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熱中寓寒參禪景 喜間生悲歎月詩

  話說白老寡用象牙箸緊夾著肉丸子,欲使其不動,但因兩個都是滑溜溜的東西,肉丸子忽然失脫,掉下來了,白老寡慌了道:「你成了龍了不成!」說著趕上去伸手去拿,熙清笑道:「違了令了,快將這七杯酒送給白媽媽去。」丫頭遂即送過來,白老寡方歸坐,熙清便笑起來道:「你若不說笑話,便加倍罰你十杯。」白老寡沒法兒只得說道:「既是如此,好歹說個故事吧,你們可別見怪。」眾人都止了說笑,靜聽他說笑話。白老寡先笑道:「有個善人,向他老婆說:『相傳釋迦牟尼佛,大發慈悲之心,割自己的肉喂鳥啖虎。如今雖欲學他,但鳥飛上天,虎隱深山,身上雖有肉也不得給吃了。只因夏日蚊子多,這肉是施給蚊子吃了吧。』遂不掛帳,裸著身子躺了等著。有日值功曹得知此事,欲試其真心,化作一隻狼撲了過來,那人見了大聲喊道:『少嘗一些也罷了,若是真個大口家吃起來,可不是玩的!』」眾人聽了哄然大笑起來。
  爐梅向德清笑道:「姐姐可聽見了,白媽媽這豈不是說我們護食,奚落我們呢。」德清笑道:「白媽媽這故事說的真個巧,你自說該罰幾杯吧?丁香快去將我屋的大盞取來。」丁香應聲「是」,忙去了。白老寡大窘,笑著央求道:「好姑娘,我說這故事,原是相傳下來的,並非我隨意瞎編的,如何敢來奚落姑娘們。」爐梅笑道:「常言道『機緣難逢』,若不問你但會吃不會說笑話,你如何便想起少嘗大啖的事來呢?你這故事也不只奚落德姐姐護食,豈不把席上比你吃的少的人都罵成蚊子了?」眾人齊笑道:「原來白媽媽這故事把我們都罵了,這會子該每人罰他三杯。」白老寡聽了此話,無言可對,急得打著自己嘴,笑道:「太太、奶奶們,我只怕說不笑人家,加倍罰酒,急著說的,那裡有工夫想到這麼多的規矩上頭!大家也不必罰我了,我只吃我罰酒就是了。」爐梅忙向德清使了個眼色笑道:「德姐姐這也罷了,白媽媽你擲的可是『老僧深閨賣俏』不是?老僧雖瘋顛,到底也沒有個賣俏的理,況且在深閨,越發不相當,罰五大杯也還輕了呢!再說故事上頭,又有過失,須再加一倍,翠玉快添上五杯酒來。」翠玉忙應「是」,用一托盤端著五杯酒來放下。
  當下,王姥姥因受了白老寡的氣,正沒處出氣,逢此機會,心中大喜,遂端起杯來,送到白老寡嘴邊,說著「快吃」,往下一灌,白老寡推不過,一挺脖子都吃盡了。王姥姥忙又捧上一杯來,白老寡向爐梅告免,爐梅命翠玉送魚,畫眉夾一箸送入口內,白老寡嚼著嚥下,王姥姥又把酒送到嘴邊,白老寡推不開,又吃了。張媽媽又送進一塊鴨掌,王姥姥又接連灌酒,白老寡一來不得推,二來吃得嘴滑了,情不自禁,將十杯酒吃個罄盡。因吃得急了,一時氣噎咳嗽起來。
  老太太道:「也不看老人家,只顧灌他不成?丫頭們快給捶捶背。」畫眉忙到身後捶背。翠玉收了杯盤後,白老寡的酒方湧上來,見丁香拿一個瑪瑙盞來,忙叫:「拿來。」取過來細細看了半響,笑道:「這盞造得這般得意兒,好姑娘,你就給我斟一盞茶來吃。」爐梅笑道:「白媽媽這會子我再不敢說罰你了,因丁香拿了這個盞來,我要誠心敬你一杯呢,不知你要也不要?」白老寡正遲疑時,德清、琴琴二人笑道:「白媽媽這是敬酒,比不得罰酒,你若不受就不好看了。依我們說,這一盞酒,一半你吃,一半我二人分吃,這可使得?」白老寡也不推辭,點頭應允。德清遂喚丁香滿滿斟上一盞酒,送到白老寡手裡,白老寡笑道:「這一傢伙什兒我也就差不來仿了。」德清忙舀了一杯送與琴默,又舀出一杯放在自己門前。
  原來這盞用一塊囫圇瑪瑙碾成的,外邊明面上盛酒少,裡邊套空內容酒極多,白老寡見他二人舀去了兩杯後,盞內所剩不過兩杯,也就不再爭持。又見德清、琴默二人舉杯飲盡,傾著給他看,白老寡亦舉起盞來,一口氣吃下,看看吃得殆盡,剛放下盞,酒又湧出來了,白老寡驚異道:「喲,這盞成了聚寶盆了?做的又這麼巧,我再吃一陣,看你還有沒有了。」這會子也不用別人讓,雙手捧起來,一氣吃盡,剛把盞子放在桌子上,酒又湧出來了。白老寡見了大喜,鼓掌笑道:「瞧,可真是個寶貝了。」畫眉從旁慫恿道:「白奶奶你再吃一陣看,還能出來比這更奇的呢。」
  白老寡真個舉盞一氣吃盡,即覺頭暈眼花,天旋地轉,身不由己,拋了盞子,驀然倒地,枕上張媽媽的大腿便睡。
  此時,已輪到張媽媽。即抓起骰子來向瑞虹笑道:「姑娘,你給我看著。」說著一擲:
  乞人草甸練拳。
  璞玉道:「乞人雖可偶往草甸逛逛,練拳卻與去處相違,當罰兩杯。」看令牌是「飛觥」,瑞虹忙說與張媽媽,一個飛給王姥姥吃了,一杯張媽媽自吃了。
  下該璞玉的。璞玉拿起骰子笑道:「我也許似商鞅,落了自己的法網呢。」說著猛力一擲:
  公子深閨坐禪。
  爐梅笑道:「呀!這會子該怎麼處,不吃如何脫得過去,當罰三杯。」璞玉道:「公子在深閨也無礙,坐禪也不犯律條,如何受罰?」爐梅爭道:「你不該自己作了令官,自己攪混了,別人的你隨意變著法兒罰,自己倒些般耍賴?」德清知道璞玉不能多吃酒,遂陪笑和哄道:「這雖屬非理,看來足可免罰,公子在深閨,又以坐禪為事,倒是難得,這般個善行公子,如何罰得。」說畢,看酒令是「賽枚」,又道:「既不罰,也無須賽拳了。」
  當時,日已平西,席上又早搬上飯來,於是大家吃飯。老太太笑道:「灌的那白婆子已醉了,這會子還不叫醒他吃飯?」話猶未了,白老寡忽然翻身伸腿,打個哈欠,轟隆隆一聲,放了個大屁。王姥姥剛端起一碗湯來喝,不覺聞聲大驚,失聲叫了起來,把湯都晃撒了。張媽媽先呵呵大笑起來,眾人也直笑得不能吃飯了。
  白老寡翻身爬了起來,咧著嘴皺著眉就往外跑。德清一頭笑,一頭忙叫丁香、鸚哥二人忙跟去。二人忙止了笑,扶著白老寡,知他要出去,便拉往山背後去了。方走到太湖石旁,白老寡已是走不動,渾身顫抖起來道:「姑娘們快給我撩起衣襟,我的腰已彎不得了。」說著從懷裡掏出兩塊紙,到山石後邊蹲下了。鸚哥、丁香二人也不好拋下走,只得暫立等候。忽聞下氣聲,接著苦、辣、酸、甜、咸也不知是甚麼滋味兒,只覺臭不可耐,二人無法,只得捂著鼻子等著。等了半日,白老寡方事畢,跚蹣走出。三人同歸亭上來。
  時已日薄西山,老太太、顧氏太太、金夫人等都出園去了。眾人送到石橋上,琴默笑道:「我們這會怎麼著,大家也散呢,還是玩玩呢?」熙清道:「再過一會子福晉太太還不祭月來嗎,我們這會子出去了又回來,不如竟在這裡等著一同出去豈不好呢。」璞玉道:「正是,正是,這樣極好,我們還是到拱碧亭上吃茶去吧。」大家又轉身回來,只見張媽媽、白老寡、王姥姥三人晃晃蕩蕩、吵吵鬧鬧的迎面而來,白老寡先笑道:「告辭姑娘們,明兒一早我們各自家去了,冬天再來望姑娘們。」爐梅笑道:「白媽媽明兒再呆一天不好?我們再預備席吃一天。」白老寡一面往外邊走著,一面手、頭齊搖道:「罪過,罪過。這恩典已是不盡了。」眾人又大笑起來。
  宮喜道:「今日之宴,雖然極熱鬧,極好,只是叫白媽媽吃得多了些,所以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了。」爐梅哼了一聲,說道:「這也奇了,誰逼他了,他自己果真不願意,難道接著牛頭硬叫去喝水不成?」說著話,走到拱碧亭上來,只見媳婦,丫頭們正收拾杯盤几案,灑掃地下。德清要吃新龍井茶,吩咐丫頭們烹茶,眾人或階上,或欄上,或當院散坐,獨琴默坐在一株梧桐樹下的桌上吃瓜子。幾個螢火蟲振翼繞鬢而飛,又有幾個落在身上。璞玉見了,不覺驚喜,手裡拿一把骨柄芭蕉扇子,只管一東一西的驅逐,爐梅在階上見了,端著茶碗笑道:「璞玉!為時尚早呢,留點氣力,到晚上驅蚊送涼不好?」琴默全不理睬,璞玉便棄了扇子,攆爐梅去了。
  熙清、宮喜二人拉著手到德清跟前來笑道:「我們大家都在這裡,趁此涼爽,想個法兒玩玩才好。」德清道:「忒吵吵嚷嚷的玩法兒也不好,倒不如大家尋個清靜有趣的事才更好。迎此清風而坐,心中一如天上皓月,豈不有趣。」爐梅向前道:「若尋越樂越清靜的,只沒個撫琴的。」璞玉道:「怎麼沒有,我知道琴姐姐的洋琴就好。」琴默笑道:「撫銅弦琴倒也罷了,若是弦子卻不能夠,況且樂理也大不相同。」眾人都求其一奏,琴默也覺得高興,遂喚瑞虹取了洋琴來。因外邊風露冷,遂都到廊簷下。
  欄杆內蘭花盆旁坐下,將琴放在幾上,開了盒蓋兒,隨手調弦,和了宮調,因此時正是桂花盛開,便取意奏起《梅花三疊》曲來,撫到第二疊「嚴若冰霜,但與蒼松翠竹常相契交,可為兄弟」,爐梅只顧瞧著琴默,點頭微笑。又撫到第三疊「花自清香,月自皎潔」時,璞玉不時道「好」,德清亦稱贊不已。琴韻和風聲,真個是月愈白,風愈清,天空地闊了。
  未幾,冰輪湧上,萬頃長空,光芒四射,彷彿隱隱一朵五彩瑞雲,籠蓋園上。琴默正欲再往下撫時,忽然那邊響起一片爆竹聲來,間有音樂相雜。丫頭們慌忙跑來道:「福晉太太往來山軒祭月來了。」眾人忙起身,德清叫檳紅道:「你去將我們的筆硯取來,送到綠波堂去,我們祭完月,在那裡寫詩。」說畢,大家來到來山軒祭月台上,只見祭案已設,擺了茶果,音樂作於階下,金夫人立候。遂由德清拈香,熙清燃燭,宮喜捧壺,璞玉獻酒畢,金夫人方慢慢向前點上三杯酒。率領眾女,向月宮拜了三拜。
  但見香煙人影,交錯相映,煞是好看。拜畢樂止,金夫人率眾回來時道:「冷夜裡你們也該回去了。」德清輕輕推了一下琴默,琴默會意,忙道:「天還早著呢,我們再坐一坐才回去。」金夫人點頭去了。
  大家送至綠波堂止步,見丫環們已備好諸般用具,眾人便尋座坐下,商議題目。德清道:「今日群賢畢集,詠月不可只以月為題;如但以月為題,自古至今也太多了,琴、爐二公胸中,少說也有十幾首,可以必得引入別故,使題難些方可。」爐梅笑道:「誰敢應這賢名!德姐姐既這麼說,你就出題,我們也不必限韻,但用各自愛用的字罷了。」德清逐取紙潤筆,想了一想,寫出了六個題目,綰在牆上,眾人看時:
  「迎月」「喜月」「聽月」「雙月「送月」「借月」。
  爐梅笑道:「姐姐差矣,你這六題中,『迎』『送』『喜』『歎』皆可用,『借月』也罷了,惟此『聽月』是何言語?聽者耳聞其聲之謂也。月乃極靜無聲之物,『月』字上面放上一個『聽』字,這二字無如說山中之魚,海內之虎,不亦謬乎?」德清道:「爐賢公所責甚當,雖然,古言有雲:『讀書由難明而通其理,觀文自達其無意之境,方可謂妙。』但憂足下之學問未達其境耳,又何憂乎無其由哉?」爐梅笑道:「既然如此,這題我們誰也不知,也只好出題的人自作了,我們只作各自所能所知的罷了。」德清笑道:「這也使得。」
  一時眾人都思索起來,寂然無聲了。琴默叫丫頭取繡墩來,倚欄而坐,釣起魚來。璞玉手內拿著一枝桂花,只顧聞著踱來踱去。爐梅忽然蘸筆去鉤了牆上的「歎月」一題,擲筆拿到階旁去撫那梧桐樹。熙清也起身去鉤了「喜月」。琴默放下釣桿,去將「迎月」鉤了,回來自提梅花自斟銀壺,在一口海棠洞石杯內,斟上半杯黃酒,慢速的吃。宮喜忽然起去將「送月」鉤了,璞玉忙走過來看了央求道:「好姐姐,這個題我才得了兩句,讓給我作了吧。」宮喜笑道:「誰不叫你先鉤了,我那麼容易得了幾句不成?」璞玉無奈,只得鉤了「借月」。德清見剩了「聽月」,也不去鉤他,走到琴默跟前,取杯吃了半杯酒,叫檳紅取一炷夢甜香來燃著,便舒紙寫起來了。
  原來那香只有三寸長短,細如莠莖,其燃極快,所以以此限時,是待香盡若詩不成,即要行罰的意思。眾人見燃起了夢甜香,各自忙著都磨墨提筆寫起來。瑞虹從旁笑道:「又來一個詩客了。」眾人抬頭看時,只見秀鳳領著一個媳婦一個小丫頭走來,笑道:「甚麼時候了,你們還這般作詩填詞的不出去,老太太問了好幾回,老爺也從外頭進來了,福晉太太怕使別人叫不回去,所以特叫我來的。」大家讓坐,秀鳳坐了。璞玉笑道:「若早知秀姑娘來,多出一個題,也叫他作一首呢。」秀鳳笑道:「叫我作甚麼詩,作安代詩嗎?」眾人都噗哧的笑了。秀鳳又大笑道:「若是叫我作安代詩,倒是極現成的,我的師父也在這裡呢。」眾人問道:「誰是你的師父?」秀鳳又哈哈大笑道:「我的師父就是今日趕肉丸子的那個人。」眾人聽了,都笑得寫不得字了。
  彼時,琴默的詩已先成,拿到秀鳳跟前笑道:「秀姑娘善作安代詩,更該善於評常詩了。」說著遞過去,秀鳳即與琴默坐在欄杆上,月光下看那詩:
  靜不染塵流空晶,涼而不寒滿掌冰,
  秀鳳先贊道:「這一聯已說盡天下之月,可謂言入骨髓矣。」
  再看:
  竊往山樓東阜去,液浸羅衫徹骨清。
  看畢,方欲月旦時,宮喜的「送月」詩亦成,送了過來。秀鳳看時:
  花色桂香露欲滴,楓葉柳絲如浸水,
  西窗夢覺竹影去,淡光隔簾猶以追。
  秀鳳笑道:「寫迎送不用西東二字就沒別的字了?」說畢,又看熙清的「喜月」詩:
  雲霽輒見天女容,寶晶新妝胸襟清,
  草木花石皆知惠,俏姿芳影分外明。
  秀鳳搖頭道:「二姑娘因素昔不在這上頭用心,終究有些不同。」又取過璞玉的詩,看了看題,道:「看他如何借法?」說著展開看時:
  淑女緣結三分情,露球送來一點光,
  秀鳳使噴嘖稱贊道:「好一個『一點光!』」一言未了,只見錦屏、玉清二人笑著走進來道:「你們看這使來的人,可是信得過的?倒象個請來的似的坐下來了,這是怎麼說,福晉太太正生著氣呢,這早晚,這般個深僻院中,這等玩起來以是使得的?」眾人都站了起來道:「是,是,我們就要回去了。」又看璞玉的詩:
  舉杯借得酒中月,洗盡腥穢淨肝腸。
  眾人齊贊道:「這借的又合情理,又巧妙,似這般方可稱為詩了。」爐梅哼了一聲,笑道:「若是作這等詩,一時作十首又有何難。」眾人聽了驚異道:「噯喲,既這麼說,我們看你的,不知如何好法?」爐梅笑道:「且慢看我的,我們先看德娘娘的吧,看他如何聽的月。」眾人遂都挪了過來。欲知德清詩章,且看下回分解。
  秋夜觀月暈而作:
  仙女不駕法舟游,緣何帷幙幾層舒,
  若防塵寰輕薄子,無垢太虛安可觸?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