨色簇簇灑平原。
  新畫屋宇神猶實, 何懼冷霜性自幻。
  晚風息燭月落時, 濃露疏花兩昏然。
  可人道:「湘妃、自歇二公立意畢竟不同些,一個『慮冬心愁』,一個卻說『何懼冷霜』;琴公此詩,字字寫影,無不備至,只是『性自』二字,改作『色亦』二字,則更合乎了。」批了「韻調新鮮」四字。再看福壽的詩:
  簪菊  鬆月青衣
  清晨東園步自舒, 折來豔花增新修。
  鬢沾時色千般好, 高簪冷香一枝秋。
  借得清秀常自比, 狂徒卻笑飾更醜。
  卸墨晚妝忘卸花, 嬌香枕邊一宿友。
  可人將「丑」字改為「美」字,笑道:「自稱貌醜,雖是顯花之美的意思,人色豈能及花耶?再說『時色千般好』『冷香一枝秋』,倒似有湘妃之意,獨末兩句,本寫秋情的,倒顯出些春意來了。」說著向福壽微笑,福壽已滿面通紅。可人遂批了個「奇」字。取德清的詩來看:
  畫菊  憑花洞主
  秋涼轉寒憐玉香, 俏姿落紙形自映。
  墨滃葉影人自瘦, 心靈透竹筆帶霜。
  素淡能羞三秋月, 清明露慚九月陽。
  秀容由此宿小屋, 罷游盡日默端詳。
  可人讀一句贊一句,提筆批道:「字字珠璣,句句錦繡,誠可謂畫菊之絕唱矣。」湘妃拍著可人肩道:「罷了,你這是看大姑子獻慇懃的話罷了。」說的眾人齊笑起來。再看秀鳳寫的詩:
  菊夢  介壽天儔
  吟罷胯臥夢裡游, 露灑舊途景自幽。
  春風搖搖形如玉, 秋水盈盈瓶中留。
  神魂自隨月影去, 悵聞蟋聲益增愁。
  復念此興無人訴, 獨倚北山暗頷首。
  可人方提筆欲批,忽然錦屏走來,向琴自歇、玉清二人道:「福晉太太要喚入建邑來的人相見,所以叫琴姑娘來呢。」琴自歇遂喚玉清,向眾人道別。德清道:「我們也要散了。」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出會芳園來了。
  且說自金公那邊差來接琴默的人,見了賁侯,將書信呈上。賁侯看時,先說接回女兒的事,後說了十月裡迎娶德清的事,賁侯便回明了老太太,說定了日子。又因從琴自歇家裡,雖有他嬤嬤帶了個婆子來接,但這邊也商定要遣張媽媽同著一個婆子送去。那日琴自歇打點行裝,往姊妹們處辭行,不提。
  且說璞玉,只因琴默要回去,心下十分煩悶。那日午後,往海棠院去了兩回,皆因琴自歇不在房,未得見面。方欲往綠竹齋去尋時,老爺喚了去吩咐:「因明日正是曾祖母仙逝之日,早起往惠寧寺上香,不可遲誤。」璞玉答應了出來。晚飯後復往海棠院來時,琴自歇雖在屋,因那邊來的吳嬤嬤,這邊送的張媽媽和聖萃芳、爐湘妃等都在那裡,不便說別的話。琴自歇卻似沒事的人,歡歡喜喜的說笑,只問了一句:「你可曾看過,你生日上我送的那把扇子?」璞玉想是沒大要緊的話,遂亦順口應道:「看過了。」琴自歇微笑點頭,也無別話。大家散時,璞玉說了聲:「我明兒從廟上趕著回來送姐姐吧。」也就回來了。
  次日早起,催著僕從們往惠寧寺來,不想來早了,廟裡僧眾尚未開道場,直等到吃早飯時,方開了經。進內焚香拜罷,便欲回來時,廟裡的住持僧要留齋飯,死纏住不放。璞玉欲要不依時,跟去的管家們又說:「向來老爺來時,吃了齋飯,等收了經後才回去的,不可改了老規矩。」璞玉無計奈何,只得等著。見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再三叫催促時,卻惱了火工喇嘛,拋了勺子,大嚷道:「鍋是鐵的,飯是煮的,那裡有個下了鍋便熟的!」
  好不容易等到搬上飯來,主持僧只管擺碗列盤的款待。璞玉那裡有心吃他,竟舉碗撂箸,便起身出來。僕從們也就各自上馬相隨。璞玉縱馬疾馳,僕從們也慌忙趕上來了。璞玉見馬住在前帶路,不時的舉鞭打他馬。
  那廟原是離賁府甚近,往返也不過只有六七里,在路雖然趲行,爭奈在廟耽擱多時了,到得家時,日已向午。下馬看時,只見大門外,車跡縱橫,不覺大驚,問門子老黃道:「可是建昌車馬走了麼?」老黃道:「走已多時了,大爺去了不多時就走了。」
  璞玉忙問:「此刻約摸走多遠了?可趕得上趕不上?」黃明搖頭道:「趕不上了,這早晚也走出十幾里了。」璞玉聽了,恰似急如烈火的心上,傾了半桶冰水,低了頭只管怔怔的出神。正是:
  世間何事最為苦,多般死別與生離。
  璞玉大為掃興,回復了老爺之命,往介壽堂來時,只見老太太為璞玉說親的事,直到如今還說不准那一個,正和金夫人生著氣,遂悄悄回到自己屋裡,問福壽道:「琴姐姐回去時說了甚麼話了不曾?」福壽笑道:「不知道。」璞玉遂仰身坐在椅子上,思量起兩人昨日說的話。忽然想起琴默所問「看過扇子不曾」的話,忙叫福壽道:「將在我生日上眾人送的禮物都拿來。」原來璞玉因那日忙,所以眾人送的東西全不曾看,一總兒叫收在一個大匣兒內的。如今福壽拿了出來,一樣一樣的給他看,璞玉單尋那扇把子,拿起一個紅紙包的來看時,上書:「愚姊自歇敬賀賢弟璞玉千秋。」璞玉一見那幾個字,早己眼淚盈眶。打開一看,原來不是別的扇子,卻是琴默上次回去時,璞玉和那玉環同贈的,上面親手畫幾桿疏竹,一縷淡霞之外雙燕穿飛的那把扇子。璞玉不解其意,心中疑惑,再細看時,一邊寫著幾行蠅頭小字,卻是一首「七字吟」,寫道:
  燕哭竹枝
  竹乎!噫!竹乎!緣分似是命似非。多遭間阻故多誤, 相逢豈料兩傷悲。
  進退戀戀是阿誰?近近遮遮何相違。自不能主我棲止, 攀折佩去汝傷危。
  金風瀟瀟我歸期, 枯葉飄飄汝悲時。無緣相合哭何益, 願修來歲相逢宜。
  璞玉細看此詩,卻是琴默自比哭竹之燕,比璞玉為遮雲之竹,越發末尾一聯,寓著今生無分,再結來生之緣的意思。忽覺心中一動,如被鋒刃,一陣酸痛,淚如雨傾,擦之不迭,斑斑滴濕了扇子。福壽見此光景,因璞玉每逢姐妹們回去,必有此行徑,已是慣了的常事,因此也不理論。璞玉自忖:「琴姐姐還了我此扇子見我全不理會,也不知是想甚麼了,所以臨去時問我『看過不曾』,我又說『看過了』,如今說我的心這麼熱,他那裡肯信呢?」越想越著急起來,正自哭個不了時,只見德清、聖萃芳從外邊走進來了。璞玉忙擦淚迎著說笑,不提。
  且說,彼時有東北郡貝勒蘇安,奉詔入京朝覲,路經此方,賁侯分當迎迓。遂領著璞玉往烏蘭營地方迎迓謁見。那蘇節度年近七十,雖然位至一郡貝勒之尊,但不脫布衣,素性厭惡奢侈修飾,崇尚樸素,乃是當朝重臣。聽得賁侯來見,也不分爵位尊卑,即降階相迎,攜手言笑,入內坐下。相敘當年之事,又說了些目今世俗人情之變遷。見璞玉生得聰明俊秀,心中大悅。遂叫到身邊,拉著手問道:「你叫甚麼名字?今年幾歲了?」璞玉見問,說了年庚。蘇節度又問賁侯道:「教你兒子弓馬不曾?」賁侯陪笑回道:「如今尚荏弱,還不曾教習。」蘇節度問:「看這手指面皮,想是在學裡了?」賁侯答道:「也不過混著罷了。」蘇節度又問璞玉道:「你可會寫得好字?能作詩作文之類不能?」璞玉答道:「字寫不好,詩文雖略學過,尚未學到精湛處。」蘇節度向賁侯道:「聽他所說,想是會的了。」又向璞玉道:「那一邊有現成的案椅筆硯,你坐著寫一首詩來我看。」璞玉應了個「是」,看賁侯時,賁侯點頭,遂跪下告了坐,坐下磨墨濡毫,看著蘇節度。
  賁侯問道:「你不寫還等甚麼?」璞玉道:「請題。」蘇節度笑道:「可是呢,作詩須得有題,即以那白雲為題罷了。」璞玉遂坐下,展紙寫了起來。一則因素習熟技,再則也是因前世緣分,詩意大發,如輕車走坦途,一時寫畢,獻了上來。
  蘇節度近侍及書吏們見璞玉年紀又小,傴坐寫詩之態,似弱不勝衣,然揮筆不停,又無底稿,竟直寫了出來,都贊羨不已。
  賁侯恐璞玉遺笑於人,心如撞鹿,一面與蘇節度說著話,一面瞭著他。璞玉也不躊躇,寫罷,自己念了一遍,即獻於蘇節度前。蘇節度正與賁侯談論軍國政令大事,說得言語相投,未料璞玉的詩寫的如此快,不覺驚異,心中大喜,取過來看。不知出何言語,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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