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白老寡一進賁侯府 孟聖如初歲海棠院

  凡傳記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國某年,此洲彼縣,假托名目虛指地方而言。想來閒書雜傳,不同於正史,多係文人才子為現其所學或述其所懷而作。既如此,卻如何膠柱鼓瑟呢。
  我這部書中,也不說那國那朝,何城何莊,乃是說一個數世積善之家,禮樂詩書名門之事。累代世襲侯爵賁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賁璽,娶妻金夫人。女名賁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賁端早已辭世,賁璽依例襲了侯爵。
  這賁氏家中,人口雖不多,上上下下算將起來,也有百餘口人,事情雖少,一日也有幾十件。開頭寫正不知從那一件事動筆提起,卻好咫尺間,有個芥豆大小人家,原與賁家有一點瓜葛故舊,這日正來賁府,所以由此寫起,倒是一個頭緒。
  話說,這一小家子姓韓,家主韓老在時,為他老婆白老媽兒女眾多,賁璽因年過四旬方得了長子璞玉,惟恐難養,托其嗣眾,生下來便寄養在他家過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財於富地」之意。
  一月正值殘冬,時近年關,白老寡的兒子二麻子,躲饑荒出外吃了幾杯悶酒,回到家中,掀起草簾子入來看肘,只見他母親蹲在灶門前燒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補衣裳,兒子大腦袋在炕頭兒上趴著。二麻子嘔氣道:「俗話說『和尚這般唸經,母親這般哭著,父親如何能超脫?』母親這般寒磣,兒子又凍的這個樣兒,我這個日子如何能夠過得起來?」婆子聽了,敲著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頭,不知在那裡灌了你娘的血,揎飽了肚子,也不顧一家子的饑寒,虧你還是個男子漢!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還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這年頭兒,慢說是我這樣一個人,就是興隆當鋪也是發緊的咧!你讓我到那裡弄錢去養活老婆孩子?」婆子道:「這麼說起來,就隨弄不到錢,讓你老婆孩子餓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還強似你這個賴漢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時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場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籬下的三垧地贖出來呀,明年連種的地還沒有了呢!這會子我看怎麼過日子吧!」婆子失聲笑道:「越說越嘔得人又好氣,又好笑。媳婦起來!把那只老公雞宰了。昨兒大腦袋要吃我娘家送來的那一筐子饅頭,我沒給他吃,這不是我捨不得!原要明兒進賁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臉兒看看,得了好處你們別興頭,不得呢,你們也別惱。」媳婦聽了,跳下炕來看了一看箱子道:「喲!箱子底裡只有兩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來道:「種地的事還好說,年前倘能弄到三萬多錢,多少還一還饑荒,下剩的也夠過年的了,過了年再種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嗎?」
  冬日天短,說著,不一時已是掌燈時分,母子四人,胡亂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個絕早,從西鄰家借來一件新布衫套上,給大腦袋穿上昨兒補的衣裳,又把媳婦收拾的雞放在那一筐子饅頭上,用舊手巾蓋了。媳婦又倒了一碗茶遞過來,婆子接過喝罷,即命大腦袋提著筐子。來到賁府門首看時,只見三間大門前站滿了頭戴紅纓帽兒,下穿長統靴子的公人們。自知難進正門,遂轉到西邊,從馬圈的門進去了。
  因白老寡與賁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兒王信素有來往,遂進王信家裡來。他老婆葉兒見了忙起身笑道:「喲!白媽媽怎麼來了?今天冷著呢,沒凍著?」一壁請安問好,一壁把火盆推了過來,又倒了碗滾茶給他喝著,回頭掀起自己坐的氈墊子叫大腦袋坐在熱地方。看了筐子,已會來意,便笑道:「媽媽給老太太請安來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兒來了,他可好?」葉兒道:「可不是!聽說我們哥兒一生下來就叫你老人家認了乾兒子,昨兒剛放了學。但也該先請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傳報一聲呢。」葉兒道:「媽媽不知道,我們這裡的規矩,凡是堂客們來,皆到垂花門回事房見管家奶奶們,他們再進裡頭去回,媽媽怎麼沒走大門進來?」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爺!我不是不知道這裡的規矩,若走大門,侯門深似海,而且我也認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們,所以就尋上大娘你來了,好歹照應照應呢。」說著,一邊拿起葉兒的煙袋,給裝了一袋煙。
  葉兒忙起來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媽媽並非無事而來,其實我也沒有回事的職分,也罷,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來的。」說畢,忙換了一件新皮袍兒穿上,吩咐他女孩兒代小兒:「給奶奶倒茶。」說著,把頭巾搭在頸項上,便出去了。
  這裡白老寡擁爐而坐,同代小兒說話,問這問那。過了好些時候,葉兒方回來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歡喜,我一回媽媽來了,就叫即刻進來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腦袋提著筐子跟了進來,葉兒道:「今日既沒回管家婆子們,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門,就從西北角門進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點出來,別只管嘮嘮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煩。」說著已走進兩三層過道穿堂來了。當時,上頭正預備著擺早飯,所以滿院丫頭媳婦們端著紅漆合子和盤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門便見滿目廳堂樓閣,不覺比外邊暖和了好些。葉兒引著婆子,轉過賁老爺住的逸安堂的抱廈後邊,往東穿過門洞向南走了幾步,徑進老太太住的介壽堂西廂房裡來了。
  此時,大腦袋的腦袋己轉了向,早認不出東西南北來了。只見上房廊簷下有兩三個穿紅著綠的姑娘們向婆子點頭問好。掀起紅氈門簾子走進來時,見正間北邊的八寶床上,放著一張大方桌子,左右設著坐褥靠背,葉兒悄悄的問時,地下站著的媳婦們便向東屋努嘴兒,遂即掀簾子走了進來。只見滿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對著門,倚著靠背盤膝端坐,旁邊有妙鸞、秀鳳二丫環侍立,還有幾個小丫頭正色無聲的在門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請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這大冷天怎麼來了?這兩年如何一向不見?」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請過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裡窮,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來,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則來瞻仰老太太慈顏,二則看我們的心肝哥兒來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費心了。」說畢,命丫頭們在地炕上鋪了坐褥,讓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見大腦袋手裡提著筐子站著,便笑問道:「老人家自己來也罷了,又拿甚麼東西來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來回道:「也沒甚麼好東西,不過是窮人的窮意思罷咧!為的是老太太吃著軟乎,拿了一隻雞,給哥兒帶一點餑餑來了。」老太太笑了一笑,問丫頭們:「哥兒在那裡?叫了來!」丫頭們齊聲應了個「是!」去不多時,便聽有人跑的腳步聲,璞玉已掀簾子進來了。
  婆子見璞玉頭戴貂皮帽兒,身穿大紅緞衣,面如冠玉,唇若塗朱,走進來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來了,不見見麼?」白老寡拉起他手來,叫著心肝兒肉,親了一下,摟到懷裡坐著,只管問這問那,璞玉一一答應著。白老寡正自歡喜親熱不完時,忽然唰的一聲響,如同頭頂上掉下來了甚麼東西似的,不覺大驚,一時忘情喊了出來,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來看時,只見當頭牆上釘著個豎匣子,面上嵌著玻璃,裡頭象個圓碾盤,下面掛的秤砣子往下一墜,匣內作響,好像娘娘廟的和尚敲鐘似的,一連響了十來下,接著又象打籮篩面一般,咯當咯當的響個不停。白老寡嚇得色變,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來。妙鸞、秀鳳等也跟著失聲笑了。老太太厲聲喝道:「這些孩子,忒沒規矩,老年人原不曾見過,一時碰著,如何不驚,這有甚麼好笑的!」正說著,外頭管飯的媳婦們搬進飯桌兒來了。
  原來老太太早飯上不吃酒,所以把飯菜一齊擺著端上來了。老太太命秀鳳:「領著婆子到你們屋裡吃飯。」秀鳳便引著白老寡祖孫二人,繞過槅扇往自己住的屋裡來了。這邊老太太帶著璞玉吃了飯,閒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過來道謝。老太太問道:「那裡的吃食不知道預備的怎麼樣,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沒認出個甚麼來,只覺填進嘴裡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壽雙全的活佛,看這裡的茅房也比我們住的房子高貴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們的房子院子可還牢固?」白老寡道:「那裡甚麼結實,院子沒有門,院牆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間房子的一間又坍了。」老太太又問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窮起來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了。咒道:「他爹的,大營子的馮傻子,說是要碾面,把我們獨一隻叫驢借了去,那裡碾甚麼面,原來是和騾馬掏蹬甚麼騾子,過了十幾天,我讓二麻子去牽回來,驢已瘦的走不得道兒了。馮傻子推著屁股送來,倒說是給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話猶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頭們,皆掩口而笑,有的背過去揉著肚子,有的跑到外間屋的床上打著滾兒笑。葉兒不時咳嗽一聲,要讓他出來,婆子卻若無其事的呆著臉,全不理會。老太太道:「我們家原也比如今好些,從我們老爺去世後,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們,也是一個個尋體面,爭名兒,吃好的,穿好的,勤儉聚斂的一個也沒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爺!老太太如何這麼說,駱駝屜子破了還愁不出個驢韂兒?」老太太莞爾一笑道:「破也罷,不破也罷,我還能活多久,只顧為這個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著老太太比我還硬朗呢,就是擔水也還能夠,況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鐵勺子呢。」
  葉兒見他出言粗鄙,越說越上勁兒,又咳嗽了一聲往外抬了抬下頦,白老寡這才起身告辭。老太太賞了十多兩銀子,因又聽說沒吃的,吩咐命外頭的管家們送去一石小米,又說道:「老人家,你也常來瞧瞧我,我一個人,老了,也沒個投合說話的人,常覺寂寞。」白老寡忙磕了頭,謝道:「只怕老活佛嫌著罷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無邊的福了。」
  當時大腦袋早跟著璞玉玩去了,遂叫丫頭們去尋了來,依舊提了筐子,跟著葉兒,仍走原路,出了角門。剛走到馬圈穿堂時,頂頭兒碰著一位胖胖的中年婦人,穿著黑衣,頭戴皮帽子,領著個小丫頭走進來,向葉兒點頭冷笑道:「恭喜呀!聽說你今日高升了。」說著走過去了。葉兒登時臉色慘變,回身跟在身後說了好多話,才回來。白老寡問他是甚麼緣故,葉兒道:「這是掌內務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說我越分行事,引了你們進來,所以生氣呢。」說著來到自己屋裡,白老寡取出五錢銀子相贈,葉兒笑著執意不收,說給他女孩兒買針線時,方才收了。白老寡所獲過望,歡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說葉兒,進走了他們,回到屋裡,剛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婦來高聲喊道:「葉兒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來吧。」葉兒聽了,吃了一驚。
  原來老太太的女兒賁珠,適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覲,夫人小姐在家,閒居無事,所以賁夫人回家探望母親,當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婦們奉老太太之命,召集當值的媳婦們,準備迎接。
  且說葉兒隨同眾人,來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時,只見璞玉在前引路,外邊的小廝們推一輛綠色方車兒進儀門來,放在大廳前跑出去了。眾媳婦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車簾子,賁夫人便同著女兒聖如下了車,扶著丫頭媳婦們,轉過大廳影壁走進來。
  早有金夫人帶著一群丫頭迎了出來,向前執手相見。姑嫂多年未見,分外親熱,握手說笑進垂花門來時,見老太太扶著妙鸞、秀鳳兩個丫環,在正房階上立候。賁夫人見了老太太急走了幾步,跪在階下請了安。聖如及跟來的丫頭媳婦們,也一起跪著請安畢,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著眼淚,進屋歸坐後,老太太問過那邊的好,又說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著聖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詳了一會子,心中大悅。問了年庚,又叫璞玉來道:「這是你姑媽,沒請安?」賁夫人忙道:「早在大門上問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媽老遠的來了,我們姑娘們還不出來相見,怎麼這等嬌起來了?」金夫人忙站起來道:「快叫姑娘們!」話猶未了,只見從槅扇後,眾丫環簇擁著兩位小姐出來了。
  聖如抬頭看時,只見前邊走的一個,五官齊整,身材端方,光豔照人,視瞻敏捷,言語彬彬,料是深通書史,精湛詩文了。第二個,肌膚微豐,身材適中,滿面紅潤,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針黹之巧矣。二人齊跪下請了賁夫人安,賁夫人向聖如道:「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緣分都聚在一處了。」聖如一一相見,坐下。老太太笑道:「你們都是同輩姊妹,又不是遠親,雖說是異姓,卻都是出於我一個人,不要彼此見外,就像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過來,這雖是你表姐姐,也應該同你親姐姐一樣恭敬。你看!你倒象個女孩兒似的羞羞答答的,怎麼一句也不言語了。」璞玉笑問道:「姐姐今年幾歲了?」聖如微笑道:「十一歲了。」璞玉拍手雀躍的笑道:「那麼和我同歲了,豈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問賁夫人道:「這孩子幾月的生日?」賁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況且是正月初一子時之初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著啐道:「不害臊,誰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搖頭使眼色,聖如亦笑道:「雖然如此,俗語說『舅舅家的牲畜輩兒也大』,我便當哥哥敬你就是了。」說的滿屋人都大笑起來。璞玉明明挨了罵,一句話也回不出來,也只訕訕的隨著笑。
  細細打量聖如時,見他烏雲照人,紅唇滴血,眼橫微波,眉彎秋月,寡言緩步,舉止中寓著難言之美,眉目間顯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詳,忽然丫頭們說:「老爺來了。」說著打起簾子,賁侯走進來。賁夫人忙起身同著聖如見了禮。賁侯說了些孟瑰赴京供職之事,又問其家中近況,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著聖如入裡間說笑去了。
  一時,擺上晚飯來,賁侯、金夫人請賁夫人到逸安堂去了。這邊老太太帶著德清、聖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飯,老太太吩咐把東院影堂後邊海棠院的房子灑掃乾淨,叫賁夫人母女住下。因時已年底,俟過了年到明春,冰雪開化天氣暖和時才送回去。便命西河來的車馬都回去了。
  自是賁府上下人等,都忙著預備過年。日子愈忙愈短,轉眼已是除夕,賁府族中子姪們,皆至影堂前聚會。
  老太太坐著抬椅,從里門過來,大開祠堂之門,裡面擺設的極為精緻。聖如因初次在賁府過年,處處留心觀看。只見賁府眾人,皆男左女右分別排班,賁侯布奠上祭時,階下奏起樂來。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賁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時,眾家人這才齊齊跪下。三間大廳,一間抱廈,遊廊台階,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團錦簇,悄然無聲,但聞鏗鏘佩玉、窸窣起拜之聲。拜畢,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給孩子、媳婦和下人們放了賞,才回內去了。
  賁夫人等跟著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頭們皆獻了各自作的荷包、針袋及金銀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當夜在賁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處燈燭輝煌,燦若繁星,喧笑之聲徹夜不絕於耳。聖如在這邊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聞那院裡爆竹聲又震天動地的響起來了。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