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三更月玄奘點將 五色旗大聖神搖
天已入暮,行者在山凹裡,見師父果然做了將軍,取經一事,置之高閣;心中大亂。無可奈何,只得變做軍士的模樣,混入隊中,亂滾滾過了一夜。
次早平明,唐僧登坐帳中,教軍士把招軍買馬旗兒扯起。軍士依令。到得午時,新投將士便有二百萬名。又亂滾滾過了一日。唐搖便起一個白旗小將,叫做親身小將,當夜傳令:「造成金鎖將臺,編成將士名冊。明夜登臺,逐名點將。」
次夜三更,明月如晝,唐僧登臺,教吩咐眾將:「我今夜點將,不比往常:聽得一聲鐘響,軍士造飯;兩聲鐘響,披掛;三聲鐘響,定性發憤;四聲鐘響,臺下聽點。」白旗小將得旨,教眾將聽令:「將軍吩咐:今夜點將,不比往常,聽得一聲鐘響,造飯;兩聲鐘響,披掛;三聲鐘響,定性發憤;四聲鐘響,聽點。不得遲怠!」合營將士道:「啞!將軍有令,那敢不從!」唐僧又叫白旗吩咐:「一應軍士不許叫我『將軍』,要叫我『長老將軍』!」白旗小將又逐營吩咐一遍。
臺上撞起鐘聲一響,軍士聽得,慌忙造飯。唐僧又叫白旗小將吩咐眾將:「當面點過,要把平生得力一齊獻出。不許渾帳答應,胡行亂走!」
臺上撞起兩聲鐘響,軍士慌忙披掛。唐僧叫白旗把點將旗扯起,吩咐營中:「水道山塹,俱要詳密;一應異言異服、說客游生,放進營中者,取首級!」白旗依令吩咐了一遍。唐僧又叫白旗:「你吩咐營中將士:臨點不到者,取首級;往來轅門,取首級;推病托疾,取首級;左顧右盼者,取首級;自薦者,取首級;越次者,取首級;跳叫者,取首級;匿長者,取首級;頂名替身者,取首級;交頭互耳,取首級;挾帶女子,取首級;游思妄想者,取首級;心志不猛者,取首級;爭鬥尚氣者,取首級!」
傳罷,臺上三聲鐘響,營中各各定性發憤。唐僧也閉著兩眼,嘿坐高臺皓月之下。半個時辰光景,臺上鐘聲四響,合營將士齊到臺前聽點。但見:
旌旗律律,劍戟森森。旌旗律律,配著二十八星,斗羽左,牛羽右,宿宿分明;劍戟森森,合著六十四卦,乾斧奇,坤斧偶,爻爻布列。寶劍初吼,萬山猛虎無聲;犀甲如鱗,五海金龍減色。一個個凶星惡曜,一聲聲霹靂雷霆。
唐僧便依著冊子逐名點過,高叫:「將士!我在軍中發不得慈悲心了!各人用心,自避斧鉞!」登時飛旗下令,一連唱過六千六百五名。
將士忽然叫著:「大將豬悟能!」唐僧見了名姓,便已曉得是八戒,只是軍中體肅,不便相認,便叫:「那員將士,你形容醜惡,莫非是妖精哄我!」叫白旗推出斬首。八戒一味磕頭,連叫,「長老將軍息怒!容小人一言而死!」八戒道:
本姓豬,排行八,跟了唐僧上西土,半途寫得離書惡。忙投妻父莊中去,莊中妻子歸枯壑。歸枯壑,依舊回頭走上西,不期撞著將軍閣。伏望將軍救小人,收在營中燒火罷!」
唐僧面上微笑,叫白旗放了綁。八戒又一連磕了一百個頭,拜謝唐僧。又叫:「女將花夔!」一員女將,飛馬挾刀,營中跳出。
正是:
二八佳人體似酥,呼吸精華天地枯;
腰間插把飛蛟劍,單斬青青美丈夫。
叫:「大將孫悟空!」唐僧變色,一眼看著臺下。
卻說行者在亂軍中過了三日,早已變做六耳獼猴模樣的一個軍士;聽得叫著「孫悟空」三字,飛身跳出,俯伏於地,道:「小將孫悟空運糧不到,是他兄弟孫悟幻情願替身抵陣,敢犯長老將軍之律令。」唐僧道:「孫悟幻,你是什麼出身?快供狀來,饒你性命。」行者便跳跳舞舞,說出幾句。他道:
昔日是妖精,假冒行者名。自從大聖別唐僧,便結婚姻親上親。不須頻問姓和名,六耳獼猴孫悟幻大將軍。
唐僧道:「六耳獼猴是悟空的讎敵,如今念新恩而忘舊怨,也是個好人。」叫:「白旗小將,把一領先鋒鐵甲賜與孫悟幻,教他做個破壘先鋒將!」
將士點畢,唐僧連傳號令:「教軍士擺個『美女尋夫陣』,趁此明月,殺入西戎!」
兵入西戎境界,唐僧叫:「軍士!把一色小黃旗為號,毋得混淆!」軍士聽令,擺定旗面,一往又走。轉過山彎,劈頭撞著一簇青旗人馬。行者是個先鋒將士,登時跳出。那一簇人馬中間有一個紫金冠將軍,舉刀迎敵。行者問:「來者何人!」那將軍道:「我乃波羅蜜王便是。你是何人?敢來挑戰!」行者道:「我乃大唐殺青掛印大將軍部下先鋒孫悟幻。」那將軍道:「我是大蜜王,正要奪你大糖王!」掄刀便斫。行者道:「可憐你這樣無名小將,也要污染老孫的鐵棒!」舉棒相迎。戰了數合,不分勝負。那將軍道:「住了!我若不通出家譜,不表出名姓,便殺了你,你做鬼的時節還要認我做無名小將!等我話個明白罷:我波羅蜜王不是別人,我是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行者嫡嫡親親的兒子!」
行者聽得,暗想道:「奇怪!難道前日搬了真戲文哩?如今贓真現在還有何處著假?但不知我還有四個兒子在哪裡?又不知我的夫人死也未曾?倘或未死,如今不知做什麼勾當?又不知此是最小兒子呢,還是最大兒子呢?我欲待問他詳細,只是師父將令森嚴,不敢觸犯。且探他一探看。」便喝道:「孫行者是我義兄,他不曾說有兒子,為何突然有起兒子來?」
那將軍道:「你還不曉其中之故:我蜜王與我家父行者,原是不相識的父子。家父行者,初然在水簾洞裡妖精出身,結義一個牛魔王家伯。家伯有一個不同床之元配羅剎女住在芭蕉洞裡者,此即家母也。只因東南有一唐僧,要到西天會會佛祖,請家父行者權為徒弟;西方路上,受盡千辛萬苦。忽然一日撞著了火焰危山,師徒幾眾,愁苦無邊。家父當時有些見識,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暫滅弟兄之義,且報師父之恩。』逕到芭蕉洞裡,初時變作牛魔王家伯,騙我家母;後來又變作小蟲兒鑽入家母腹中,住了半日,無限攪炒。當時家母認痛不過,只得將芭蕉扇遞與家父行者。家父行者得了芭蕉扇,扇涼了火焰山,竟自去了。到明年五月,家母忽然產下我蜜王。我一日長大一日,智慧越高。想將起來,家伯與家母從來不合,惟家父行者曾走到家母腹中一番,便生了我,其為家父行者之嫡系正派,不言而可知也。」話得孫行者哭不得,笑不得。
正忙亂間,只見西北角上小月王領一支兵,紫衣為號,來助唐僧。西南角上又有一支玄旗鬼兵,來助蜜王。蜜王軍勢猛烈,直頭奔入唐僧陣裡,殺了小月王,回身又斬了唐僧首級。
一時紛亂,四軍大殺。
孫行者無主無張,也只得隨班作揖。只見玄旗跌入紫旗隊裡,紫旗橫在青旗上面。青旗一首飛入紫旗隊裡,紫旗走入黃旗隊。黃旗斜入玄旗隊裡,有一面大玄旗半空中落在黃旗隊,打殺黃旗人。黃旗人奔入青旗隊,奪得幾面青旗來,被紫旗人一並搶去。紫旗人自殺了紫旗人幾百餘首,紫旗跌入血中,染成荔枝紅色,被黃旗人搶入隊裡。青旗人走人玄旗隊,殺了玄旗人。小玄旗數首飛在空中,落在一支松樹之上,黃旗隊一百萬人落入陷坑。一百面黃小令旗飛入青小令旗中,雜成鴨頭綠色。紫小令旗十六七面跌入青旗隊裡,青旗隊送起,又在半空中飛落玄旗隊裡,倏然不見。行者大憤大怒,一時難忍。
(五旗色亂,是心猿出魔根本;乃《西遊補》一部大關目處。描寫入神,真乃化工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