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論書畫璞玉呈才藻 訴肺腑妙鸞話語強

  話說璞玉聽說老爺呼喚,忙起身穿了一件無騎寬抽天藍直漏地紗衣,係一條白玉帶,不及戴簪纓笠兒,遂戴了一頂涼紗便帽兒,來至外書房時,書童舒謙道:「老爺方才吩咐叫大爺便進內去了。」璞玉遂繞過潤翰書屋,入逸安堂垂花門來。賁侯才脫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對坐,地下西邊一溜兒四張椅子,坐著德清一個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爺輕輕扇著。逸安堂後面假山上的各種花香,隨風透過窗紗來,只覺芬芳異常。
  璞玉入來在門旁侍立,賁侯面帶怒容問道:「我進書房的這麼一點工夫,你到那裡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為何全無一點禮數?」金夫人道:「在自己家裡,素常也罷了,況且如今己中午了。」賁侯道:「福晉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慣了,及其長成,便為玩忽怠惰之輩,不可不早為之戒。」又向璞玉厲聲喝道:「懂了?從此以後斷不許你如此疏忽。」璞玉忙應:「是。」賁侯又道:「幾日內我往鳳鳴州時要領你去,你要好好準備經書,那裡高明賢達之士極多,若在人前辭窮,以致失我臉面,回來斷不輕饒,懂了?」璞玉忙答應:「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氣太熱,說是那裡人又極多,孩子直到如今還不曾出過遠門,不帶去也罷了。」賁侯道:「古言有雲:『一生不出門,終究是小人』,還是不如帶他去見識見識。」金夫人道:「已是午熱時分了,我的兒,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見老爺無話,方慢慢退了出來。下了逸安堂前台階,急走了幾步,到介壽堂西穿堂時,見爐梅與幾個丫頭站在那裡說話,見璞玉行來忙問道:「老爺為何叫你的?可不妨事?」璞玉笑道:「不妨事,也沒大生氣,說要領我到鳳鳴州去呢。」爐梅問道:「去得幾日呢?」璞玉道:「約須十幾日罷了。」爐梅笑道:「你去給我帶甚麼東西來?」璞玉笑道:「我給你帶個對坐常笑的伴侶來。」爐梅登時沉下臉來道:「你又該死了,混說些甚麼?」璞玉忙笑道:「我帶洋鏡子來給你,是說洋鏡子來著。」爐梅轉怒為喜,瞪了一眼,笑道:「滑嘴子!花馬弔哨的,到底不是個好人,快打他。」畫眉舉手中扇子打來,璞玉將身一閃,奪了扇子,打開扇著飛跑去了。
  爐梅也不去趕,回綠竹齋去了。只見翠玉打掃屋子,將那日燕尾上解下來的詩,放在書桌上了。爐梅隨手拾起來看時,起首兩句寫道:
  誰家貊秀燕,錦尾把鈴懸,
  心想:「這起句倒不俗。」往下看:
  霓裳雲下隱,佩玉風上孱!
  搖頭道:「這一聯上下二字對得雖好,卻沒甚意思。」再往下看:
  傳意到書院,寄語送天邊,
  借詩抒癡念,還報爾主言。
  四句,便勾起多少心事來,歎道:「意長啊!此詩前半是寫我的,並且『寄語』二字說破了多少心事,後半寫他自己,雖無甚警句,但『癡念』二字應該珍重的。璞玉!璞玉!你如何這般多情呢,看這首詩,不獨多情,亦可謂一生之知心者了,只是該如何對此知心者!」想到其間,如醉如癡,手裡拿著詩,怔怔的出神。畫眉倒上茶來道:「姑娘你看那個蝴蝶有多大。」爐梅遂放了詩,自紗窗內向外看時,只見階沿上擺的幾盆花上來了一隻銀白大蝴蝶。忽起忽落,或前或後,翩翩飛舞,頗有依戀不捨之意。爐梅忽然心動,不由得發了詩興,遂援筆寫出了一首:
  紅欄深鎖草木靜,新花初綻玉蝶輕,芳氣未襲蝶夢去,巧蝶戀花何多情。
  寫畢又低聲吟誦了幾遍,疊了個方勝,放在硯台下。方欲躺下時,德清差憑霄來請他,遂往憑花閣來了。
  卻說,賁侯吩咐治備了行裝,領著璞玉別過了老太太、金夫人。璞玉亦別過眾姊妹,待賁侯在議門外上車後,帶了侍兒瑤琴、寶劍等乘馬跟在車後,與隨賁侯去的家臣僕從護衛等眾,簇擁前後。三聲炮響,一行二十餘人徑奔鳳鳴州去了。管家們送別回府,不提。
  此時,正值季夏初旬天氣,一輪紅日當空,天地如同蒸籠,行人只在熱塵薰風中。璞玉更覺難捱,賁侯亦嫌太熱,沿途早起趕路,向午便歇。璞玉與其侍兒們,因皆初次出門,所見田野村鎮,壟畝山林,店舖市井,無不覺得稀奇,如身在圖畫之中。一日將近鳳鳴州,因前行頂馬,先已知會,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縣衙門,皆差人前來秉笏迎迓。當日即到寺中,住持等進謁。次日賁侯巡視及州縣官僚回拜饋贈等情也不消細述。
  廟會之日,州縣主官,亦皆前來,同坐七間廳內,共觀《天魔舞》。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紗衣、年過四旬的一位官員,手裡拿一把湘妃竹扇子,和璞玉說笑,隨後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璞玉接過來看時,原來是草書《滕王閣序》,寫得字體龍飛鳳舞,煞是好看。遂清喉朗誦了一番,眾人都當做奇事,聳耳靜聽起來。那官原是衙門裡書役出身,故未曾留心於文章,先時聽了文士講論此文,便認作是舉世奇文。今見璞玉讀得字句清晰,一似流水一般,心知其能解,故不問知與不知,只問:「作得如何?」璞玉道:「此乃唐朝王勃十幾歲時所作,當時自都督閻伯輿起,一郡俊才,盡皆驚贊,未敢非議一字,似我這等一個人,自不敢妄談長短了。況且,更兼盧照鄰、駱賓王、王勃、楊炯四人,名揚四海,稱一代才子的呢?然而《春秋》之一字中寓著一褒一貶,亦未能消其疵病,聖人之書,尚不免有失,賢士之文,豈得無失呢。」那官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指出此文一失來。」璞玉道:「別的也罷了,只據『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兩句如何?」那官道:「自然是警句了,俗人何能得此一聯。」璞玉笑道:「卻又來了,王勃投海死後,經歷百年之久,常在水中誦此二句,偶遇恒河地方一個書生,曾經其地,聞其誦聲而喝道:『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罷了,又何必用『與』、『共』二字?從那時再不聞其聲矣,可知彼已知其非也。」
  眾人皆聞所未聞,正聽得高興時,見賁侯瞪了一眼道:「信口妄議,似你這等畜生,焉敢非議古聖先賢之過失。」璞玉正說得高興,忽聽此言,大吃一驚,便不言語了。有二、三官員齊道:「尊公如何動怒?讀書人本貴講論,況且尊公子之論,極是有理,絕非妄議呢?」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又翻過那扇子向璞玉道:「這一幅畫兒,我也曾問過許多人,竟不曾遇著能知道的,還請公子指教。」璞玉接過看時,滿滿畫著深山密林,一角上有幾株果鬆,樹下兩個束髮係裙手持籃鍬的童子回首進步的圖。璞玉笑道:「此乃王叔明手筆,劉晨、阮肇迷路於天台的故事。」眾人看了,豁然醒悟,笑道:「可正是劉、阮入天台之事了。但不知何以認出是王叔明的筆法?」璞玉指圖中松樹道:「這便是他的果鬆筆了。」此時,賁侯臉上已現不悅璞玉逞能充智之色,那州官笑道:「尊公教子也忒過了,且不論別的,適才這圖畫的原委,恐尊公也難一見便知。」賁侯聽了,怒色少霽,也不言語,只是捻髯微笑。那州官又拉著璞玉的手,愛悅笑語,一邊又向別的官員道:「我如今偌大年紀,尚無子息,只有一女,也頗穎悟,常以書畫詩詞來使我開心,不想此時靈慧之性多锺於兒女輩子。」璞玉已解其意,暗暗吃了一驚,恐賁侯應允,忙看時,卻好,賁侯正與別人說話,這才放下心來。
  一則因賁侯治理嚴明,二則也是因世道太平,幾日來也不曾鬧事,賁侯事過散會歸家,拜見了老太太。璞玉也與眾姊妹廝見,闔府歡喜,通家兄弟子姪也都來見賁侯,不提。
  卻說,賁寅之妻德氏,一日過來請了老太太安,閒話了一會子,托言往逸安堂去,出了後門,過妙鸞房前時,便信步走了進來。
  花影頻移,長夏漸歸,那時已過了立秋。妙鸞正做著針線活兒,見德氏走進來,心中詫異,忙站了起來。德氏笑道:「才到了伏末,你就做起活兒來了?我看你紮的是甚麼花兒,想是越發好了。」一面說著一面拿起來看,蠍蠍螫螫的誇贊了一會子,又細細打量他全身上下。見妙鸞身穿半新鸚哥綠紗衫,上罩藍漏地紗坎肩兒,蜂腰削肩,鴨蛋臉兒,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臉上微微有幾點雀斑。妙鸞見他這般端詳,便不好意思起來,笑問:「二太太,不早不晚,這工夫有甚麼事來了?」德氏便使個眼色,叫跟來的丫頭出去。坐在炕沿上,拉著妙鸞的手笑道:「我特與你道喜來了。」妙鸞聽了,便知三分來意,不禁紅了臉,低了頭,一句話也沒了。德氏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們二老爺跟前竟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想再買個丫頭來,也不知其性情兒好壞,怕來家過了兩三天,就鬧出個甚麼拐孤脾氣來。所以冷眼看著我們這兩院丫頭們,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情兒不濟,這一樣好了,那一樣兒不好,所以挑了半年,這裡的丫頭們中,只有你一個是尖兒了:模樣兒,行事兒都可以得靠,因此欲向老太太把你討了去呢。到了那邊,一開了臉,就作了姨娘,又尊貴又有體面,豈不是好了!古語說『真金不能終陷』,不想竟被二老爺看中了,這會子可不就成全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意思了?也好叫那起往日嫌你的人們知道知道,你過來,就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吧。」
  說著拉起手就要走。妙鸞紅著臉摔開手不去,德氏又道:「這有甚麼害臊的,也用不著你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妙鸞只是低著頭不動,德氏見他這般,又道:「莫非你不願意不成?如果真個不願意,你可真真是個傻丫頭了,不願坐現成的太太去,倒願當丫頭,再過個三年五載,配個小廝出去就完了,還是免不得當奴才。你還不知道我嗎?我的性子又好,也不是那個不容人的人,我們老爺原對你也好,倘或過了一兩年,或男或女養了一個,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下人們,你要使喚誰,那個還敢不恭恭敬敬的?不作現成的太太去,錯過了頭兒,那時可就追悔不及了。」
  妙鸞只是低頭不語,德氏又道:「象你這麼一個聰明人兒,如何就糊塗起來了?有甚麼不對心思的事,只管朝我說,我管叫你稱心如意就是了。」妙鸞仍不言語,德氏又笑道:「想是因為有你母親,你自己不說,要他們說的意思了,這也有理,我說與他們來問你,你有甚麼話,只管告訴他們吧。」說畢,起身往金夫人處去了。
  且說妙鸞聽了這一番粗鄙不堪、沒頭沒腦的話,心中氣悶,料到德氏已往金夫人處,再來前且去躲躲。想畢,去尋秀鳳道:「老太太若問我,你就說頭痛沒吃飯,我到後園乘乘涼就來。」
  遂到會芳園中,各處散蕩了一會子,忽然遇了逸安堂的玉清。玉清見無別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妙鸞紅了臉道:「原來你們都是一條藤兒來害我,一會兒我問你們錦屏去。」玉清見他怒容滿面,自悔失言,遂陪笑向前,拉著妙鸞的手。那時雲開萬里,驕陽似火,也不往水閣涼亭,走到一株大楓樹下,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將方才德氏在金夫人處說的話一一告訴了一遍。妙鸞聽了滿面通紅,道:「偏我一個好了不成?譬如秀鳳、福壽,錦屏和聖姑娘的梨香,德姑娘的檳紅,我們這幾個人,自幼在一處,甚麼沒玩過,甚麼話沒說過呢,到了如今,各自有了各自的事,都乾自己的事去了。雖這麼說,我心裡有話,也不瞞著你們,這話你可藏在肚裡,慢說我在老太太跟前時,二老爺要娶我做妾,就是以後放我出去時,三媒六證的納聘親迎,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夠去。」玉清方欲說話時,忽聽一人呵呵大笑著從山石後走出來道:「好沒臉的丫頭,說出這般話來,也不害臊。」二人大驚,忙起身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福壽。笑著走過來問:「你們說甚麼話,也說與我聽聽。」三人仍復坐在那石上,玉清便把剛才的話對福壽說了一遍,福壽道:「按理這話不該我們說,這二老爺也忒好色了,略有點姿色的就不放過去。」玉清道:「你既然不願意,我教給你個好法子。」妙鸞問道:「甚麼法子?」玉清道:「如今他們的瑤玉哥兒尚未娶親,你只與老太太說了,若是老太太說要配他,那二老爺還有甚麼臉再開口呢。」妙鸞啐道:「甚麼混帳話,倒叫你跟了他去怎麼樣?」福壽笑道:「這個他多半是不願意,依我說,回了老太太,就說把你已放給璞玉了,二老爺也就自然灰了心了。」妙鸞聽了此話,又羞又惱,急得罵道:「你們這兩個壞透了的狐狸,再不得好死!人家遇了犯難的事,把你們當好人說給你們,你們不理也罷了,倒換著班兒來打趣,你們只當自己都有了依靠,將來都是作姨娘的分兒了?天下那裡有盡稱心如意的事,你們且籠著些吧,倒別先樂過了頭兒。」二人見他著急,忙笑道:「好姐姐你別惱,打我們小時候起,你把我們和親妹妹一般看待,只是沒人處說說笑話罷了,那裡有打趣你的理?你把真心告訴我們,我們知道了也好放心。」妙鸞道:「有甚麼真心假心的,我只不去就是了。」玉清搖頭道:「你只說不去未必濟事,二老爺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在老太太屋裡,雖不能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能一輩子跟著老太太不成?一般也有回家的時候,到了那時再落在他手裡,才真真的沒趣了呢。」
  妙鸞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離這裡。若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二十七個月的服呢,沒個嬸娘剛死就納妾的理。過著二十七個月還怕甚麼,到那時再看罷咧。況且我是屬這邊的,也不是他的奴才,我們老爺果真許了他,事到緊迫之時,我就削髮當姑子去。若到那實在不容說理的地步,還有個死去的路子呢!這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身上乾淨。」福壽笑道:「這姐姐真真的臉皮厚了,越發信口都說出來了。」妙鸞冷笑道:「事已到了這分田地,還害臊作甚麼?害臊能頂過去不成?你們瞧著,方才那個二太太說要尋我媽媽去,我媽媽上次接我家去的時候,已進京回娘家去了,我看他往那裡找去?」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遠遠的來了。玉清道:「他們尋你媽媽不著,想是尋你哥哥嫂子說了。」妙鸞道:「尋哥哥嫂子說又怎麼樣,還能硬按著牛頭喝水?這混帳老婆是六國駱駝販子,聽了這話,豈有不獻慇懃的?」當下那媳婦已來到跟前笑道:「那裡沒尋到,姑娘原來在這裡,你到這邊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兒。」妙鸞道:「甚麼話,你就說吧。」那媳婦笑道:「你跟了我來,到那邊去告訴你,橫豎好話就是了。」妙鸞道:「可是二太太說的那個話不是?」他嫂子笑道:「姑娘原來知道,你到這邊來,我細細的告訴你,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了?」妙鸞聽了那話站了起來,劈臉啐了一口罵道:「快夾了你那尻嘴滾開!甚麼好話,甚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使著他橫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熱了,也要把我送到火炕裡不成?我若得臉呢,好像你們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爺,我若敗了,你們就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麼?」一面哭,一面罵,福壽、玉清齊來勸他。那媳婦惱羞成怒道:「願意就去,不願意就罷了,犯不著為這個罵人,又拉三扯四的,豈不是閒氣?俗語說『當著瘸子,別說拐子』呢!」福壽、玉清等聽了這話都變了臉道:「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他罵也有他該罵的人,這裡扯著誰了?」妙鸞又罵道:「你這養漢老婆,別使你那狐狸道道兒,這裡沒有受你騙的人,這不是你賴著站的地方,快與我出去!」那媳婦嘟嘟囊囊的賭氣出去了。
  玉清問福壽道:「休在那裡藏著做甚麼了?我們竟沒有看見。」福壽道:「我聽說妙鸞姐生氣出來了,所以專來我他,見你們兩個拉著手到這裡坐下,我就繞過那棵樹,來到這山石後邊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看見我。」一言未了,忽聽身後又一個人大笑道:「他們的四個眼睛沒見你也罷了,你們的六個眼睛還沒看見我呢。」說著走了出來。欲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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