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拒姦淫獨奮霹靂手 懼強暴同作鷓鴣啼

  話說嬌奴正在彈唱,衛茜聽得有人在外面喝采,探頭一看,見那鬼鬼祟祟的情形,心中十分詫異。恰好嬌奴也停了彈唱,笑瞇瞇望著衛茜道:「妹妹你聽這支曲可是有趣?」衛茜微微地點了點頭。嬌奴道:「妹妹若是喜愛,我慢慢地來教你。象妹妹這樣的聰明,不過一兩月就全會了。」衛茜此時哪裡有心同嬌奴講話,只說道:「姐姐不要彈唱了,我此時很覺困倦,我要躺一會。」嬌奴道:「妹妹只管躺一會,我去去就來。」說罷,放下琵琶去了。
  衛茜躺在床上細細想:適才的光景,說那人為的嬌奴姐姐,為甚麼姨媽引著一道來?明明是為的是我。姨媽這樣的舉動,顯見得不懷好意。無奈乾媽又不在身邊,我倒要步步的留神才是。心中越想越慘,越想越怕,悶悶沉沉過日,只望見了乾媽的面,再作計較。無奈再三探問,終不得一個確信。且喜寶娘等不常來聒噪,只得耐著性兒挨過日子。
  一日黃昏後,忽見寶娘笑嘻嘻地走來道:「茜姑娘,你乾媽叫人來接你,車子在門口,快快收拾好。」衛茜聽說乾媽來接,好似囚犯得了赦詔一般,心中好不歡喜,隨答道:「我用不著收拾,就煩姨媽領我去便了。」寶娘引了衛茜,彎彎曲曲到了一個小門,果然門外停了一輛小車。衛茜不分好歹,急急地上了車,只說了句攪擾姨媽,再來酬謝的話。杜寶娘含笑點頭。車輪一動,也不知向何方行走。約一小時,車輪已停,御人先跳下車去了。少時便走來一個中年婦人,後面跟一小丫鬟,執了籠燭,來扶衛茜下車。車子隨即咕嚕咕嚕地去了。衛茜下了車,見到的地方是個大莊院,粉壁朱門,氣象宏闊。一步步跟著那婦人走進,所走之處雖看不得十分清晰,卻都是垂簾蕩霧,曲檻約花。走了好一會、到子一個小院,四圍竹木黑鴉鴉的不知多少。
  門是開著的,一直走了進去,滿眼的金碧交輝,直晃得人的眼花,衛茜也無心細看。轉過圍屏,是個池塘,靠池塘是一排三間的小屋,簾幕卷紅,氍毹貼翠,麝香四溢,蠟炬雙輝。進了東首一間屋裡,床帳台椅,色色精良。書樓上擺設些物件,大約都是古董。叫衛茜去細看,她實在無心;叫作者去鋪敘,他未免無趣。那婦人便開口道:「姑娘請在此少坐,我去請你乾媽來。」
  衛茜聲謝道:「有勞媽媽。」那婦人轉身出去,叫小丫鬟備了茶水送到房裡,匆匆而去。小丫鬟送了茶水,仍然退出房外。衛茜一人冷冷清清坐在房裡,呆呆等候。無奈自從那婦人去後,約有一個更次,靜悄悄毫無聲息,心中便覺難過起來。
  約莫三更天氣,忽聽外面足聲橐橐,漸走漸近,心中一喜,忙立起身來,走近門口。門簾開處,一個人跨進房來,晃眼一看,哪裡見乾媽?卻是一個男子,心中老大吃驚,不覺張皇失措。只聽那男子笑說道:「姑娘等久了。」
  一面說話,一面向衛茜一揖。衛茜只得勉強斂衽還禮,偷眼細看,頗覺面熟,沉心一想,忽然記起那日偷看喝采的人,心中明白。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定一定神,退一步坐在幾上,低頭瞪目,一聲不響。那男子回身向門外吩咐:「你們快將酒飯搬進來!男的散去,只留女的在此伺候。」門外哄應一聲,一時壺酒碗菜,陸續搬進,擺列一席。那男子走近衛茜身邊,滿面笑容,曲躬柔氣道:「姑娘想已餓了,可隨便用些酒菜。」衛茜不答話,也不動身。
  那男子又道:「自從那日得睹仙顏,我的靈魂兒通被姑娘收去,終日顛顛倒倒,寢食不安。且喜今日仙子下臨,小生就有命了。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緣,小生修下的豔福。姑娘既到此間,且同飲三杯取樂,休誤了千金一刻的良宵。」
  衛茜坐在那裡,仍然一言不發。那男子反哈哈大笑起來,又說道:「新人害羞,這是古今的通例,須得新郎的臉放厚點,方能濟事。」說罷,即用手來牽衛茜的衣袖。衛茜見他逼近身來動手動腳,心中一急,陡地立起身來,劍眉倒豎,星眼圓睜,指著那男子說道:「你這不顧羞恥的豬狗,不存天理的強盜!膽敢作此犯法蔑良之事,串同奸人,欺辱良女!我的性命早已拼著不要了!我是大仇在身,視死如歸的人,你若知我的詳細苦情,能夠使我見乾媽,你也是積陰德,我雖是個女流,或者有個報恩的日子,你若是恃勢逞奸,想我從你,我頭可斷,身不可辱,只有一死對付你!冥冥中有鬼神,恐怕終有失勢破奸的一天,那時悔之晚矣!」可惜衛茜這般言語,那男子哪裡所得進一字?只涎著臉湊近身來,笑央道:「姑娘的話,我一些也不懂。我是費了若干心機,才得姑娘到此。別的話暫且擱起,今夜成了好事,明日再作商量。」說罷,又用手來扯衛茜。衛茜把手一摔,兩個鼻翅一搧,哼了一聲。
  正待發作,那男子卻拍手跌腳起來,狂笑道:「我呆了!我呆子!」兩步搶到門口,對著外面道:「你們女的通去睡罷,用不著你們伺候。」外面同聲噭應,一齊去了。那男子即將房門拴好,向衛茜一揖道:「好了,男的女的通去了,我曉得姑娘是因有人在此,不好意思。此刻只有你我夫妻兩人,不須作態,來,來,暢飲幾杯,再休張張致致,酒菜通冷了。」便用雙手來抱。
  衛茜一急,一掌向那胸前推去。那男子不防,一個蹌踉顛去五六尺遠,幾乎跌倒,不覺暴跳起來,指著衛茜吼道:「你這不識抬舉的小賤人,你倒敢出手打我!你既到了這個喊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任你那樣倔強,要想逃脫,萬萬不能!你既不識抬舉,我也不耐煩與你講禮義,看你怎樣!」說罷,張牙舞爪,奔上前來。衛茜心中一急,生出計較,忙將桌上的酒壺搶在手中。
  那男子恰好奔近身來、衛茜舉起酒壺,劈頭擊下,不偏不斜,端端正正擊在那男子的頭腦。只聽哎呀一聲,跌倒在地。衛茜放下酒壺,坐下略為歇息,然後立起身來,舉起蠟燭一照。見那男子己是腦花迸裂,渾身是酒,死於地下。
  衛茜放下燭台,重又坐下,沉思道:此賊已死,我又不知此地的路徑,無處逃走。不如趁此時無人去赴池水而死,落得乾淨。想罷,心中毫不痛苦,輕輕地抽了門拴,悄步走出。到了池塘邊,正待赴水,忽然隱隱約約走來一個人影,叫道:「乾女兒苦了,休尋矩見,快隨我來!」衛茜一聽,是乾媽的聲音,心中好不驚喜,急應道:「乾媽快領我去!我打死了人了!」乾媽一聲不答,只向西走去。衛茜只得緊緊跟隨,只覺隱隱的乾媽在前行走,自己總趕不上。林黑風淒,四圍寂寂,也不管路徑高低,也不知時候早晏,迷迷忽忽走了一會,忽聽乾媽在前悽慘慘地說了一句:「我去了!」衛茜心神一振,只叫得一聲乾媽,前面的人影已不見了,心中又驚又苦。聽得雞聲啼唱,忽覺兩腳酸痛,跌坐在地。略為寧靜一時,悲恨驚懼,湧上心來,不知不覺倒在草地裡。
  此正二月初旬天氣,十分寒冷。衛茜驚醒轉來,天已大亮、一蹶劣坐起,身在涼窟,心如絲棼,想來行止無路、終是一死,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諒來乾媽已是凶多吉少,只剩伶仃一身,大仇難報。不禁號喝痛哭,哭了一會。
  正想尋個自盡,立起身來,忽聽水聲淙淙,似有人浣濯衣物的光景。四面張望,果然相離不遠有五六個年輕女子在溪邊浣紗、便懶懶地走至溪邊,悄悄立在眾女子身後。見水光之中有兩個女子,生得眼澄秋水,眉畫春山,粉鼻朱唇,瓊牙玉頰,那一種嬌媚,真有比花解語,比玉生香之妙。兩個之中,一個尤為出色,風情態度,描寫難盡。其餘的都是清華秀麗,裊裊動人。正在看得出神,那曉得自己的尊容已落在那水光中,被那個絕色的女子先看見,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衛茜呆呆地站在身後,衣服雖是純素,那一種端莊雜流利、剛健含婀娜的天姿,卻不能掩。心中十分詫異,卻一聲不響,只暗暗扯她近身那個美女的裙角,用嘴向後一努。那個美女回頭一望,見了衛茜的形景,便停了手,立起身來,開口道:「你這位姑娘,從哪裡來的?為何呆呆地站在此處?」衛茜聽了,定一定神,忙應道:「我是行路之人,昨在前途失了同伴,不知路徑,想向姐姐們問個路徑。因見姐姐們手忙,不敢驚動,在此立候。」那美女道:」姐姐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衛茜道:「我從西鄙來,要到山陰尋親去。本來有個乾媽同伴,不料乾媽在前途死了,只剩得孤單一身。」說著眼圈兒一紅,那眼淚便如那斷線的珍珠一般,咽喉堵塞,不能成聲。此時眾女子都停了手,聽了這樣的言語,見了這樣的情形,一個個都有些傷感的樣兒。還是那美女道:「我們都是一步不曾出門的人,哪裡曉得路徑?我看姐姐的模樣,大約是昨夜失了睡的光景,不如到我家中,略為安息,再作行路的計較。」衛茜道:「多承姐姐美意,只是萍水相逢,何敢攪擾?」那美女道:「姐姐休要這般說,大家都是女孩兒,要甚麼緊?」
  說罷,將未曾浣過的紗收好,一統放在一個藤筐裡,挽了衛茜,正要動身。
  那個絕色的美女也收拾好了,對那美女道:「修姐莫忙,妹妹想來,姐姐家的人多,許多不便。妹妹家中只有母親一人,不如叫這位姐姐到我家裡,修姐也同去,豈不更好麼?」那美女叫修明,聽了沉吟片刻道:「夷妹的話不錯。我們就到夷妹家裡去罷。」
  二人別了同伴,便挽了衛茜,一路同行。衛茜見那二人情真話摯,也不謙讓。約行半里,已經到了一個村莊。進了村口,不過三五家人家。見一帶竹籬,圍著一座直兩進橫三間的草屋,十分清潔。一同進內,忽聽左屋裡隱隱有哭泣之聲。那絕色女子大為吃驚,也不暇招呼衛茜,急急地走進左屋去了。修明也覺驚異,悄悄叫衛茜坐了。聽得左屋裡噥噥唧唧說了半晌,那絕色美女也痛哭起來。修明此時忍耐不住,對衛茜道:「姐姐暫且安坐,等我進去問個明白,到底為著何事?」衛茜只得皺眉點頭。修明出去,又咕嚕咕嚕說了半晌,連那修明都哭起來了。衛茜摸不著頭腦,一人坐在那裡,想起自己的苦楚,始而歎聲,繼而灑淚,不知不覺也大哭不止。這一哭,才把屋裡的三人驚覺了,一齊止了哭,大約問了個明白,一同走出屋來。兩個上前叫道:「姐姐為甚麼事哭得這樣傷心?」衛茜聽了,止了哭聲,拭了眼淚,立起身來,見後面立一年約四十歲的婦人,忙問那絕色美女道:「可是伯母?」
  絕色美女道:「正是家母。」衛茜連忙向前磕了兩個頭。那婦人連忙還禮,兩個女子連忙攙扶起來。婦人招呼一齊進房裡去,坐下,問了衛茜的姓名來歷,衛茜說了,轉問:「伯母尊姓?」婦人道:「我們這裡叫苧蘿山,通是施姓。」指著絕色的美女:「這是我的女兒,叫做夷光,今年十四歲。」指著修明:「這是我乾女兒修明,今年十五歲。夷光的父親,五年前死了,是我苦守苦作,只想苦出了頭,後半世有靠。不想今天憑空的弄出禍事來。」
  說著,母女兩人又哭起來。修明道:「茜姐此時想已餓了,我且去弄點吃食來。大家哭也無益,總得打個主意才是。」說著去了,母女方止了哭。施氏道:「我真是氣昏了,衛姑娘來的是客,竟自招呼都忘了。」立起身也要出去。衛茜急忙站起,攔住道:「伯母休得勞動,我並不覺得餓,但不曉得伯母說的禍事到底為著甚麼?」施氏仍然坐下,先歎了一口氣,一手指著夷光道:「這禍卻是由她而起。」夷光低下了頭,暗暗涕淚。「離這苧蘿山西去四十里,肖塘地方有個土豪,姓熊,叫做甚麼熊孔堅,年紀不過二十餘歲,廣有家貲。仗著父親從前做過武職,認得些官府,如今父親過世了,只有一個母親,縱容他無惡不作。見了中意的婦女,不是明搶,便是暗騙,平日間不知作了多少孽!他有一個堂弟,名叫熊叔堅,就住在這離村不遠。因看見我女兒有幾分顏色,便在熊孔堅面前去獻美。剛才女兒浣紗去了,熊叔堅闖到我屋裡來,說是來替女兒作媒,把與熊孔堅作妾。我就一力推辭。說已經有了人家。他哪裡肯聽?後來發話道:「你若好好依允,聘財禮物,伴件都有。若是推三阻四,管叫你家破人亡!三日為限,准來取人。』丟下兩匹彩緞,悻悻地去了。他們弟兄平時的兇惡都是人人懼怕的。轉眼就是三日,我們孤兒寡婦如何對付他?」說罷,又哭。衛茜聽了也揮淚不止。修明已將菜飯搬來,擺列好了,叫施氏道:「伯母且慢傷心,我們吃了飯,再慢慢地打主意。」施氏只得收淚,立起身來,招呼衛茜坐下。大家坐好。施氏母女哪裡吃得下?衛茜與修明略略用些,也就罷了。
  修明搬去,收拾好,轉身到房裡坐下,施氏才細細問衛茜的底裡。衛茜也不隱瞞,從頭至尾詳細說了一遍。二人聽了,又驚又苦,又恨又憐,倒把熊家的事忘了。施氏道:「這樣說來,南林如何能去?一則姑娘的親眷不曉得個實在住處;二則一路之上,孤單弱女行動不便;加以近年來鬧捐鬧荒,弄得遍地是賊,地方官裝聾賣啞,不管百姓的死活,禁城地方還要劫財害命,通衢大道都是盜賊的世界。姑娘如何去得?我勸姑娘且在我家寬住幾時,或托人到南林探聽的確,那裡派人來接;或有別的妥人要往南林去,同伴而行;方覺穩便。」衛茜道:「多承伯母的厚愛;只是我大仇未報,心急如火,度日如年,萬難延阻;加以伯母此時家中亦遭橫事,住在這裡,大家不安。」施氏道:「快不要這樣說,姑娘在這裡,禍事是有的;姑娘不在這裡,禍事也是有的。況且我們總是要打主意,大家都是同病相憐,姑娘還是住下為是。」夷光、修明也從旁挽留,衛茜只得應了。修明道:「我且回家看視,再來陪伴茜姐。我也把這裡的事告訴阿爺,或者打得個甚麼主意,也未可知。」衛茜道:「修姐家離此多遠?」修明道:「我家在這村的東首,相隔不遠,一刻就來。」
  說罷辭去。施氏母女又提起熊家的事來,說來說多,總想不著一個對付他的法子。不是說死,就是說逃,無奈死又無甚益處,逃又沒得去處。越說越傷慘,越傷慘越沒主意,足足鬧到傍晚,施氏方到廚房端整夜膳。衛茜也隨夷光去相幫,收拾好了,搬進房來,大家坐下。怎奈大家都是愁鎖眉梢,恨填胸臆,哪裡食得下嚥?正在那裡茹苦含辛,忽聽修明笑聲嘻嘻地走了進來道:「好了!好了!要恭恭敬敬向大恩人叩頭了!」眾人齊吃一驚,正是:愁雲堆裡馳紅日,急浪灘頭遇好風。
  不知如何好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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