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鬆月軒獨琴律自和 教諭齋雙玉聲相抵

  話說璞玉見德清賭氣睡了,心中也自疑惑起來:「如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不曾目睹。」只覺心中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來,也不言語,倒在常臥的榻上,默默盤算,也昏昏睡去了。
  且說,那日琴默坐在玻璃窗前做針線活兒,只聽春風拂窗紗,鴻雁唳晴天,思量:「雁雀亦且念其生身之地。」不覺手乏,丟了手裡的活兒,欲尋姊妹們閒話,以解春困,便領了憑霄往憑花閣來。恰逢德清睡中覺,遂回身走入介壽堂西穿堂往璞玉屋中來。原來璞玉住在東耳房後,別一小院中,三間向陽四面出簷的房裡。琴默掀起簾子進來看時,外間無人,內間裡福壽獨自坐在窗前地炕上打絡子,璞玉也躺在榻上睡著了。福壽見琴姑娘進來,便起身去推璞玉,琴默忙搖手止住,坐在一旁椅子上,低聲問道:「孟嬤嬤那裡去了?」福壽笑著悄悄的道:「今天一早回家看他孩子去了。」說著倒上茶來,琴默起身接在手裡,端著茶碗,一一看那四壁上貼的璞玉閒時所寫的字,在各色圓的方的紙上寫著:
  書畫情趣
  情趣宜人,潔室名典,清風朗日,明窗淨幾,
  疏林修竹,山間溪水,深廳名香,談今論古,
  天下太平,家主不傲,睡醒方起,病體新愈,
  賞鑒怪石,對坐奇岩,瓶花除綻,新絲慢卷,
  雪花灑窗,才女藏書,與共風月韻調之人是也。
  厭人惡魔
  黃沙蔽天,塵埃落硯,漏屋雨水,老鼠竄鬧,
  爪間污垢,油泥沾手,粗劣圖畫,暖昧題目,
  世俗閒話,噴嚏流沫,晦暗燭光,朦朧醉眼,
  塗鴉圖書,庸人來撓,輕易告人,強索騙取,
  蠹蟲嚼書,奴婢林立,爭論貨價,巧言令色。
  閒人忙事
  戒殺救命,種竹灌花,俯瞰池水,仰觀風箏,
  觀雀踏枝,看魚躍淵,開卷疊書,壁琴風響,
  月下閒步,靜聽鐘聲,夜聽蟋蟀,晨聞布穀,
  焚香烹茶,閒坐山石,近聞黃鸝,遠聽簫聲,
  拄杖獨游,犬吠遠村,矚雲入谷,溪水注河,
  視蟻搬運,喜看蝶飛,岩間水滴,視蟲蛻變,
  養花錄書,楸枰聲響,自學經史,獨看奇文,
  隔水聞樂,月下歌聲,倚案閒坐,靸鞋忙出,
  竹聲相抵,松風入耳,深夜讀書,筆落詩成。
  琴默看猶未竟,忽聽璞玉睡在床上,夢中大聲叫道:「璞玉往那裡去?璞玉回來!」琴默聽了大驚。
  原來璞玉夢中走入一坐花園,見與自家花園一樣,心中自忖:「除了我們會芳園,竟又有這麼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從那邊走出幾個女孩兒來,都是丫環妝束。璞玉又驚異道:「除了妙鸞、福壽、玉清等人外,也竟有這一干人了?」只見那些丫頭們笑道:「璞玉你怎麼了?如何便回來了?」璞玉只當是說自己,忙向前道:「我無意中信步到此,不知這是那一尊府的花園,求姐姐們帶我逛逛呢。」那丫頭們笑道:「原來不是我們的璞玉,看生得怪乾淨,嘴也倒乖覺。」璞玉聽了,忙問道:「你們這裡也還有個璞玉?」那些丫頭忙道:「璞玉這名,我們奉老太太之命,為保佑他消災長壽而叫他,他聽見我們叫也歡喜,你是那裡來的小廝,也學我們混叫起來?可要仔細打爛了你的臭肉!」又有一個丫環笑道:「咱們快走吧,倘或叫璞玉看見了,又該說我們和臭小子說了話,熏上臭味了。」說畢,大家一徑去了。璞玉心中納悶,道:「從來沒有這樣說我的丫頭們咧,這裡如何這等厲害,莫非又有個我這樣的一個人了不成?」一頭想一頭又走到一所園中,心中詫異道:「除了我們鬆月軒,竟又有這麼個院落?」遂上了台階進入房內。只見榻上躺著一個人,那邊有幾個女兒做活兒,也有在地下踱著的,正自驚訝看時,只聽躺在榻上的那個少年,忽然長歎了一聲,一個丫頭笑問道:「璞玉你不睡覺又歎甚麼氣?又是怕上學胡思亂想了?」璞玉聽了這話,心中甚不受用,又聽那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說,北邊忠信府裡也有個璞玉,性情兒也和我一樣,我不曾信。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中走入忠信府花園裡,遇著幾個丫頭,都叫我臭小子,總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尋到他房中,他又正睡著,只存其皮囊,真性卻不知往那裡去了。」璞玉聽了這話,忙向前說道:「我因尋璞玉到這裡來的,原來你就是璞玉了?」榻上的璞玉忙站了起來,拉著璞玉的手笑道:「原來你就是璞玉?這可不是在夢中了。」璞玉道:「如何是夢呢,真而又真的。」話猶未了,只見有人來說:「老爺叫呢。」兩個璞玉齊吃驚,一個璞玉往外就走,一個璞玉忙叫道:「璞玉往那裡去?璞玉快回來!」
  說著掙扎起來。福壽等在旁,見他夢中自喚,知是魘魔著了,忙推醒他來問道:「甚麼璞玉在那裡,璞玉在這裡不是?」此時雖醒,神思尚自恍惚,指著門外道:「璞玉才走出去了。」
  彼時琴默早忙入內間來,笑道:「璞玉怎麼了?」璞玉見了琴默,心中方清醒,忙坐了起來,讓琴默坐了。揉了揉眼,把方才夢中紛繁情景,一一說了一遍。猶自驚疑不定,便央琴默解釋解釋。琴默笑道:「那都是出於你的疑心罷了,不然如何說世事如幻夢呢,人之迷妄豈不是說『如癡人說夢』嗎?我們自身也總在夢寐之中,所以夢中之事不可據而信之。《黃帝內經》有雲:『陰盛則夢大水而驚駭,陽旺則夢烈火而嗔怒,陰陽並發而相雜則夢爭鬥。上發則夢飛,下沉則夢墮,飽則與,饑則取,肝火盛則夢怒,肺金盛則夢工,此定理也。』《東萊呂氏》中雲:『交象事成,應魂為夢。虛浮則夢飛,厚重則夢沉,枕帶夢蛇,枕冠夢鳥,將陰則水,將霽則火,將病則食,將憂則歌。』孫真人《養生論》中雲:『凡夢者,神魂沉於五臟,心意紛繁所由生也。入夜則神魂靜肅,故覺諸行相剋而為夢。午夜前之夢,其驗也遠,午夜後之夢,其驗也近。』《習學記言》中有雲:『如欲無惡夢,勿食自身屬相本命之物及魚鱉牛狗等肉,勿起怪亂橫逆之心,首枕向東,以受旺氣,向外臥則神靜而無夢矣。』《茅亭諺語》中雲:『盲人無夢,愚夫寡夢。』莊子所謂『至悟者無夢』,蓋言至德君子因其無欲,故無夢也。庸人之怒惱貪欲無窮,是以固結而為夢,凡百災厄無所不夢覺之也。你方才此夢,一則出於所說所聞,再則由於你對面放的那個大鏡子所致。」璞玉點頭,舉目看時,原來那個大照衣鏡,正放在對面,影子全照在裡頭了。疑念方釋,也自笑了。
  福壽笑道:「原來是為這個,怪道老太太常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放鏡子,人小時魂不全,鏡子多了睡裡驚恐,做胡夢』,就是這個道理了。如今恰又對著大鏡子放著那床,有時撂下鏡套子還可。越往後天氣越熱起來,每日都要倒著睡的,那裡能常常想著。眼見得這會子已忘了撂下了,敢是大爺剛躺下,對鏡看著影子玩來著,所以一合上眼就顛倒胡做起夢來了。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了呢。不如明兒把這床搬到外屋裡好。」正說著,小丫頭們捧過漱口茶來,璞玉漱了口,擦了臉。
  琴默從楠木雕桌上拾起一本書來看了,笑道:「這是個甚麼東西,書不是書,畫不是畫,混畫了些三稜四角的圖兒,是做甚麼的?」璞玉側著身子看了,翻過那本子的前幾頁,指著上頭寫的字道:「這叫『七巧圖』,是新近出來的,昨兒一個朋友送我的。大小共七塊銅,大三角兩個,中三角一個,方的一個,斜角一個,(譯者注:此處有脫文)七塊不增不減擺出下列的這些圖樣來,看去雖然是一個玩藝兒,內中倒藏著些智慧。我昨日做了兩樣,第三個沒做出來,也就放在一邊了。姐姐拿了去閒時擺擺看,解悶倒比九連環好多著呢,不像那個做了一回解過去就完了。」琴默道:「也不可輕看了九連環,若尋不出機關來,也是不容易的。我倒不曾見過這個,帶回去好歹擺擺看。」正說著,上房來人叫吃飯,璞玉遂把七巧銅與圖本遞過來,琴默給憑霄袖了一同出來。
  再說,次日那祁太太真個親至賁府來,見了老太太。當時璞玉正在海棠院與琴默擺七巧圖,忽見熙清笑著走進來道:「哥哥你可見了那個祁太太了不曾?如今在上房和老太太坐著說話呢。我忽然見了,唬了一跳,身上肥胖胖的,足有大缸那麼粗,臉象個大盆子,若是長起鬍子來,就和咱們廟內的白臉金剛一樣了。」一頭說著一頭笑。因璞玉也想見那個璞玉,遂忙推開了本子,同熙請跑到介壽堂後槅扇前來。忽然抬頭看那祁夫人時,果然生得肥脂,疊頦連頸,圓咕啉吞的坐在那裡。想起熙清方才說的話,忍不住失聲笑了。熙清也在身後嗤嗤的笑個不住。璞玉越發忍不住,忙轉身跑了出來,與熙清對著面,彎著腰撫掌大笑不止。幸而那祁夫人,正與老太太說著多年未能相見的話,所以沒看見他們出去。不一時老太太命喚璞玉來,璞玉好容易忍住笑,方走進去跪下請了安。那祁夫人見了璞玉大喜,拉起手來問:「屬甚麼?幾歲了?念了幾年書了?」正一連問個不了時,只見從垂花門傳進來說:「老爺叫璞玉出去見客人呢。」璞玉聽了,忙整衣冠出來。
  原來祁府的璞玉,跟他母親來,先入書房見了賁侯。賁侯問了他父親好,在路走的日子等。茶畢,又說了些人情世道的話,便叫璞玉出來。二人見了,因不知誰大,便握手相揖了。
  賁侯將二人端詳了一會子道:「你二人乃是同輩兄弟,不可見外,璞玉領你這哥哥去見過老太太,往你書房去待飯。」璞玉應聲「是」,領著客人璞玉入介壽堂來。
  當下,內院女孩兒們要看兩個璞玉相會,雲集而來。但見賁璞玉因是主人,在右邊讓著一步走,祁璞玉在左邊略進前走著。二人身段儀表,雖也相仿,然那祁璞玉氣概軒昂,行動舉止頗覺威武。容長臉兒,面色微紅,皮膚似略粗些。再看賁璞玉時,面白如玉,舉止溫雅和順,但比祁璞玉略矮,終似柔弱些。眾人暗暗笑道:「眼見得顯出一文一武來了。」
  祁璞玉幾個箭步進前,請了老太太、金夫人安。老太太分外親熱,叫到身邊笑著問話,祁璞玉高聲朗朗的對答著。丫頭們倒上茶來後,老太太命坐在身邊椅子上吃茶。祁夫人問道:「老太太必要叫我們住幾日方回去,把箱籠包裹都搬進來了,你們可把行李卸了不曾?」祁璞玉起身回道:「方才這裡的伯伯也這麼吩咐了,兒子想請母親示下。」老太太道:「這又請甚麼示下不示下的,這麼多年了才來,一見了面就想離去是沒理的事,快吩咐外頭的把行李卸下來。」賁璞玉忙回道:「方才老爺吩咐,把這哥哥的行李都卸在東邊小書房教諭齋裡了。這會子想已整治完備了。」祁璞玉遂告辭出來,和賁璞玉至教諭齋坐下。瑤琴、寶劍等拂几案,安懷箸。賁璞玉見祁璞玉的僕從們都是些新帽緞衣的伶俐少年,心下想其家業富足並不虛傳。那祁璞玉見賁璞玉錦服玉食,俊童姣蜱,心中也自羨慕。自忖:「見此子外貌,倒不曾愧負他的名字,但不知其聰敏所學如何?」欲尋個題目來試試,一時又想不出來。忽然想起他的姓來,遂笑道:「我自幼聽得尊兄大名,也是前生有緣,久欲飛來此處,立謁兄長尊顏,請垂明教。今日天幸得見,真個緣分不淺,況且我二人年紀名字性情無不相同,也是一件奇事,敢問吾兄,尊姓原是百家姓上『丁宣賁鄧』的『賁』字,如何讀做臂?這事兄弟疑之日久,敢請尊兄指教。」
  賁璞玉笑道:「這一字尊兄那裡不知道,只因欲知小弟所學罷了。雖然如此,既蒙兄長下問,不可不回稟。兄弟聞這字,可讀做班、賁、賓三音。讀『班』者,據傅氏《釋文》云:賁古班字,文章皃。讀『賁』者,《尚書記》孔安國注雲:『虎賁』獸名也,最猛,故稱精兵為虎賁軍。讀『賓』者,《後漢書》云:諫議大夫崔氏,居有誦訓,出有旅賁。誦者讀也,訓者教也,『旅賁』者訓人之木鐸也。又讀瀵,龜之三足者名賁,食之死人。又讀『妃』,《地理志》云:東海有湘賁郡,周勃曾令其地。又讀『陸』。其讀『臂』,則愈明矣,《易經》卦名也,『序』『雜』二卦,合為『賁』卦,賁者飾也。何以謂飾?因其內明而外有序,文明各得其分,故謂有飾也。《斷卜》云:飾者,柔來以文剛,故通也。剛升而文柔,故往地有微緣,蓋天文也。止於文明者人文也。詳天之文而察時變,觀人之文而化育天下也。《形卜》云:山下有火而為飾也,大臣據此以明眾治,不敢絕犯也。由此觀之,『賁』字之義大矣,非可輕問者也。但愚弟所疑者,我們『璞玉』這名字,雖說是未琢之玉,終不解其何義,虛度了這些年,今日幸遇明兄,又是同名,想是已至明瞭的時候了。望乞垂教,以開愚弟茅塞。」
  祁璞玉先只問了一個字,見賁璞玉旁證博引說出那麼多的經史典故來,早已聽得呆了,越發引出《易經》來時,已頭疼起來。繼而又見他問起那兩個字,呆了半晌方勉強道:「玉乃出於崑崙之崖,這『璞』字,不過是說裡玉外石,不現其美的意思罷了,如何還有別的道理?」賁璞玉微笑道:「尊兄可看過《廣域記》?」祁璞玉原不曾留心學問,自知不敵賁璞玉,忙轉話頭道:「我原不曾看過那些閒傳小記,況且我們老爺自幼教我以畋獵騎射為重,所以縱巨著正典也不曾苦攻。想你我都是世代武職人家,聖上倘用我們,也只看弓馬如何來取用罷了,並非從經書上試選,只務自己所事之業罷了,那裡還用許多詩云子曰呢。」賁璞玉見話不投機,忙笑道:「是,是,尊兄所教極是有理,小弟也欲學習騎射呢,雖讀了幾卷書,因弟秉性愚鈍,只為明理而已,斷無以此獵取功名之之意。」二人談笑間吃畢飯,閒坐吃茶。
  且說,祁夫人喚了眾姑娘們來相見,見琴默模樣兒、性情兒及聰明福分,超出眾人,心中著實羨慕起來。乘間向老太太問道:「琴姑娘可有了人家兒了不曾?」老太太道:「聽說還不曾許人呢。」祁夫人心下喜道:「不知他家父母要找何等人家?」老太太早解其意,忙道:「也不管甚麼樣人家,女孩兒家,也都有其一定的姻緣。」當時,因金夫人早已回自己屋去了,祁夫人遂起身要尋他說話,別了老太太帶著姑娘們,往逸安堂來了。欲知明珠連那玉,且待下文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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