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凝翠堂四美論茶史 鴻文館群芳行酒令

  話說德氏的新媳婦姓锺名可姑,也是個聰明俊秀的小夫人。老太太、金夫人等也極喜愛。待新媳婦行過札後,因金夫人要留德氏在逸安堂吃飯,老太太吩咐德清等領新媳婦往會芳園散心。又向新媳婦道:「我們這裡也有個小小的花園,你與這裡的姊妹們同去玩一玩,人家的小孩兒,到了我們這裡,諸般都是羞怕的,豈有不悶的呢。」德清便領著他,先往憑花閣來。大家閒話間,爐湘妃笑道:「嫂子的尊名叫可姑,也不知是因為乍聽的緣故,叫起來怪拗口的,或者存意改字,將姑字改為人字,不知可使得?」
  那新奶奶心性穎悟,原也不在爐湘妃之下,遂笑道:「姑娘一見面便肯見愛改名,誠可謂有緣分了。從此人問時,我便叫做可人就是了。只恨我與姑娘這般親熱和順的人,相見太遲了。」說說笑笑進入會芳園,至綠波堂坐下。可人見那亭四面,一周遭兒種了各色茶樹,碧水繞欄外,綠蔭滿亭中,只映得人影皆碧,真個是清幽無比。門額上大書「綠波亭」三字,兩側對聯道:
  雨後烹茶煙色綠,窗前對局指猶寒。
  锺可人道:「這『綠波』二字不但新奇,將此處景物都已說盡,這必是德姐姐的大筆了。」德清道:「這名兒雖是我擬的,字倒是璞玉寫的。」可人笑道:「原來是德姐姐璞兄弟的手意,據我看來,這許多茶樹綠蔭,雖可題『凝翠』二字,卻不能將這一帶綠水說上來,這『綠波』二字,將樹與水的意思,總寓在內了。所以,可謂作與寫俱美矣。」德清道:「『凝翠』二字,原比『綠波』這名新奇,文詞也清雅,我擬這名,原是不好的,虧了寫的字體好倒遮了名字的俗氣了。」爐湘妃笑道:「既如此,也不難,一會兒叫璞玉來,改了這匾,寫上『凝翠』二字就是了。」大家說笑,不提。
  丫頭們在階下忙著,或汲水,或燒爐,有幾個彩茶,又有幾個拭杯,不一時沏了上來。只見嫩色過綠蔥,真個可羨。一入口,清香透脾,與素昔吃的茶大不相同。可人笑道:「我自幼倒也嘗過各色茶的,這樣茶卻才嘗著,只恨我嘗得太遲了。」琴自歇瞟了爐湘妃一眼,笑道:「這新奶奶,方才一見爐妹妹,便恨相見太遲,這會子嘗了茶,又恨吃的太遲了,如此看來,可知新奶奶是天下第一恨人了。」爐湘妃明知他奚落自己,笑道:「別人恨的深,所以都隱在心裡,只這新嫂子是不打緊的淺恨,所以出之於口了。」說得自可人起,聖萃芳、德清等都大笑起來。
  可人又道:「這茶不但葉子清香,水也甘美,原來德姐姐常享著這般清福。」德清道:「我倒素日不大吃茶,據說這些茶樹都是我們曾祖父時種的,因買的茶多是假的,所以,不惜重價,從各地尋好茶籽來種的,至今方長成,十餘年前茶才熟了。種樹既如此慢,不知當時如何未栽活樹?」琴自歇笑道:「姐姐原來不知這緣故,茶樹不比他樹,可以栽植得活的,縱植千株,也不活一棵,所以古人稱定親為『下茶』,蓋言其既下一次,不可再移之意。」說畢,覷著德清笑。聖萃芳道:「我聽得說茶的名目極多,一時不能盡記,又據郭璞之說:『早彩者謂茶,晚彩者謂茗。』如今不分早晚,統稱為茶了。若論起茶來,除明目止渴之外,全無益處。本草上說:『常飲則去人脂,令人瘦。』人若嗜茶太過,莫不百病所由生矣。所以家父常戒我說:『多飲不如少飲。』」可人笑道:「那話極是,況且,此時真茶愈少,假茶愈多,縱然是真茶,倘或貪飲無度,早晚不離,莫不未老之先,元氣暗損,精血漸消,致成嘔吐,或成痞脹者,又患其他內症,皆由茶之為害也。然而,嗜好者猶不自知,得了病尚不自悔呢。古人延年者多,今人長壽者少,皆因用茶酒之類,日漸受害,進而一至消磨其壽命了。所以聖如姐姐此言,乃是千古不易之定論,諭人於迷團者不少。無如那些嗜酒好茶之輩,一聞此言,偏執謬言左理,百般辯論,甚或失笑打趣,習俗移人,相沿久矣。縱令說破舌尖,有誰肯信。」琴自歇笑道:「茶誡有雲:除滯消壅,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終身之害斯大。獲益則功歸茶力,貽患則不為茶災者,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乎?,雖然浸燥消膩,世間固不可無茶,若嗜飲無忌,其為害也不淺,因又稱茶為『毒橄欖』。蓋橄欖初食則其味極苦,久之方覺其甘味,而茶則初飲雖甘,久後方顯其害,所以稱為『毒橄欖』了。」爐湘妃笑道:「適才嫂子說,假茶極多,不知以甚麼東西代做的?這假茶是自古已有,還是近時才出來的呢?」琴自歇從旁笑道:「假茶自古即有,《博物志》上張華有云『飲真茶令人少眠』,可知自古已有假茶了。況且,醫書猶載著『不堪入藥之假茶極多』。」可人道:「如今浙江等地,以柳葉做茶者頗多,幸而柳葉無毒,所以偶然吃些,也無甚妨礙。只因人性狡猾,貪心無厭,據聞近來吳門等地,有幾百家,將泡過的茶葉再曬乾,用諸般藥料,製作得竟與新茶一般,因以漁利害人呢。你們想這事,可恨不可恨?」眾人見他又恨起來,大笑一陣。
  湘妃道:「他用甚麼藥料,這般製作呢?」可人答道:「說是用雌黃、花青、熟石膏、青魚膽、柏枝汁之類。」聖萃芳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其用雌黃者,以其性淫,茶性亦淫,二淫相合,雖是晚茶無不變為早春之理。用花青者,蓋取其色之青豔之意,用柏枝汁者,用其清香之味,但不知用青魚膽是何緣故?」可人笑道:「只怕是先去其腥臊取其苦味。」萃芳想了一想道:「雌黃之性極毒,經火可比砒霜,故與石膏並用,以解其毒,又可使茶起白霜潤色之故了,這豈是玩的?人若常飲,豈有不腹痛嘔逆之理。」又點頭道:「原來有這許多毒,所以,家父戒我勿飲,為此緣故了。」熙清笑道:「我們能吃多少茶,怕起這個,一日多不過五、六碗罷了。」聖萃芳道:「大凡誤人就是因為這話了,今日五六碗,明日五六碗,日積月累,到了四五十歲,豈不是幾千幾萬個五六碗了?」
  正說著,逸安堂的丫頭們叫吃飯來了。德清笑道:「這四位美人講論茶史,聽得我迷了,連吃飯都忘了,這會子走吧,吃飯去吧。」熙清拉著聖萃芳、锺可人二人手,道:「二位先生不論藥性也罷了,這裡沒人請你們治病。」說說笑笑走了出來。飯畢,往介壽堂來了。老太太吩咐德氏:「明兒給璞玉做生日,他們姊妹們要設宴請我,叫宮丫頭早些過來。」
  孟嬤嬤慮著明日設宴的地方,因鬆月軒屋窄不便,遂將介壽堂東邊的鴻文館打掃乾淨,安排妥了書畫,陳設桌椅等件。原來這鴻文館,與介壽堂西邊的爐如閣相對,為賁侯曾祖在世時內院讀書之所,所以極是深闊潔淨的。
  且說,次日璞玉清早起來,梳洗已畢,穿了吉服戴上禮帽,先往祠堂前來,只見高珍、永助、瑤琴、寶劍等,早在那裡備了香火等候。璞玉獻帛拈香叩拜畢,再往介壽堂來,給老太太磕頭。
  老太太歡笑祝祉不止,賞了壽星、如意、金銀果子、大小荷包各一對。璞玉叩謝了,又往逸安堂來。彼時,賁侯因屬部差遣,巡邊去了,不在家中。璞玉遂向著父親常坐的座位,行了雙拜六叩禮,又拜了金夫人、吳姨娘。回來,領著玉兒、代小兒二人,先往翠雲樓下,拜了賁夫人,又到綠竹齋拜過了鄂氏太太,順便也與聖萃芳、爐湘妃二人施了禮。回身入海棠院,與琴自歇行禮。又出垂花門,往孟嬤嬤家行禮回來,進自己屋裡,一入門便嚷:「累了,累了,精疲力竭了。」說著便脫吉服。金夫人早已吩咐家中丫頭小廝們,不給璞玉拜壽,惟恐折了他的福。因此,福壽等只向前道了個「喜」字。璞玉歪在床上,剛吃了半盞茶,便聞院中唧唧呱呱,眾人喧笑,走進一群人來。
  原來,元霄、靈芝、丁香、梨香、翠玉、鸚哥、憑霄、玉清等七八人個都抱著紅氈子進來,齊笑道:「慶壽人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接著又有宮喜、熙清、妙鸞、錦屏等也都來了。
  璞玉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們特來,我實擔不起。」又回頭叫:「快倒茶來。」相讓坐下,玉兒倒上茶來,只見秀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來了。璞玉笑道:「各屋來一個人也罷了,又何必挨個兒都來呢。」熙清笑道:「如此說,我們憑花閣,來丁香一個人,德姐姐我們兩個都不必來了,可是我怎麼又來了呢。」
  璞玉聽了這話,猛然想起,忙站了起來,嚷道:「不好了,我今早各處行禮時,因我們姐姐起的晚,打量他沒梳洗完,所以先往嬤嬤家去的,回來歇了歇,幾乎忘了。」遂忙穿吉服,戴了朝珠,慌忙往外走。福壽跟著叫道:「留下一屋子客人,也不請面吃,就走了?」璞玉回頭道:「你且替我敬客,我就來。」說畢,忙出去了。
  這邊又自賁夫人那裡送來了長命練鎖一付,福壽雙全的金錢一個,靴襪各一雙。鄂氏太太那裡送的是長壽佛一尊,瑪瑙如意一個,紗織荷包一匣。孟嬤嬤一一收了,酌量賞了送來的丫頭們去了。
  當時,日已向午,璞玉自憑花閣回來,剛吃了一碗麵,丫頭們從鴻文館來說:姑娘們都已在那裡等著行禮。璞玉忙放了碗箸,重整衣冠,往鴻文館來。只見正間北邊設著八寶玻璃屏,前面大條桌上的寶鼎內焚著龍涎香,玉瓶內插著各色花兒,下邊鋪了一地繡花毯,東邊一帶,德清為首,聖萃芳、琴自歇、爐湘妃、宮喜、熙清等,都豔服盛妝,簪累絲,披雲肩,站了一排,真個是個個如上方仙女,仙界奇顏。身後站立各自的丫環,手捧方盤,盤上擺著各色禮物,實是光彩奪目。當下,璞玉頭戴簪纓輕涼笠兒,身穿藕荷箭袖繡花衣,腳下粉底青緞靴,腰繫碧玉大寬帶,兩胯上帶著素綾繑巾、金絲荷包等件,向眾人施禮,一似明月清風,煥彩玉殿。眾姑娘齊陪笑,將各自所備之物,或一字一麝,或一扇一詩,或一匣一畫,各色禮物,送給璞玉,大家齊賀道:「願你壽比滄海長天,福如山嶽永固。」璞玉因多是姐姐們,遂忙跪下磕頭。群姑娘齊還了禮,大家歸坐,吃茶。德清先笑道:「今日風和日麗,人物共歡,其實應了這好日子了。」眾人正說著話,只見媳婦們來回:「筵席已備。」聖萃芳、琴自歇二人齊起身道:「天已正午,我們請老太太去吧。」說畢,往外去了。
  不一時,老太太、賁夫人、鄂氏太太、金夫人等,領著一群媳婦丫頭們來了。璞玉忙迎了出來,與眾姑娘降階見了禮。老太太入屋,見擺設整齊,歡喜不盡,遂上西邊炕上正中重褥疊絪的座上坐定,賁夫人讓著鄂氏太太與老太太並坐了。自己在北側南向而坐。老太太又施恩,命金夫人在南側北向坐了。再吩咐姑娘們各自入坐。德清笑道:「今日是為我兄弟做生日,不可與往日比,客人姑娘們坐上首才是。」聖萃芳笑道:「豈有此理,這席原為兄弟而設,所以璞兄弟上坐才是正理,或者依舊德姐姐坐了就是了,又何必故遜。」德清笑道:「使不得,或者客人,或者主人兩個中一個坐也罷了,今日我斷不可占上坐。」二人正相推讓時,老太太吩咐叫聖萃芳坐了首位,然後德清、宮喜、璞玉、熙清等,序齒入席。
  原來,在北邊一連擺了三張高幾,七把椅子,起坐甚便。璞玉起身,自老太太始,依次捧杯。至聖萃芳前時,萃芳陪笑向璞玉道:「其實該由我們奉酒,賀兄弟千秋才是,豈可勞兄弟捧杯。」璞玉也向萃芳笑道:「今日眾姊妹賞臉,給我做生日,全是由姐姐一人熱心提起的,兄弟便磕頭,尚不足答姐姐盛情,白敬一杯酒算什麼。」爐湘妃拍了一下聖萃芳肩上,道:「你快接了杯吧,不然你的千歲爺便要跪下去了。」說得眾人都大笑起來。
  璞玉又奉琴自歇酒,琴自歇也不遜讓,也不言語,起身接了,二人四目相視,兩心相照,也就盡了心了。
  老太太見南面窗下地上,鋪著氈子,放著兩三張矮腳桌子,便問緣故。聖萃芳忙起身回道:「我們想在介壽、逸安二堂服侍的丫頭們雖是奴婢,但有的歲數比璞玉大,有的同歲,也是因為服侍著老太太和舅母的,所以作璞玉生日時,也似可以坐坐,只因未獲老太太舅母示下,不敢擅便,還求老太太施恩。再則也是為了尋熱鬧,要老太太解悶的意思。」老太太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叫妙鸞、秀鳳、福壽、綿長、錦屏、玉清六個來,其餘罷了。」媳婦們齊應聲「是」去了。
  一時,六人入來挨著侍立,金夫人傳了老太太之命,叫他們坐下。六人告坐,在窗下依次向北坐了。下邊媳婦們忙斟酒上菜,真個珠璣滿坐,蘭桂芬芳。待灑過三巡,菜上五疊,聖萃芳笑道:「席上靜了不熱鬧,今日之宴,原是我起的頭兒,所以還是由我起頭兒行個令呢,但不知老太太、太太們入不入?」老太太笑道:「你先說說,我們聽了再處。」萃芳道:「我這個令,先從《千字文》上念一句,接著不拘新舊俗雅,說句歌詞,末後皇曆上說一句結尾,三句相聯,說成有意思的話,不能說的罰酒一觥。」老太太笑道:「罷了,罷了,我們老了,心靈兒也沒有了,那裡記得這許多,除了我們這一桌,你們兩邊一上一下,照這令去行,我們聽著笑笑。」熙清笑道:「這令聽著雖似嘮叨,倒極新奇,聖姐姐你就先說起吧。」聖萃芳遂吃了門杯道:
  天地玄黃,黑風起時,不宜出行。
  眾人聽了,真個是一書,一歌,一個曆書上的句子,連成一語,且是文意也無干礙。眾人都稱:「好。」下手該是琴自歇的,他此時正思量住在這裡及回家的事,聽了此令,便順口說道:
  川流不息,無津海內,不宜種植。
  湘妃早解其意,且又這一樣上,原是難不倒他的,即接口說道:
  龍師火帝,須彌山重,不宜遷徙。
  德清笑道:「你們如何只管說不宜,不宜,除了不宜,你們三個尋不出別的話了不成?難道皇曆的月令上說不得的?你們聽我說。」便說道:
  雲騰致雨,高山嵐中,霓虹初現。
  眾人聽了齊聲贊:「好。」琴自歇笑道:「終是我嫂子穎悟慧敏,開口便與別人不同。」眾人又大笑起來。
  下該宮喜的,宮喜笑道:「我原在文章上不大通的,況且,這些上頭又不好,請人代說,可使得?」聖萃芳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說不能,下面桌上的人該怎麼著?」璞玉道:「宮姐姐真個不能說也罷了,我替他說了吧。」聖萃芳越發不肯起來,道:「你那麼聰明了不成?這個也要代說,那個也要替道起來,還要我這令官做甚麼,我已多吃了門酒了。」老太太、金、賁二夫人,齊笑著相勸,聖萃芳到底不肯,畢竟叫宮喜吃了半锺酒,方准了璞玉代說。又道:「說的不合,加倍罰兩锺。」璞玉笑道:「好厲害。」遂說道:
  辰宿列張,高築福台,宜行祭祀。
  聖萃芳道:「輪到自己時,能這麼說出來也罷了。」熙清笑道:「這會子該我的了,怎麼處,罷,罷,丑媳婦終須見婆婆。」說得眾人都大笑起來。熙清也笑著說道:
  化被草木,金泉源頭,鴻雁飛來。
  琴自歇點頭道:「好。」又問璞玉道:「我且問你,曆書上,仲秋時已寫過了『鴻雁來』,到了三秋,又重寫了個『鴻雁來』卻是何意?」璞玉笑道:「這在漢文曆書上可看得明白,時憲書上,仲秋寫著『鴻雁來』,季秋則添了個『賓』字,寫著『鴻雁來賓』。這事我問過幾個先生,卻都說不明白,後來問了老爺的畫友司丹青,他說……」方說到這裡,舒二娘自外邊,領著三四個十幾歲的孩子進來道:「外頭管家們聽說給大爺做生日,送來了從南邊來的兩個女教習,領著唱『彈詞曲兒』的四個孩子,因未得老太太示下,將女教習留在外頭,先帶進孩子們來過目。」欲聽彈詞曲兒,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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