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紅雲潤面採花女 綠水滌心踏芳人

  話說,琴默笑道:「大家且聽我說,大凡人生在世,總不能逃脫離合悲歡四個字。蓋因人有生之初,即纏累其身,雖設千方百計,而不得離也。唯赴極樂之鄉,蓮開見我之時,浸以八德之水,刳以靈劍之刃,復灌以仙池玉液,方可消此四字之纏累。若非如此,人皆汶汶而不察,憒憒而不明,生出無限之情孽物欲,生老病死之諸苦,亦皆所由生矣。然此四字,亦由其人而展其用,設若聰明慧悟之人,應其聰明慧悟之情,而成其離合悲歡。倘或愚昧冥頑之輩,亦應其愚昧冥頑之性,而成其離合悲歡。其所遭也不一,而人之所用也各異,彼雖纏於我,然用與不用之權固在我也。設我用之,即隨我之離合而成我之悲歡。設我不用,亦不能隨我之離合,而成我之悲歡也。其所以然者,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緣厚者相聚之日固多,分薄者乖離之期自促。由此觀之,人用之也,而非人為之所用也可知。」
  正說時,外面大雨滂沱,又得南風助威,賁府東北家廟的松樹吼聲、鐵馬之聲,響成一片,大有錢塘秋濤之勢。須臾,寒風滿屋,但見雨嘯竹葉,風襲鳴條,不禁使人打起寒噤來。下面的媳婦們忙將四邊的簾子放下來,窗戶也撂下了。
  默琴道:「這風雨響聲,都是你們五個人哭出來的,快拿熱酒來,何不飲酒談笑,以順天和。」德清笑道:「那你明兒聖妹妹回去時,若果流了一點眼淚,也就不好見我們了。」琴默道:「我不但流淚,倒要大哭一場呢。」璞玉道:「據你方才所說,已悟悲歡之真諦,不為離合而動心,如何又要大哭呢?」琴默道:「我的哭,並非為之所用,特用彼而大哭一場,以盡姊妹輩歡聚一處,相與數月,忽然一朝別離之情耳。」眾人聽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歎。風雨之日,未幾昏黑,大家一塊兒吃了飯,披了斗篷,順遊廊而行,往逸安堂來了。
  當晚,璞玉親送聖如到海棠院,坐到天晚說了好些話,猶不忍遽別,聖如再三催促道:「兄弟回去吧,天黑了,外頭又下著雨,我們那裡就走了呢;就是真個走了,若是兄弟想著,也有相會的日子,又何須在今日這一時呢!」璞玉道:「我若能自主,縱使今秋不能去看姐姐,明春定要去的。」正說著,從老太太那邊派福壽領著兩個丫頭,拿著燈籠、傘接璞玉來了。聖如亦起來,將自己的猩猩氈斗篷給璞玉披上。璞玉無奈,只得再三致意,告辭出來。聖如送至簷下道:「兄弟好生走路,雨水裡石路滑。」璞玉回頭道:「姐姐請回,外頭冷雨厲害,仔細涼風吹著。」聖如答應著,又命梨香多拿一個燈籠送去。
  不料,次日即來了西河車馬。賁夫人等遂即打點行裝。聖如也備了幾份禮物,送了眾姊妹及各屋裡有臉面的丫頭媳婦們,又到老太太處請了早安出來。只見德清、琴默等都坐在介壽堂外間兩邊椅子上,遂同眾人共座閒話。丫頭們都過來謝了賞,秀鳳也來道了謝,當時因妙鸞家去還沒回來,遂將饋儀交給了秀鳳,秀鳳又替他致了謝意。聖如道:「你且在這裡坐一坐。明兒我就走了,趁這工夫咱們說說話。」秀鳳笑道:「姑娘們跟前我們如何敢坐。」德請道:「這有甚麼,你就坐了就是。」聖如遂拉著他坐下來,撫著他肩說道:「這般一個好模樣兒,命只平常,只有在屋裡支使的分兒,不知道的誰不把你當姑娘小姐看呢。」秀鳳與德清等說著話,回頭笑道:「姑娘別這麼混摸呢,怪癢癢的。」
  聖如道:「噯喲!這個硬硬的是甚麼東西?」秀鳳道:「是鑰匙。」聖如道:「甚麼要緊東西,帶在懷裡,怕有人偷了你的不成?」秀鳳掩著聖如的手笑道:「老太太的鑰匙,原是妙鸞姐姐帶著的,他家去這兩天叫我收著咧。」聖如道:「妙鸞姑娘就是老太太的一把總鑰匙,還用甚麼鑰匙呢?」琴默道:「這倒是實話,我們閒議論你們這幾個人,真是百裡挑不出一個來呢,各自都有各自的好處。」聖如道:「大大小小都有個理,譬如這屋裡頭若是沒有了妙鸞姑娘,如何使得?從舅母起誰還敢駁回老太太呢,只有他一個人就能駁回,老太太也單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麼多穿的戴的東西,別人都記不住,不是他那麼收藏著,若是個別人也不知拐騙去了多少呢!他的心也正直,有偌大個權的人,倒常常替人說好話,全沒有仗勢欺人的行徑。」熙清笑道:「那天老太太還說他比我們還強呢。」秀鳳道:「他可真是個好人,我們如何能趕得上他!」爐梅道:「我們姑媽屋裡的錦屏也是個老實人呢。」德清道:「他呀!外頭老實,心裡可有數呢!我們太太就像個佛爺似的,凡事都是他留心記著,提醒我們太太,老爺在家和出外用的他都想的周周全全的,我們太太忘了,他就在背地裡提醒。」琴默道:「他也罷了,德姐姐屋裡若沒有了檳紅,也不知成了甚麼樣兒了呢。」
  正說著,金夫人、賁夫人等走了進來,於是大家起身,跟聖如來到海棠院。坐了半日,因明兒就是走的日子,還要包裹東西,收拾行裝,大家都散了。
  次日,賁夫人早起,先打點了行裝,往祠堂佛閣磕了頭,領著聖如來到老太太跟前,吃了早飯。當下,賁侯、金夫人、鄂氏等都來了。賁夫人一一告辭,老太太滴淚道:「我已老了,我們這裡不接你去也罷,時逢春秋,我的兒,你也常來看我才是。」賁夫人亦流淚跪下告別,道:「但願老太太壽比南山,容孩兒不久再來請安。」賁侯又從旁說了好些使老太太喜歡的話,老太太和金夫人又賞了聖如許多衣裳綢緞等物,聖如磕頭謝了賞,跟著賁夫人出來。老太太有兩個丫頭在左右攙著,送至簷下,賁夫人再三安慰,只得灑淚相別。
  金夫人、鄂氏等送至正堂儀門,聖如與德清、琴默等也都不忍別離,大家流淚。聖如只說聲:「再會。」遂遮了臉入車中坐了。賁夫人亦握手告辭上車。當時,璞玉早奉賁侯之命,身穿箭袖騎袍,上套馬褂,係著撒帶,引著僕從們在大門外等候。當下車馬已備多時,來接的和跟璞玉去送行的,一齊上馬,一簇人馬蜂擁而去,賁侯、金夫人等望到看不見時,方回入介壽堂老太太這邊來。
  卻說璞玉騎著馬,在賁夫人車旁行,姑姪二人,一問一答說著話。璞玉又一面觀看野景,不時和聖如答話。不覺已走了十多里,賁夫人又再三催促回去,璞玉無奈,見路旁一叢黃枝吐芽的柳林,遂引著僕從縱馬先至林下,下了馬等賁夫人車到,跪在路旁送別。賁夫人拉著璞玉的手教誨了好些話,璞玉一一答應著,一面又看聖如無語,方才拜別上馬。回頭看聖如隔著車窗相望,噙著滿眼淚水,說了一聲:「兄弟回去吧。」便低頭擦淚。車已去遠。
  璞玉馬上長歎,骨肉相連,豈能不感傷?直至望斷車塵,這才無精打采一步捱一步的回來。這正是:
  相慕相逢知何日,此時此際不勝悲。
  璞玉自聖如去後,無情無緒的過著日子,乍暖乍涼,或風或雨,不覺已是穀雨。一日,趁著沒上學的空閒,領著瑤琴、寶劍兩個小廝,往花園中來。
  原來賁府後面有一花園,名曰「會芳園」。園中花木、岩石、池潭、舟橋、亭堂、樓閣無不齊備,乃是賁侯新近修造完竣,以備老太太解悶之用。璞玉入得門來,但見:
  山展青黛,水滂碧流。密柳垂黃鸝之影,群花掩雕欄之色。曲徑縈繞,不止三三,長簷彎轉,更出九九。高樓聳空,上出雲霄。疏簾籠燕,復聽鸚歌。青鬆蔭下,棋有聲而琴韻清絕,紅花叢前,茶味香而游意連綿。漫步小園,雖無芳原之盛,自足孤丘,不下金谷之美。
  原來趁此明媚春光,內院姊妹皆聚於此,賽花鬥草作耍。璞玉亦和他們玩了一會子,逶迤走過石橋,至來山軒時,但見桃杏盛開,紅白相映,絢爛爭輝,煞是好看。又見和風微動,水面落花順流而下。遂緣水追蹤,信步走到湖水淺處來了。因湖水冰凍初解,波平如鏡,清澈見底,將璞玉的影子照得如在鏡中。璞玉遂止步,倒背著手,低頭看水,想今日眾姊妹皆在,只不見了聖如,心中悒悒不樂,便信口低吟道:
  桃花村中訪美酒,靛花枝頭送新歌,
  但責楊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
  反覆吟詠著,目不轉睛的看那湖水,只見那湖水北岸的綠波堂全影倒映水中,房中一位嬌嫩美人凴欄而坐,手拈一枝碧桃花,在璞玉身後點頭微笑。再細看時:頭上斜插白玉簪,烏雲如漆,容顏若花,不啻出水芙蓉。璞玉看得呆了,不覺眼花繚亂起來,暗忖:「莫非水晶宮的龍女出來了不成?」一頭思想,一頭又吟:「但責楊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忽然背後那一個人噗哧笑了一聲,問道:「楊柳泄了春色又如何了?」璞玉不覺大吃一驚,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琴默一個人坐在那裡。璞玉遂大笑起來,忙轉身登階入綠波堂來,見正對琴默設著繡墩,遂施禮坐下。
  原來那綠波堂小小三間房,不曾間開,前面通敞著,三面壁上貼了名人字畫。璞玉笑問:「姐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琴默笑道:「我這個無伴的人,自在這裡迎荷風聞鶯聲呢!」璞玉道:「姐姐如何說你是無伴之人,此言安出?」琴默笑道:「豈非無伴而何?人家都有個爭論詩謎或風雨相送的人呢。」璞玉聽他奚落自己,便大笑道:「可真呢,爐梅姐姐那是甚麼性子?有時見了我親熱過於手足,有時忽然使起性子來,又待我狠如寇仇,這是甚麼性子,這可不就叫二性子?」琴默笑道:「愚人!我只當你是個聰明超群的人呢,原來是個皮囊中的頑石,你既不懂,我就說給你吧,好叫你這個頑石點頭。」璞玉笑道:「姐姐果然說得入情入理,慢說是點頭,還要跪下磕頭呢。」琴默道:「這並非二性子,凡天地之間,物各有其性,既有其性,莫不形於情。情者性之所自發也,然情之所發則不一,譬如:春風、夏雲、秋月、冬雪乃天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乃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而不滅,人之情纏綿而難名。天下之男女,有自謂多情,而墮無窮之情網過累者有之,觀古傳中,因兩意相投守節而殉情者亦盡有之。我見家父所斷案中,棄其己之有情者,而別投有情之人者亦有之。此乃天地之間,最無情之人,不可以情而論。至於我輩之與汝,雖在五倫之外,亦屬骨肉之親,故不可謂無情也。凡汝之舉止行坐,無一不合其心,除汝之外,亦無情意相投之人,故彼之親昵愛敬與汝者乃真心也。然又自思不得與汝常聚一處,故又恐為情索纏縛而殞命,蓋因其父母所生唯彼一人,設或以一己之私情,而違父母之重恩,則其過自不小也,猶何可言情哉?故彼之親昵與汝者固愛汝也,視之如寇仇者亦愛汝故也。惟恐為情索所縛,故親而常如仇,昵而忽為仇耳。此誠愛汝之苦心也,我向料汝必知其心,汝卻不知情為何物,真可歎也。」
  這一席話說的璞玉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深服琴默之智,自此以琴默為世外知心者,再不敢輕看了。
  二人正說得投機,形影雙雙映在那綠水中,把璞玉穿的大紅寧綢衣,深藍洋縐坎肩兒,越照得光華鮮豔,如在水晶世界。琴默看了半晌笑道:「古人詩中說的『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想必是說這般情景了。」正說著,忽一人影在水中一晃,及至細看時,只見自水之南岸山石背後,先有一對斑斕大黃蝴蝶,忽上忽下翩翩飛過來,後有熙清頭戴大紗笠兒,身穿一件鬆綠閃緞衣,手裡拿著一枝柳條兒,趕著那蝴蝶跑了出來。後跟著鸚哥,手裡拿著一把大蒲扇,也趕出來笑道:「姑娘你瞧,爐姑娘站在那房子旁邊的芭蕉樹下做甚麼呢!」說時,又見水中一個人影晃動。
  璞玉忙細看時,只見一人,蟬鬢疊雲,背垂長髮,身穿月白綾衣,外罩石青褂兒,從芭蕉樹後走了出來,背著臉去了。璞玉忙繞過欄杆來看時,原來是爐梅,素袖拂風,攦手洋洋,冉冉走入山坡那邊去了。
  原來爐梅早已來此,自璞玉入綠波堂和琴默說話,便聽他們說甚麼。後來因在毒日下站不住,才挪到芭蕉樹下,所以先在水中晃的也是他的影子。當時熙清等來到水邊笑道:「我們那裡沒尋到?原來你們藏在這裡坐著,跟哥哥的兩個小廝,混碰著還只顧尋你呢。」琴默笑道:「我叫我們瑞虹取釣魚鉤兒去了,沒遇著你們?」鸚哥笑道:「他本取了鉤兒回來了,遇著翠玉姐姐戲耍著扯斷了線,他又接線去了。」熙清道:「這會子我們可怎麼去呢?」璞玉道:「還是繞著石橋走罷咧。」熙清道:「那太遠了。」琴默指道:「那邊港內不是有現成的船嗎?」璞玉便出來,自岸上跳下船來使篙點開了船,撐到了對岸。熙清和鸚哥上了船,璞玉便使篙調轉船頭時,因船小人眾,又因乏力,不料那船搖晃起來。眾人齊聲笑嚷,亂在一處,那船越發大傾,將要覆時,璞玉大聲喊道:「你們快站到船心裡,不然就要翻了。」一言未了,自覺頭暈眼花,忙棄了篙,船頭上蹲下來。那船沒了篙,船身自橫在水裡,緩緩順流而下。眾人喊著笑著,叫璞玉時,璜玉只閉眼搖頭,一動也不動。琴默在水邊笑著驚叫起來。虧得跟璞玉的兩個小廝聽眾人喊聲尋了來,見船橫在水裡,寶劍忙脫了衣裳下水。幸而水不甚深,走近前拖著係在船頭的繩子出來,同瑤琴扯著一端用盡平生氣力拽,無奈二人都是十來歲的孩子,那裡拖得動,那船分毫不動。琴默笑著爬上山坡,用手一招,院裡眾丫頭都聚過來,見了他們這光景,一邊笑著一邊一齊用力拽,好不容易拖到岸邊來了。
  璞玉先飛身跳上岸來,丫頭們齊向前把熙清扶下船,大家聚在一處大笑。琴默見檳紅手裡挎著一個籃子,滿滿裝了各色鮮花,遂問道:「德姑娘在那裡?你打那裡來的?」檳紅道:「我們姑娘早就在後山崗上蓬簷亭中坐著,命我到前面採花兒來的。」說畢,大伙兒取小徑來到蓬簷亭,只見德清倚北邊欄杆而坐,身邊小幾上放了一部書,東邊坐著爐梅,手裡拿著絹子扇臉。德清見他們來笑問道:「你們如何不怕累,這般熱的午日下只管混走?」
  璞玉笑向爐梅道:「姐姐好啊,如何偷聽我們的話呢?」一言未了,爐梅登時紅了臉,只見柳眉緊蹙,桃臉生嗔,不作一聲,起來帶著翠玉就走。璞玉羞慚滿而,跟著走出來叫道:「姐姐怎麼了?如何又生氣了?」爐梅總不理睬,一徑去了。眾人都大笑起來,璞玉臊得惱羞成怒,冷笑道:「你去就去罷了,生那氣又能唬誰!」眾人越發大笑起來,打趣璞玉。只見瑞虹取了釣魚鉤兒來了。接著綿長又從介壽堂來請吃午飯,於是大家都往上房來。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詩曰:
  長空暮色共凝碧,寬窗高揭更愜意,胯臥執巾低吟時,十年恩情殊歷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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