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賦七巧圖 尋根究底九連環

  話說司田人,因那一次為免充排頭執事,竭盡了僅有的薄產,直弄得力窮氣喪,後又經半年多的勤儉經營,衣食方略略周備,又不能自安,終日碌碌,植樹種菜。臨溪窗前琴聲悠揚,茂花叢中賦詩吟詞,元氣復又恢復出來。一夜在燈下多飲了幾杯,吃得面紅耳熱,趁著酒力,故癖復癢,遂濡筆攤紙,續其前詩,又題了兩首,道:
  汲水之便
  山宅古井半牆隔,竹管引水一條河,
  敗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寫完這一首詩,但聞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點水濡墨,拭目剪燭,又寫一首,道:
  洗滌之便
  洗襟不消繞渠行,門內潺湲分外清,
  幽懷本非殊好潔,滾泉相催淨我胸。
  田人方寫成二詩,未及放筆,忽見一群人,各持火把,齊聲大喊,衝破院門打進來了。那時幾個傭人早已睡了,都從夢中驚醒過來,無不膽戰心驚,魂飛魄散。田人忙將詩拾在手裡。火光下,只見五六條彪形大漢,皆以花巾裹首,鋼灰塗面,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斧,闖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籠器皿,唬得他娘子披著破衾只顧哆嗦。田人原是遠離眾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裡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無益,忙躲到一邊,憑他們任意搜求財物。說來也怪,那起強盜,只是舉刀威逼,尋求財物,卻不來傷人。一時將其家中細軟,席捲而去。
  田人領著家人出來看對,只見所有箱籠盡皆打開,狼藉滿地,然從房中及院內又得了幾件東西,只當是強盜去時忙迫所遺之物。拾起來看對,又不是自家的東西,也不知從那裡搶來的,也無甚值錢的財物,遂撂過一邊,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後,始覺困窘,越發食糧也沒了。又恐落人恥笑,並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諸友,倘或聞知此事,必來捐資相助,豈有見了友人遭難,袖手旁觀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獲。」真個不出所料,過了幾日,那些眾貴友們聽了,都差人來奉書慰問。田人拆緘看時,都是言詞切切,焦急勝似親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話而已,並無毫髮資助。倒要張羅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來世情鄙薄以至於此,別人吝嗇猶可,獨賁老爺與我何等相與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卻不拿出一文,也與他們一般,說起空話來了。這也是時愈久情愈疏之故,誠如古人言『三日不見黃叔度,鄙吝之萌復存乎心矣』。此等過失,皆其左右眾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誠不能免自責矣。」遂草草寫成數封回書,交與差人去了。
  且說,賁侯聽了那差人回復田人景況,大笑起來,向李憲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來尋我,此番遭難也是不來的了。」李憲章笑道:「所以,兩番事中已伏下三番事的引線在內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來投便罷,若再如此愚頑倔強起來,非玩他個厲害的不可了。」賁侯點頭稱是,不提。
  當時璞玉雖在跟前,也不解這些事的原故,遂轉身入內院來。因時至初夏,眾姊妹們都往花園裡遊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會芳園來。
  原來這日是芒種節,自古凡交此節日,閨閣中女兒們,都要備各色祭物,以餞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習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請得放丫頭們一日假。賁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極興頭。老太太見賁夫人歡喜,也准了他們散蕩一日,遂說道:「明兒我也往花園看你們的餞花神會去。」此示一下,闔府姑娘丫頭們,都歡欣鼓舞起來,各自都預備了餞送花神的祭物。
  次日,又值風和日麗的天氣。早飯後,德清、熙清、琴默、聖如和那府裡寅二爺的姑娘宮喜,再有福壽、綿長、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環們及院內做粗細活兒的大小丫頭,先已入園中來了。有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緞紗絹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彩絨線,各色錦縧,一花一樹枝上,都係滿了。只見滿園中錦繡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姑娘丫頭們,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慚鶯妒,一時盛景,也說不盡。
  當時,老太太坐著藤椅,同著賁夫人、金夫人等入園中來。到綠波堂坐下,看眾女孩兒們歡會。那些女孩兒們,各各都盡情玩耍,或臨水觀躍魚,或望空看舞鶴,或摘鮮花,或鬥奇草;更有那幾個姑娘的丫頭們,如出籠之鳥,或立樹下,或坐山石,各顯其素日之學,不是彈絲便是品竹。真個是錦緞穿林間,嗩吶隔水聞。誠可謂良辰美最不虛擲也。
  璞玉幾乎失此佳期,一進門來便聞簫音笑聲。只見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著迎頭跑過來,璞玉問:「姑娘們在那裡?你又往那裡去?」元宵笑著指道:「姑娘們站在那邊山坡上,看丫頭們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陽傘去。」說畢,跳跳躍躍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來。忽又聽有人自山後鼓掌唱著走過來,璞玉止步聽去,原來是二人和聲齊唱道:
  綠葉蔭蔭兮久不落,吾儕相逢兮永不離,
  含我梨桔兮味實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著出來,忽然見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時原來是聖姑娘的丫頭鳳梅,熙清的丫頭子規兩個,因也笑道:「你們姑娘們在那裡?」二人搖頭道:「我們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們原是叫我們隨意玩耍的,所以我們沒到跟前去。」璞玉聽了,徑往山坡下來。只見德清、聖如等真個都站在那裡。熙清遠遠的見璞玉來,高聲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見你已兩日了。」琴默忙回過頭來看時,忽見眼前桑葉般大的兩隻斑斕大蝴蝶,一上一下隨風翩躚,十分好看,便欲捉來玩耍。自袖內取出團扇,往草地上撲了過來。那兩個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飛過水去了。琴默躡手躡腳的一直趕到拱碧亭,直趕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意再趕了。搖團扇,納涼風,方欲回來時,忽聽那亭內有兩個人說話,便止步聽去,只見一個人說道:「你橫豎比我強,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見得你在逸安堂服侍著福晉太太,不時有賞,況且福晉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結也是快的。」那一個歎口氣道:「唉!那裡比你強甚麼,雖說已被看在福晉太太眼裡,也不是無故的就有賞賜。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麼巴結了,這兩年也只埋身過日子。若果時來運轉,或許也有個聳聳肩的時候,誰能知道呢!」前一個道:「阿彌陀佛!你還說你埋身不成,聽我說句不害臊的話,那日洗衣房的老劉媽媽,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時,急得我真個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後來急得沒法兒,求垂花門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著的紅布綿襖拿出去當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裡能夠贖得出來?」那一個道:「呸!你如何當起東西來了,你也不似我們從外邊來的,你親爹娘也都在這裡,那裡就難在這一兩千文上呢,和你媽媽說一聲,還不是現成的?」一個道:「別說我那娘了,自我進裡頭來以後,不但不給了零花錢,連買個花兒粉兒的錢都不給了,說:『不是承受著姑娘的賞賜嗎?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錢花,沒有就罷了。』今年秋天我沒衣裳穿時,看他給我贖不贖了。」那一個道:「你到底比我體面些,不過剛剛當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頭裡就已當完了,如今穿著的這件舊綢衫,還是玉清姐姐給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帳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麼一盤剝,直到如今我也沒還清。昨兒聽他說,連本帶利將到一萬了。你想想,我能還得起嗎?」一個道:「這時候,只有人肯借給我便罷了,那裡還管他甚麼利輕利重的,只是那黑帳到底是說那一個呢,我倒不認得他。」另一個道:「就是大廚房裡的,胖胖的,四十來歲,愛挽高高的簪兒的那一個罷咧!他可愛放錢呢,廚房裡有兩個張媽媽,另一個才三十來歲,常戴著一頭花兒,那個叫花張。」一個又道:「明兒姐姐保我借那黑帳幾千文使使呢。」那一個道:「我如今欠著他的帳,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個好保,我替你說去。」一個道:「找保倒容易,明兒我再找個體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個人攢起那麼多錢做甚麼呢?」那一個道:「誰知他做甚麼,想是養他漢子罷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壽堂,或到鬆月軒去服侍才好,那兩處進項大,這點子債累也不在我眼裡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撈不著甚麼。你不看那靈玉,今年正月,福晉太太因大爺屋裡的人不夠使,使把他分到鬆月軒去的,只這幾個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麼樣兒了,不但誰也肯借給他錢,況且,如今頭上身上,戴的穿的,象個美人圖似的了。坐在桌上,磕著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過幾天再看罷,眼見得要把屋內弄得雪白,已到鍾咧表咧的帶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們晚進來的,那象我們這般壓在泥坑裡,不得出頭呢。」一個道:「那靈玉多虧琴姑娘之力,往鬆月軒去的,往後不忘琴姑娘的好處也罷了,我入憑花閣服侍以來,慢說得到客人姑娘們的憐愛,就是自家的姑娘們也不曾賞臉問過一句話,不知這個命如何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媽叫個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說甚麼『今秋必見喜,無喜便有災』,你看我這個行徑兒,那裡來的甚麼喜了。」那一個道:「想必是得個大胖小子罷咧。」另一個聽了,下死勁的啐了一口道:「呸!爛了嘴的蹄子,說來說去說出自己的病來了,你才得小子,你才養孩子呢。」
  琴默聽到這裡,忍不住噗哧的失聲笑了。趁此機會故意放重了腳步,大聲笑道:「錦屏我看你藏到那裡去。」說著跑到門首往裡看時,原來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來的葉兒的女兒代小兒,二人席地對坐談心,見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來。琴默佯做不知,笑問道:「你們兩個把錦屏藏在那裡了?」代小兒道:「錦姑娘不曾到這裡來。」琴默道:「我打老遠看他坐在橋邊打水玩來著,我要悄悄轉到他背後來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見了我,往東一繞就不見了,敢是藏在亭子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內尋了一尋,轉身出來道:「他必是鑽在山洞裡藏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說著走過橋去,打一寬轉回來。只見秀鳳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見琴默來,笑道:「姑娘打那裡來的?驕日下走的瞼都通紅了,大爺到處找你呢。如今老太太、姑太太、福晉太太他們都往來山軒去了,此刻也許在綠波堂呢。」琴默笑道:「他找我怎麼樣呢。」說畢,徑往綠波堂來。
  只見宮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樹下,看著眾丫頭們鬥各色花草玩笑。見琴默來,起身相讓,道:「姐姐這半日在那裡了?聖姐姐他們都在綠波堂解九連環玩呢,還問你可曾做出那個七巧圖沒有,正等著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們玩耍,遂往綠波堂來。只見德清、聖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連環,福壽坐在一旁,布棋盤。聖如笑道:「噯喲,巡檢大人回來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內未生盜匪乎?」琴默坐在石欄上,一面展袖搖扇,一面笑道:「聖人在位,自然是海晏昇平,兼有賢臣輔佐,專心治國,安能有盜匪?」大家正在說笑,忽見憑霄慌慌張張跑了過來,站到琴默身後去了。隨後璞玉手裡拿著一枝花,趕進來,放下臉來掏憑霄袖內道:「你真個不拿出來?」憑霄只顧笑著縮身子往一旁躲閃,琴默瞪了一眼憑霄,道:「怎麼回事,甚麼東西,這般爭著搶著的?還不給快拿了出來。」憑霄笑道:「大爺趁姑娘不在屋裡時去了,要尋甚麼七巧圖,翻箱倒櫃的鬧。我攆他問姑娘要去,他不依,硬來搶,所以我拿到這裡來了。」說畢,自袖內取出來遞過去。聖如、德清等大笑起來,向琴默道:「好個賢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裡遭了劫,還只顧在外邊巡查呢。」琴默笑道:「斯之謂『為國而忘其家也』。」
  璞玉取了七巧圖本,向琴默問道:「這個姐姐可都擺出來了?」琴默道:「這且不可看輕易了,我看盡用著些經綸之智,又有個把樣不易想得出,極難的。我費了幾夜心思,方都擺出來了。初擺時雖覺得煩悶,弄著得了門徑,倒是極愜意的。我全擺出了之後,已寫了一篇賦在後邊了,請群賢詳察。」璞玉遂打開本子與聖如、德清等同看,道:
  蓋此圖也,其奇出乎天之靈,其巧發乎人之智矣。新出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運智造異,分三氣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減之法,而合斗勺之數矣。緣乎盈虛消長之理,以仿奇雲之狀矣。高棚騷人,深閨名女,憑軒窗吟畢之時,居香樓怠乏之餘,忽生巧思,奇此珠璣之相聯矣。推陳而出其新,如梳髮之分玉道矣。舉簪花之巧手,競生異樣慧心,逞鬥草之間隙,別開一幅生面矣。天衣無縫,立接叵測之錦緞,雲崖高聳,緣逢皆化為蜃幻矣。扯剪斜檔,運智於暇時,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觀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贊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為男子,入場應試,縱不中進士,不愁不得個舉人。看這揮筆之勢,真個可謂『花雨繽紛』了。」琴默笑道:「我的學問那麼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為師?」璞玉笑道:「我非不願入門拜師,只因夫子之居,重堞連綿,不得其門而入也。」琴默只嫣然微笑不語。德清道:「原來琴妹妹的大號叫自歇,我們才知道,從今只叫自歇賢弟便了。」聖如笑道:「一個七巧圖賦,便寫出了那麼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連環為題作起來,更不知寫出多少佳句來呢。」
  璞玉那時端詳琴默之姿,但見溫玉般嬌嫩的容長臉兒,春山般兩道淺淺彎眉,如琢似雕的中長鼻子,若言若笑的櫻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紅光滿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襲人,一似蘭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顧瞅著出神。琴自歇忽然見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來,扭過頭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轉身向聖如道:「那九連環還算數議論他做甚麼,解過一遍便露了底兒,沒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腳不能閒的人,方玩他罷了。那如這個好,愈弄愈深,愈擺愈奇,變化無窮,成敗不定呢。」聖如笑道:「既如此說,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這上頭有好幾處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問一兩件,敢請垂教。第一件,這些環如何不多不少,或八個或十個,必用九個,止於奇數者何也?再如那架兒必煨做雙轅,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環者,終是何意?這幾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僥倖,得遇明公,敢請明示。」
  璞玉忽然聽了這許多議論,一時對答不出,怔了一會子,只得勉強編道:「若是不做九個環,或串或解時,餘了一個如何處置?再說那個架兒不煨做雙轅,若做成三條,怎麼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環,以致不能串或解時,不留又有甚麼法子?」自己說著先笑起來了,眾人也都笑了起來。聖如道:「你這都是信口胡諂,古之賢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誨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這般,誇獎起來,便說的天花亂墜,鄙薄起來,直貶的糞土不如,肆意杜撰呢。」璞玉只顧笑,也不言語。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時偏用這九數是甚麼意思?釋門弟子的錫杖上也係著九環呢。」璞玉道:「是了,九連環的九個環,便是錫杖上係的九個環的那個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難河畔,即汗位時,聚其宗鄰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個意思。」聖如笑道:「你只顧說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的,終究是那個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連環意思」。眾人又大笑起來。
  琴自歇道:「崇尚九數,並非但在古時有的,今世北地諸王,進貢京師,豈不也有素品九貢之說嗎?」德清道:「說起九數來倒是極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種種九數,終不知為何如此崇尚這九數。」琴默笑道:「若欲知道這個,卻也不難,尋我們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欲知湘妃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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