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崆峒山衛茜習劍術 蓼葉蕩陳音試弩弓

  話說衛茜見強盜殺了施良,心中慘痛,一頭向石柱上碰去,頭破血淋,倒在地下。一個強盜跳下座,走近前來,見了這個樣子,連叫可惜,又用手在衛茜鼻尖上試了一試,且喜還有絲氣息。強盜道:「人還未死,我且抱在後寨去,慢慢醫治。」眾盜同聲稱好。這個大盜撩衣捲袖,來抱衛茜,陡然空中起了個大霹靂,震得屋瓦都飛,庭柱岌岌搖動。就這雷聲中,一團雷火飛來,把要抱衛茜那個大盜鬚髮全行燒盡,哎呀一聲,也倒在地下。一霎時,風號天晦,伸手不見五指。座上的眾盜,一個個都嚇得心驚膽戰。大家跳下座來,跪在當地,呼天悔罪。半晌工夫,雷霆風火,全無聲息。眾盜方才心定,起來攙扶那個大盜。見那大盜被雷火燒得焦頭爛額,鬚髮不留,只得命人扶後寨去醫治。卻不見了衛茜的屍首,大眾驚疑不止,命人去前後尋覓,哪裡有個影子?只索罷了。這班強盜以後都有交代。
  且說這雷火,卻是崆峒山的廣成子在空中遊行,忽然一股怨氣衝動雲頭,撥雲一看,見了衛茜撞柱尋死,隨即號召風雷,驚懾群盜。一陣神風,將衛茜攝往崆峒山去,安放在雲床上,命紫霞童兒取了一粒還魂丹,用仙露研化,灌入口中,又取了一粒化血丹,也用仙露研化,敷在傷處。果然仙家的妙用,片刻之間,衛茜便悠悠甦醒,哎喲了一聲,睜開雙眼,見一個道家裝束的人,立在身旁,面如紅棗,眼似流星,海口劍眉,須長過腹,心中大吃一驚。細細想起在山上尋死的根由,不覺放聲痛哭。廣成子在旁點了一點頭,就吩咐紫霞、赤電兩童兒道:「她方回過氣來,由她靜養一會,再引來見我。」兩個童兒應了,就坐在衛茜身旁等候。衛茜又沉迷了一會,醒轉來時,紅面道人已不見了,只有兩個童兒坐在身邊,急坐起來,問兩個童兒道:「適才這個紅臉道人是甚麼人?你二位坐在這裡作甚?」赤電童兒把師傅如何救她的話,說了一遍。衛茜滾下雲床道:「煩勞二位引我去叩謝師傅。」二人將衛茜引至靜室,廣成子正在靜坐。衛茜上前跪下,磕了四個頭起來,站在一旁。
  正待申訴苦情,廣成子道:「我通知道了,只是你一個孱弱女子空有刺虎之心,苦無縛雞之力,怎能履險蹈危,做那驚天動地之事?而今在我洞中,用心習練。數年之後,包管你大仇立報,還要轟轟烈烈做些百世流芳的事業。」
  衛茜聽了,又磕了幾個頭,垂淚道:「望師傅慈悲。」廣成子對紫霞、赤電兩童子道:「你兩個每日晨起,就引她出洞去山前山後,登高躡險。到了履險如夷,不變色、不喘氣的時候,大約半年光景,可以做到;再教她折取竹梢,或逐猿猴,或刺虎豹,須到那發手必中,無物能逃的時候,大約也得一年光景,方可做到;然後習練內功,操習劍術,為師自會教導她。」兩個童兒應了,見師傅無話,就引了衛茜出來。從此衛茜就在崆峒山學習劍術,後來報仇滅敵,做出許多驚人駭世的事來,與陳音爭雄媲美。
  再說陳音在楚國學習弩弓,無奈這弩弓是楚國不傳之秘,雖是二太子喜愛陳音,哪裡肯輕易地傾心教授?不過在練習時,暗中留心審察它機彀所在,試驗它用法如何。將及三年,始略略曉得個梗概。傳聞吳夫差已將越王釋放回國,屢想還越,只奈弩弓不曾學會,只得耐心苦守。光陰荏苒,瞬息九年,吃了幾多辛苦,費了苦乾心機,然後把這弩弓的製造、用法,一一精通,心中好不暢快。一日,到王孫無極府中與王孫建、雍洛等閒談。王孫建道:「大哥前日所造的弩弓,我拿在郊外射獵,果然箭無虛發,獸不及走,鳥不及飛。看來大哥的弩弓,就在楚國也要算頭等了。」雍洛道:「我將弩箭用極長的絲線係牢,在水中去射魚,也是百不失一。弓力又大,中必洞穿。
  大哥暇時須得教導我們,也好替大哥出力。」陳音道:「這個自然,只是我已經打定主意,就在這幾日裡,告辭太子,回轉越國。今日特地來通知一聲。」
  王孫建與雍洛齊聲道:「大哥要去,我們是要一路的。」陳音道:「王孫兄弟是不能離家的,雍賢弟等此刻也不能同行。」雍洛道:「王孫賢弟二老在堂,無兄無弟,自然是走不開。我們毫無沾掛,如何不能同行?」陳音道:「我此時不能一直回越,須到齊國去尋趙平諸人,再到西鄙。加以我還有一樁心事。我是對你們說過的,那盜劍留柬的人有牤山後會的話,我要沿路打聽牤山這個所在。耽擱時日,不必說了,同行人多,有許多不便。等我回了越國之後,再行修書前來相約。那時王孫賢弟再稟明老伯,到越國一行,或者老伯准允,也未可知。若是你們有一個不到,我倒不依。」眾人聽了,俱是皺眉點頭。王孫建道:「大哥所說固是,難道不能在此再住三五月嗎?」
  陳音歎口氣道:「賢弟,愚兄的心事,國恥父仇,刻不去懷,恨不得插翅飛回,安能久住?老伯回府,煩賢弟代為稟明。大約不過兩三日,愚兄就要動身。」眾人都覺淒然,又閒談一會,陳音辭別回宮。
  果然第三日,陳音辭了二太子,來至府中,當面對王孫無極告辭。王孫無極哪裡捨得?苦留了半月光景。陳音執音要行,只得備了極豐厚的筵席,與陳音餞行。飲酒之間,說不盡離情別緒。王孫建灑淚道:「我與大哥萍水相逢,一者保全我一家的性命,二者教授我一身的本領,只想白頭相聚,哪曉得忽然就要遠離!這一別了,不知何年何日方得再會?叫我心裡哪得不痛!」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流淚不止。王孫建又道:「我想父親、母親,雖然年老,都甚康健,不如隨大哥一路,大哥也有一個伴。把大哥送到越國,我就回來,諒來不過一年半載,我的心就安了。」說罷,兩眼望著王孫無極。
  王孫無極正待開言,雍洛笑道:「賢弟正當新婚之際,如何忍得心遠出?依我的主見,同行的人多,大哥說是不便。我是孤零一身,不如鮑賢弟等留在此地,我隨侍大哥去,一路替大哥招呼,大哥也少費若干心。」王孫無極急急接口道:「真真好極了!陳賢姪一路有伴,我們都好放心,就是這樣定議,不必疑難。」陳音一想,如此也好,當即應了。雍洛甚是歡喜。忽見家人同王孫繇於走了進來,眾人一齊起身招呼。王孫繇於道:「聽說陳賢姪要回越國,特來送行。」陳音道:「小姪正擬明日趨府稟辭,何敢勞大伯父枉駕?」
  王孫無極道:「大家不要客套,且坐下暢飲幾杯,情禮都盡了。」家人添了杯筷,大家歸坐,又暢談一會方散。次日王孫繇於差人送了路儀二百金,陳音推辭不得,只得收了,過府叩謝而回。王孫無極備了一千金。陳音道:「老伯惠賜許多,小姪如何攜帶?小姪近來也略略有些積蓄,又承大伯父那邊的厚貺,路上已經累贅。老伯的惠賜,斷不敢領。」王孫無極道:「賢姪若不收下,老夫心中萬萬不安。若賺路上累贅,我把來換成黃金,便好攜帶了。」
  陳音再三不領,無奈實難推卻,也只得叩謝,裹束停妥。到了次日,陳音帶了弩弓並牛耳尖刀,雍洛用一根熟銅棍做了挑擔,向眾人辭行。眾人自有一番留戀,不必細表。王孫建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灑淚而回。
  陳音二人由旱路望齊國而行。此時七月天氣,甚是炎熱。一路上曉行晚宿,按程前進。約走了五六日,一日到了一個地方,名叫楓橋,人煙湊集,頗覺熱鬧。日當正午,難以趲行,二人走進一家酒店坐下。雍洛放下肩擔,揭了斗笠,坐在橫頭,取出一柄紙扇撲撲撲地扇個不住。陳音也揭了涼笠,坐在上首。酒保捧了麵湯來,陳音正在淨面。忽見雍洛一蹶劣掙起身來,抓了斗笠,搶步出門。陳音大吃一驚,急起身往外一看,見雍洛跟著一個頭戴箬笠、短裝赤腳的人,向南去了,心中甚不明白,只得坐下守著包裹。酒保已將酒菜端來,順手把麵湯取去,問道:「客人,你那同伴哪裡去?」陳音道:「就要來的。你只把那上好的酒暖來就是了。」酒保應聲而去。陳音坐在店裡一杯一杯地飲起來,直飲到日色偏西,還不見雍洛轉來。眼巴巴望著店外,又是好一會,始見雍洛跟著前去的一個人,又是一個黑壯大漢向北轉來,到了門首,卻不進店,只用手式向陳音一招,叫陳音等候的意思。陳音不知就裡,好不納悶,三人一直向北去了。陳音仍淺斟慢飲一會,見雍洛同那個大漢轉來,大漢向南去了。雍洛急急走進店來,滿頭是汗,大叫酒保快舀盆麵湯來。酒保應了一聲,端上麵湯。雍洛一面拭汗,一面吩咐酒保道:「酒不要了,快端飯來,我們吃了有事。」酒保應了,須臾捧上飯來,又添了一碗熱湯,取了面盆走開,雍洛方才坐下。陳音問道:「到底是甚麼事?這樣的鬼鬼祟祟,急急慌慌?」雍洛笑道:「今日要替大哥泄一泄怨氣。大哥還記得洪澤湖的事麼?」陳音道:「如何記不得?」雍洛道:「先在門口過去的瘦小漢子,名叫胡,排行老三,後首轉來一路的那個黑壯漢子,叫劉良,排行老大。二人專在洪澤湖一帶劫殺單身客商。那時他二人因見大哥不好對付,送到我們船上。後來我們動手時,他二人駕小船逃去,不知他們如何到這裡來了。我見胡老三由此過去,我便跟著他走。朝南不過三里,向一間矮屋裡進去,好一會方同劉老大出來,一同轉北到了市集盡處。一隻大船靠在那裡,船上扯起旗號,大約坐的官宦。可惜不認得字,不曉得旗上寫的是甚麼字。他二人跳上船去;又好一會,劉老大下船,胡老三在後面叫道:「老大快來!今日要趁夜涼開頭,不要誤了事。』劉老大應道:「就來的。』因此仍向南去。我想他們的言語,大約今晚又要幹那殺人劫財的勾當。我們快吃飽了飯,去河下覓一隻小船,尾著他們的船走,一來救了那船上的客官,二來除了水面上的後患,三來泄一泄大哥的怨氣,豈不好嗎?」陳音聽了道:「好極了!只是你跟著他們走的時候,他們就不認識你嗎?」雍洛道:「我將斗笠戴在額上,遮了半截臉,又離得他們遠遠的,他們哪裡留心?況且心有急事的人,一心只在籌劃事體,以外便都忽略了。」陳音點了點頭道:「你可吃點酒?」雍洛道:「吃酒恐怕誤事,我們快些吃飯罷。」
  大家急急地吃飽了,會了鈔,取了包裹等物,出門向北而行。到市盡處,果然見一條水道,大小船隻密麻也似。雍洛指著一隻大船道:「就是這只船。」
  陳音見船上的旗號寫的「宋大樂署工正桓」七個大字,料道是宋國的樂官。
  雍洛走到河乾,僱定了一隻小船。二人上船,船上也只兩人,卻不瘦不黑,大約是規規矩矩靠船業為生活的樣子。陳音二人進了中艙,放下包裹等物,就叫船家把船移在那只大船的後梢緊靠。二人坐在艙中探望,到了日已西沉,方見劉良又帶了兩個粗蠻漢子,由後梢上船。胡接著,蹲在一堆兒咕咕嚕嚕一會,各自散開。霎時,便聽得鏜鏜的鑼聲響亮,水手各執篙櫓,開船而行,向南進發。陳音也叫船家跟著開行。且喜來往般只甚多,尚不礙眼。約走了十里水面,已是二更時候,下旬天處,月色毫無,四望迷茫,寂無聲息。
  那大船便在河中拋錨停住。陳音在後面也將小船停泊在岸邊。雍洛道:「他們大約就在此地動手,我們的船相離略遠,怕的一時救應不及,豈不誤了人家的性命?」陳音道:「他們動手,不見得就殺人。只要一有聲息,我們就趕緊前去,斷無來不及之理。只是我們船上有這許多要緊東西,萬一有失,如何是好?」雍洛道:「據我想來,胡老三這班人有甚伎倆?只消我一人向前,儘夠開發他。大哥只在這小船上留心照應,若是我支持不住,大哥再向前去,我就退回來,就放心了。」
  正說著,忽聽大船上大喊救命。一霎時,人聲鼎沸,火光亂閃,雍洛急喚船家解纜。兩個船家正從睡夢中驚轉,聽得有人大喊救命,只嚇得渾身亂抖,見雍洛要他解纜,把船開攏去,口裡格格地應道:「那,那,那是殺,殺人的賊,賊船,我,我們是不,不敢攏,攏去。」雍洛發了急,一步跳上岸,扯斷纜索,翻身跳上船來,用篙一點,那小船便如放箭一般,直向大船溜去。一眨眼,早經挨攏,已聽得撲通撲通似有人摜下水去的聲息。火光中見胡老三拿一把板刀,站在船頭,三五個水手都拿著鐵器,亂哄哄嚷鬧不休。
  後梢站著兩大漢,各執刀斧,在那裡瞭哨,見雍洛船到,大喊道:「那是甚麼人划船?快休來尋死!」雍洛就在這喊聲中,一躍上船。眾水手見了,齊舉兵器來攔,被雍洛把熟銅棍一攪,一個個東倒西歪。雍洛大叫道:「胡老三!認得我雍洛麼?」胡老三一見,大吃一驚,正待與雍洛答話,早被雍洛劈頭一棍,打得腦漿噴出,倒在船頭,眼見不得活了。水手大叫道:「船上有了強人,劉大哥快快出來!」劉良正在中艙行兇逞狠,聽得水手喊叫,急急鑽出艙來。見雍洛打死胡老三,大吼道:「雍洛,你怎敢來攪擾我們的道路,傷自家的兄弟?」說罷,就是一鋼板斧,朝雍洛砍來。雍洛把熟銅棍一架,噹的一聲,擋了轉去,震得劉良兩膀麻木,大叫道:「眾弟兄快來幫我一幫,擒此匹夫!」頃刻之間,後梢的兩個大漢帶了眾水手,圍裹上前,把雍洛圍在當中,斧棍叉刀,亂砍亂劈。雍洛舞動熟銅棍,風車般抵住四面。
  約有半個時辰,雍洛雖然猛勇,怎奈寡不敵眾,漸漸有些支持不來。陳音在小船上看得親切,不便跳上大船,恐自己船上有疏失,又怕雍洛有傷,心中一急,想起弩弓來了,暗想道:我且試他一試。急向艙裡取出弩弓,覷個准著,嗖的一聲,喝道:「著!」劉良哎呀一聲倒了。眾賊見劉良被射死,一個個心驚膽戰,有的被雍洛打死,有的撲水逃命,只有兩個大漢還在狠命相持。雍洛此時知道陳音相助,膽力已壯,不過片時,一個大漢被銅棍掃下水去,一個大漢被熟銅棍掃著膝蓋,立時跌倒,呻喚不止。雍洛見他無用,提了熟銅棍跨進中艙。忽見一人散披著頭髮,滿面流血,撲近身來,把雍洛吃一大驚。正是:眼前兇暴無遺類,意外驚疑猝不防。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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