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誅餘黨陳音逢故人 論世事寧毅抉時弊

  話說衛英、衛茜、司馬彪三人,來至虎牙山索戰,叫了半日,山上並無響動,心中大疑,司馬彪道:「莫非這班強盜逃跑了?待我上山去探看探看。」
  衛英道:「彪哥休得鹵莽,強人今日不下山,莫非有甚麼詭計?」衛茜道:「彪哥之言,亦似有理,且待我上去看看。」衛英還想阻攔,早見衛茜把韁繩一抖,驢兒昂著頭,一步步躥到山上去了。約有半個時辰,忽見衛茜在半山上,用手相招,二人連忙驟馬上山。衛茜迎著道:「山上跑得人影都沒有了。」三人一直走到山頂,果然一人不見。四處丟些破旗斷槍,粗重物件,倒剩得不少。司馬彪跑到後面,見那懸崖瘦削,衰草縱橫,忽然荊棘叢中一陣亂動,想道:「莫非有人藏在裡面?便走攏去,大喝道:「還不快與我滾出來!」喝聲未斷,果然一個人鑽將出來,渾身發抖,跪在地下。衛英兄妹二人聽得司馬彪的喝聲一齊走來,見司馬彪喝問道:「你是甚麼人?為甚眾人都跑了,你卻躲在這裡?」那人戰戰兢兢道:「小人名叫魏陽兒,在山管草料。昨夜草堆失火,頭領說我疏虞,把我打了六十大棍,因此走動不得。」
  衛英道:「山上的人為甚麼跑得一個沒有?」魏陽兒道:「昨夜失火之後,三個頭領轉至正廳,見五個頭領的牌位不見了,甚是驚駭。查了一會,沒得影響。接著巡山的來報導,北山口的更夫二名,不知被何人殺了。三個頭領嚇得面面相覷,商量一會,便傳齊各處頭目,就說散伙的話。把些金銀衣服,分散眾人,趁天未明,便四散逃走。」衛英道:「這三個頭領,叫甚麼名字?如今到甚麼地方去了?」魏陽兒道:「黃瘦臉是大頭領,名叫牟惠。滲金臉是三頭領,免叫戴成。紫膛臉是五頭領,名叫辛皇。如今逃到哪裡去,小人實不曉得。小人一向在山管草料,從不曾下山殺人放火,望好漢饒命。」衛英聽了,知是真話,正要叫他滾開,突被司馬彪唬的一鞭,打死在地。衛英道:「彪哥何必打死他?」司馬彪道:「這樣人留在世上,終是害人的,不如打死了乾淨。」衛英不語。大家下山。
  衛茜約往芒蘿山蕭塘一行,三人走了一程。天將近午,司馬彪在前,忽見一騎馬對面衝來,馬上一人,倒拖叉桿,甚是張皇。司馬彪仔細一看,認得是那黃瘦臉牟惠。急在馬鞍上,抽出鞭來,攔住去路,大喝道:「牟惠往哪裡走?那人抬頭見是司馬彪,嚇得手足無措,想要落荒。無奈兩面逼住,只得強打精神,掉轉叉桿,來戰司馬彪。衛英兄妹勒馬觀陣,不到三五個回合,司馬彪一鞭,把牟惠連馬打落崖下。司馬彪回過頭來,笑道:「這是他該死在我手裡,可惜跑脫了兩個。」正說話問,忽聽前面大喊道:「攔路賊,往哪裡跑?」三人齊吃一驚,各取軍器在手。喊叫的人正到面前。衛英眼快,急叫道:「蒙大哥為何到此」?司馬彪聽了,也叫道:「蒙大哥你一個人嗎?」
  蒙杰見是衛英、司馬彪大喜,又見另外有個女子,問司馬彪道:「那女子是甚麼人?」司馬彪對他說明。蒙杰滾鞍下馬,來到衛茜面前,喝個肥喏,衛茜慌忙跳下驢兒,見了禮。衛英正要細談,蒙杰道:「陳大哥同雍大哥還在同兩個賊人廝殺哩,我們快些去罷!」司馬彪早已拍馬前去。蒙杰上了馬,衛茜上了驢,直往前進。不到半里,陳音、雍洛已經同司馬彪迎面來了,身上血跡未乾。眾人見了面,一齊下馬。衛茜搶上前去,口稱陳伯伯,拂了一拂。陳音還禮不迭。雍洛也上前與衛茜見了禮。一個個色動眉飛,手舞足蹈。
  衛英道:「那兩個強盜可曾誅滅?」陳音道:「一個滲金臉,被雍賢弟一棍打死;一個紫膛臉十分了得,與我戰了四五十合,雍賢弟得手後來幫助我,才把他劈了。還有十餘人,一哄而散。因蒙賢弟追一強人下來,我們恐有差池,急急趕來,卻遇司馬賢弟。幸得強人已誅。」衛英道:「陳伯伯如何遇著這三個強人?」陳音道:「我們一路行來,這三個強人帶了十餘人,慌慌張張一路上橫衝直撞。蒙賢弟的馬跑得快些,對面一碰,把為首的馬驚了。
  為首的強人,便肆口大罵。我怕蒙賢弟闖禍,上前去陪活。那曉得這班強人,趁勢要劫奪我們的行囊,因此廝殺起來。」司馬彪哈哈笑道:「這班強盜,可見是天下不容他。恰恰遇著我們。」衛英便把虎牙山的話說了,大家拍手稱快。
  陳音道:「你們欲向何往?」衛英說了。陳音道:「令妹之事,前面各處都張著榜文,去不得了。我們此刻且尋個僻靜處,商量妥當,再定行止。」
  眾人上了馬,四面張望。衛英用鞭梢向西北角一指道:「那山拗裡樹林深密,且到那裡停頓。」眾人依著鞭梢望去,果然不錯,一行人放馬走去。既到跟前,現出一座小小草亭。眾人大喜,下了馬拴好,進亭子裡去,十分潔淨。
  大家坐定,陳音問衛英道:「難道你們在山陰道上一路上不見榜文嗎?」衛英道:「不曾看見,大約還未曾張掛。」蒙杰道:「大哥何必這樣膽小?我們只管行走。若遇著做公的動手動腳,我們便殺他娘個乾乾淨淨。」陳音道:「不是這樣說,王法要緊。」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氣殺!」司馬彪道:「這班強盜殺人放火,我們兩天之內,殺死若干人,難道不犯王法嗎?」
  陳音道:「我們殺強盜,是王法所許。我們若殺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暫回轉南林,隱藏一時,我們到了都城,此刻國家用人之際,我們若得進身,大家合詞奏聞,聘請姑娘,同立功業。豈不是好?」衛茜道:「我有兩個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蘿村,我須得去看一看。且我施乾爺為我喪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謝,此心何安?」陳音道:「若是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衛茜道:「這是甚麼緣故?」陳音道:「我們從芒蘿村來時,聽得多人傳說,這芒蘿村通是施姓。西村一個姑娘,名叫夷光;東村一個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國色。去年被我國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轉獻吳王。吳王見了二人十分大喜,異常寵愛,朝夕不離。就命人來芒蘿村,把兩家親屬,都接到吳國,尊寵榮華,一時無比。這兩個姑娘如今在吳宮裡,夷光叫西施,修明叫東施。西施尤為專寵。這是千真萬確的話,姑娘去也無益。」衛茜道:「陳伯伯可曾由蕭塘過路?」陳音道:「怎的不走蕭塘?姑娘問他怎的?」衛茜道:「可聽說熊孔堅被殺之事麼?」陳音道:「卻不曾聽得。」衛茜便把那年擊殺熊孔堅之事說了一遍,眾人同聲稱快。又說到熊叔堅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堅,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眾人不覺哄然大笑道:「天地間竟有這樣的巧事?令人暢快!」陳音道:「這樣說來,杜寶娘既爾提押,閻女都交官媒,諒來是不能逃出法網的。熊孔堅既死,熊叔堅失了依靠,諒來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掛在心上?」衛茜聽了,心才釋然道:「如此說來,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結了。只是下山之時,師傅再三敦囑,親仇報了,當竭力為國報仇。陳伯伯到了都城,須得尋個進身之階,早日寄信與我才好。」陳音道:「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詳細說明,方好尋請。」衛茜道:「南林在山陰之南,約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廟。廟前有兩株大楓樹,廟後有一枯井,便是。」陳音記在心裡,便道:「天已不早,我們各自起程罷。」眾人紛紛上馬。衛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陳音道:「賢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禍而往南林,不過暫時之計。我們當得早圖進身,我們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頭之路哩。」衛英聽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動身。衛茜辭了眾人,自轉南林,也不通知伊家。
  陳音等一路上毫無耽延,到了會稽。陳音且不回家,一齊進了都城,尋個客寓住下。次日,陳音換了衣服,去到軍政司訪問寧毅。有人告知寧毅的住處,陳音到了那裡,卻見門戶輝煌,牆垣高聳,十分氣概。尋著守門的,通了姓名,煩為稟報。守門的進去片刻,走出來叫聲請,陳音隨著進去;寧毅仍是駝背跛腳,搶出來笑叫道:「陳大哥回來了,好極!好極!」便攜手進一個書房裡,分賓坐下。寧毅叫人泡茶,開口問道:「陳大哥幾時回來?我的眼都望穿了!大哥的心願可了?」陳音道:「僥倖如願。」寧毅拍手笑道:「是豪傑,是丈夫!」陳音道:「昨日進城,天已不早,今日特地趨候。利大哥可在這裡?」寧毅道:「他有事出去了,大約三兩日就回。我們喝兩杯酒,把你在楚國的事情,細細告我。」陳音也不推辭,寧毅命把酒席,就擺在書房裡。少時搬來,二人對坐,飲了兩巡。寧毅催著俠說,陳音便從黃泥岡起,一直說到此時。寧毅側耳細聽,嘻笑怒罵,狂喜激忿,一時都有。
  聽罷,把大指頭豎起,對著陳音道:「好的!大哥此去,算來是九個年頭了,誇大哥辛苦,虧大哥堅忍,看來天下事,有志者事竟成。現今我們越國的人,到外國去學本領的,不知多少。有的一年就回來了,有的兩年就回來了,能夠到三年這便是表表出眾的大才,甚至有半年或三五月就回來了,他還逢人便自誇,說印是曾經到外國去習過藝的,真真要羞死人!大哥想想,我們要到外國,原是要學那強似我國、高過我國的本領;一年、二年就可以學得成,那就不是甚麼驚人的事業,何況半年三月!就把我國最淺近的事作比方,學個鐵匠木工,憑他如何聰明,如何勤備,也得三五年方能精熟。豈有治國經邦、自強外御的本事,去跑了一趟,便能成功嗎?況且,我國人到外國去,言語不通,嗜慾不同,更有那制度、文化不得一樣,我怕去的人,半年三月還弄不清楚,如何就會學成?可笑我國竟要靠這些人做事體,焉能有效?雖是國家此時需才亟切,這人才二字,哪裡能夠逼得出來的?難道從外國回來的,內中豈即無人才?倒是真正人才,反難見用,真要氣殺幾何人!等到這些胡鬧的誤了事,就說凡是去過外國的,都不可用。痛腳連累好腳,更要屈殺幾何人?何不於遣送之時,留心選擇;歸來之時,認真考驗,破除情面,因才授職?何患人才不出,國家不興?我把那些只顧私情,不顧公室的匹夫,真真恨死!大哥你看我這話是不是?」陳音道:「上官之言,固有至理,未免過激。難道那些大位,真不望國家強盛嗎?不過一時差錯,一事因循,便誤了國家,到了悔不可追的時候,就遭了萬人的唾罵,連外人虧他得了便宜,還要從旁竊笑他哩。辦事談何容易?請問上官,我國的事,現今的光景,可望振作麼?」寧毅道:「從古及今,哪有不能振作之國?只看治國之人如何耳!我國自從為吳所敗,每年勒取獻納,依期奉繳,數目甚巨。我國理財諸公總在百姓身上想法,這樣勒捐,那樣苛派。若是通同作了國家之用,百姓們世受國恩,這也是應盡的天職。無奈官府從中飽其私囊,胥吏乘問任其加索,弄得民困日深,怨聲載道,處處地方伏葬堪虞,萬一釀成內亂還了得麼?」
  陳音道:「既要交納小款,國家哪裡有這許多錢?不取於民,從何措辦喲?」
  寧毅道:「依我之見,國家撙節些虛糜之財,官府改除些奢華之習,再開通天地自然之利,抽提民間無益之費,何患不足廣陳音點首道:「果能照此實力奉行,盡心籌劃,不但交付外款綽綽有餘,就是自己要興辦甚麼事,也不愁不給。那理財諸公全不想把百姓剝窮,元氣斲喪,實是國家吃虧。」又問道,「我國的兵現在可用麼?」寧毅唱然道:「甚難,甚難!當此列強競爭之日,哪國不厚集兵力,講究武備,以圖特立於競爭之場?我國從來兵人的名譽,頗不甚劣。自從為吳所敗,遂覺名譽掃地。據那訾議的說起來,甚至比土塊木偶還不如此。其實持論的也太過當了。難道從前攜李之戰,我國不是大勝麼?屢與鄰國相爭,我國通是大敗嗎?不過看這將兵的人如何耳!現今全國的兵,都改仿外國的兵式,軍械衣號,通行改造,據式樣看,似乎頓改舊觀。殊不知外國成一兵制,不知兒許世,幾何人參酌方能盡善。豈有練兵的都是舊將,督操的純是舊人,不過東去模仿些式樣,西去摭拾些章程,雜湊攏來,便誇新兵,如何會好?須知兵事全在精神上講究,要人人有國恥在心,刻刻以國恥為恨,一遇敵人便咬牙切齒,恨不得食敵之肉,寢敵之皮。到了這步地位,便可用了。你看野人銜恩以救秦穆,唐狡奮勇以報楚莊,難道那野人也曾習過步伐來嗎?唐狡豈是依著紀律來嗎?而況事事襲人的皮毛,步步落人的後塵,全不能想個制伏別人的法子,還要求才幹敵國。若真是敵國良才,焉肯樂為我用,替我盡心?且喜大哥回來,這弩弓是楚國的絕技,既能得其精奧,不難訓練成軍,威服敵國。」陳音道:「草茅下士,何能上達?只怕辜負上官的厚望。」寧毅慨然道:「這句話,古今埋沒的英雄,同是這副眼淚。且喜我國的范大夫與文大夫,都是朝臣的尖兒,同心為國,屈己求賢。我與范大夫不時聚首,我自把大哥力薦,不愁不用。」陳音起來稱謝。寧毅道:「謝我的話,真是不通。大家為朝廷出力,大哥見用有效,我也十分光彩。只怕眼裡不曾見過有用的人,肚裡不曾有這有志之上,妄自尊大,無賢可薦,實係斗筲之器。管仲用齊而齊霸,人人都說鮑叔薦的;卻缺用晉而晉強,人人都說毛偃薦的。至今鮑叔、毛偃的聲名,何曾弱似管仲、卻缺?為甚麼那些力能薦人的人,總不肯為國求賢?只把些故交世誼、外戚內親,不管他才不才,將些要緊地方、重大職守,交把他,自己以為我能照顧親友,豈不是油蒙了心?國家大事豈有把你去做私情的嗎?還有一起貪賤鄙夫,收門人,拜義子,贄見饋送,動逾千金,並且以職位之肥瘠定價,價之低昂,不顧公家,徒遂私欲。若是認真糾察起來,實在誅不勝誅。獨不想國破家亡,你就有敵國之富,不但看擄奪之患,就是新主也要想方定計,攫取你個罄盡,還恐性命都不能保。大哥你只看近來滅亡之國,哪一個富室貪人不吃這個虧?明明歷有榜樣,非不警心,只要一個大大的錢字擱在眼面前,便糊塗了。你說夷歎不可歎?」陳音也歎息了,隨道:「小子回來,還有幾個朋友,都有一片的熱心,寸長的未技。上官若不厭煩,明日引來叩見,一總望上官栽培。」寧毅欣然道:「甚好,甚好!大哥稱引的,斷然不是庸才,越多越好。明日我專候惠臨,面請大教。」陳音見寧毅歡喜,又道:「還有一個超群絕他的異人,若得此人效力,真不愁強敵不滅,國恥不洗。只是身上犯了那含悲茹痛的罪案,不能出面,真正可惜!」寧毅聽陳音說得如此鄭重,不禁矍然立起身來,急問道:「是哪個?快說合來,大家商量。」正是:老臣憂國心如毀,孝女含冤志莫伸。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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