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雪天樽酒鄭媽傾生 日夜笙歌杜鴇設計

  話說衛茜在乾媽家中住了半月有餘,傷痕養好。一夜同乾媽談心,忽聽門外有人喊叫,疑是諸倫命人尋到此地,一齊大驚失色。衛茜撲的一聲吹滅燈光,只聽黃狗破聲狂叫,夾著人聲哄成一片,好一會方止。一個人喘著氣道:「明日再來剝你的狗皮!」說罷,唱著歌去了。聽了半晌,已無聲息,鄭氏取了火,把燈點燃攜在手中。衛茜輕輕走到大門,又站著聽了一聽,方慢饅移過門槓開了門。鄭氏先探出頭來,左右望了一望靜悄悄沒得響動,走了出來。衛茜攜著燈跟在後面,一步步照去,不見黃狗。鄭氏低聲道:「黃狗哪裡去了?」尋至楊樹下,衛茜失聲道:「黃狗卻睡在這裡!為何動也不動?」鄭氏聽了急急走去。衛茜把燈一照,哎呀了一聲。說道:「為何被人打死了?」鄭氏一看,見黃狗腦漿迸流,眼睛突出,倒在地上已經喪命,不禁淌下淚來。衛茜此時放燈在地,用手摩著黃狗,放聲痛哭,十分傷慘,如喪親人一般。鄭氏止了哭,來勸衛茜,一時哪裡勸得住?衛茜只待氣閉聲啞,方收了淚,說道:「乾媽,我們今夜就把它埋好,略報它救命之恩。」鄭氏稱是,轉身進屋,取了一把鍬鋤,一柄劈柴刀。二人去至屋後掘了一個深坑,把狗拖去安放坑裡,把土掩埋好。衛茜又哭了一陣。鄭氏攜了刀鋤,衛茜拿了燈,轉回屋裡,拴好門,放下刀鋤,進房裡坐下。喘息定了,衛茜道:「適才聽那人喊叫的聲口,定是諸倫那裡的人。倘如明日再來,被他看出形跡如何是好?」鄭氏聽說,想了一想,道:「果然不錯,須得好生防備才免無事。」
  衛茜道:「哪裡防備得許多?我想住在此地終不穩便,且不是個了局,總得另作計較才是。」鄭氏道:「且喜我們並沒十分要緊的東西,不如連夜搬往別處,就沒事了。」衛茜道:「搬到哪裡去,也須想定方好。」鄭氏低頭想了一會兒,拍著床沿道:「有了!我有個內姪女,住在山陰的南林。離此不過三里之遙便是湖水,到那裡僱個船隻,不過七八日便到山陰。你的太姑爹也在那裡,豈不是兩便?」衛茜聽了大喜。二人隨即收拾衣物,粗重器具一概不要。五更天氣,收拾好了,大家略歇一歇。遠遠聽見雞聲,起來燒了湯,梳洗過,吃了茶飯。趁天未明,一人提了一個包袱出了門,將門虛掩好,急急向湖邊走去。且喜一路無人,天將明時,到了湖邊。
  此時天色尚早,湖邊雖有十餘只船,卻不見一個人。二人在石上坐了歇息,忽見一隻小船上推開了篷,鑽出一個人來用手揉著眼睛,在艙口邊撒溺。
  二人掉開頭,聽得那人叫道:「二位可是趁船的?要到哪裡去?」二人回過頭來,見那人已經跳上岸來走到身邊。二人站起身,鄭氏應道:「要趁船到山陰南林的,只是不能另搭別客,只單載我二人。」那人把二人相了個仔細,連聲應道:「使得,使得,請二人作速上船,早點開船。」鄭氏道:「船價要多少也須說個明白。」那人道:「容易,容易,且到船上再說。」鄭氏道:「先講定了的好。」那人道:「五兩銀子,飯食酒錢通在其內,可好?」鄭氏一想,甚是便宜,點頭應了。那人就提了兩個包袱,一同上了船。那人叫道:「瘌痢頭,為甚睡著不起來?有了生意了,快起來收拾開船?」聽得後梢上有人呵呵地應了幾聲,霎時後梢的篷也推開了,走出一個人來,巾幘未戴,頭上光塌塌沒一根毛,生得弔眉凹眼,聳肩挺胸,不像個善良之輩。
  衛茜見了,心中疑慮,再細看先前那人生得滿臉橫肉,鶻眼狼須,腰粗膀闊,年紀都在四十內外,便悄悄對乾媽道:「我看這兩人都是凶相,我們另外尋船罷。」鄭氏道:「此去一路都是熱鬧的地方,諒不妨事。已經上了船,怎好下去?我們遇事警覺些便了。」衛茜只是悶悶不樂。瘌痢頭早鑽進中艙來,替二人打開包袱,取被蓋鋪好,向二人道:「天氣尚早。再睡睡罷。我們就此開船,等飯熟了來叫你們。」鄭氏問道:「船主貴姓?」瘌痢頭道:「我叫仇三,是僱工,那位才是船主,他叫賈興。」賈興在船頭上叫道:「不要耽擱了,快快收拾開船!」仇三應了一聲,鑽出艙去,從後梢跳上岸去,解了纜索,跳上船來,掛了雙槳。賈興在船頭一篙點開,咿咿唔唔船便開了。
  鄭氏因一夜未曾睡好,便伏著枕睡了。衛茜甚覺放心不下,靠在鋪上,呆呆地不言不語。一路上,船上兩人備茶備飯,甚是慇懃。走了兩日,從未進過中艙,衛茜方略略放了心。
  忽然一日,天降大雪,又夾著風狂雨驟,十分寒冷。行了十餘里,實在行走不得,只得尋個避風的所在靠了船。賈興兩人呵著手,搖著頭,齊聲道:「好冷!好冷!」蓋好了篷,蹲在船頭,賈興道:「怎得一壺酒來暖暖身上便好?」仇三道:「這個荒僻地方人煙俱無,哪裡去買酒?」衛茜聽了偏著頭從篷縫裡望去,果然沒個人家,只見雨雪交飛,凍雲欲墮,暗沉沉十分幽僻,心中焦急,扭轉頭對鄭氏道:「乾媽,難道船就停在此處嗎?」鄭氏道:「雨雪大得緊,實實船行不動,等著雨雪小了,自然要走的。你身上冷,可多穿一件衣服。」衛茜道:「盡可過得,乾媽可要添衣。」鄭氏道:「衣不要添,倒想口熱酒吃,暖和暖和。」這話卻被賈興聽得,便接口道:「我且上岸去尋一尋,若有買處,豈不是好?」鄭氏道:「我不過說說,船主不必尋去,怕耽擱走路的工夫。」賈興道:「看來今天的風雪一刻不會小的,且去尋些酒菜吃了,手腳靈活些,把船撐在前面熱鬧地方歇宿。天暗了,多走幾程,不會耽擱。」賈興一面說話,一面取錢,提了一個瓦罐,推開篷,戴頂箬笠,跳上岸去了。鄭氏道:「這船主人恁樣和氣,到了南林另外把幾錢銀子給把他買酒吃。」衛茜點一點頭,總覺心裡不快。仇三自在後梢燒火烤足。
  有一個時辰,賈興轉來,提著一隻肥雞,一塊豬肉,兼有些蔥姜食料,揭了箬笠,跳上船來,把篷蓋好,連酒罐一齊放下道:「離此三里才有個小集鎮,好在酒菜都有,火速弄來吃了好趲程。」仇三接去,灶裡添了些火。
  半個時辰,煮熟了,分作兩盤,酒也燙暖了,用了一把小壺盛了半壺,連菜遞進中艙。鄭氏接來安放好,便斟了一杯酒,先吃起來,又叫衛茜吃兩杯。
  鄭氏平日是喜吃兩杯的,遇著這樣雪天扁舟悶守,正是用得著酒的時候,便儘量地吃。不過五七杯,酒便沒了,叫道:「船家,酒還有麼?」賈興道:「有,有,還多哩!」遞壺出去,卻滿滿盛了一壺遞進來。鄭氏接了,眉歡眼笑,滿滿斟了,到口就乾,又逼衛茜再吃兩杯。衛茜酒量最淺,吃了一杯,第二杯實難吃完。正待叫船家盛飯,忽見乾媽眼斜口張流出涎來,倒臥鋪上,急問乾媽怎麼樣。想用手去扶她,不料自己也是頭暈手軟,坐不穩倒了下去,只聽得船上兩人在後梢拍手笑道:「著了!著了!」此後便人事不知。
  原來先半壺酒是好的,後來滿壺放了麻藥,因此鄭氏與衛茜著了道兒。
  賈興便對仇三道:「還是依我的主意,老的一個結果了她,只留下小的穩妥。」
  仇三道:「老的也好值十來貫錢,丟了可惜,還是依我的主意,分作兩起安置。」賈興道:「老三,倘若到了那時聲張起來,誤事不少。你總依我的好。」
  仇三應了,便一齊鑽進中艙,先把鄭氏的穿戴剝取下來,然後扛著掀開篷,摜下水去。可憐鄭氏一片好心,竟自糊糊塗塗淹死湖中。二人理好篷又進艙來,打開那個包袱,卻也有百十兩白銀、七八兩黃金,釵環簪珥略有幾件,好不歡喜。賈興道:「此去肖塘不過十三四里,我們此刻就開船,到了那裡就是我前日對你說的那主兒。這個女子的模樣兒至少也得取他三五百金,你我都有得日子過了。」仇三聽了,喜之不盡,把被蓋替衛茜蓋好,一齊出艙,急急吃飽了,便解纜推篷,打槳開船,望肖塘而來。
  此時風雪仍大似上半日,那船行得極快,想是酒暖手活之故。申牌時分,到了肖塘。賈興叫仇三在船看守,他去叫那主兒把車子來接,仇三答應。賈興戴上箬笠,匆匆上岸而去。不到半個時辰,賈興跟著一輛車子,到了船邊。
  車裡走下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上了船。賈興引進中艙,把衛茜指與婦人看了。婦人笑嘻嘻對賈興道:「你在哪裡弄來這樣的寶貨?真虧了你!只是八百金之數太多,三百兩罷。」賈興道:「嘻!你那霍嬌奴、曹鳳姐,可趕得上嗎?你也是四百兩一個弄來的,這樣好一朵未破蕊的牡丹花,一年半載怕不替你掙上一萬八千?聽說吳王在各處選取美女,你只把她教會歌舞獻上去,除賞你十萬八萬不算外,怕還封你的國丈娘娘,子子孫孫都是王親哩!」
  婦人笑道:「休要油嘴!就是四百兩。」仇三蹲在一旁,望著婦人,一言不出。賈興道:「六百兩再不能少了。」婦人沉吟了一會,又把衛茜端詳了一會,說道:「五百金,此是頭等身價,再多是多不去的。」賈興故意望著仇三,為難片晌。仇三會意,道:「大哥看破些,就是這樣罷。」婦人望著仇三笑道:「還是這位大哥爽快。」賈興也就允了。婦人懷中取出三百兩紋銀,遞與賈興道:「再有二百兩,同我取去。」賈興收了銀兩,交與仇三收好,將衛茜抱起下了船,安放在車裡,婦人跟著上了車。賈興對婦人道:「我剛才對你說的她的情老,你莫忘了。」婦人道:「我自理會得,任他是劍仙俠女,到我手中總要降服的。」賈興笑了,隨著車兒一路行去。仇三在船上等到天將傍晚,賈閃回船,懷中取出二百兩銀子,放在艙板上,去了箬笠,雨雪仍然不住,蓋好篷,點起燈,洗了手腳,重新燙酒燒菜,二人開懷暢飲談笑一會,打好主意,乘夜開船去了。後文自有交代。
  且說肖塘地方,是個水路交通之區,商物聚會之所。閭閻整齊,車馬輻輳,十分繁盛。自從管子在臨淄創設女閭以安商賈之後,各國互相效尤,凡熱鬧城市,都有女閭。那買衛茜的人名叫寶娘,姓卻不止一個,只認她最後的一個姓杜。杜寶娘閭中霍嬌奴、曹鳳姐,是頂出色的尖兒貨。還有甚麼鷹兒、燕兒、紅兒、翠兒,都是些應時貨色,不過幫襯場面而已。今日買得衛茜兒,覺得嬌奴、鳳姐,一齊減色,又是個年紀正好含苞未吐的鮮花,心中好不快活。衛茜的來歷賈興已對她說明,只說鄭氏安放在別處,不曾說合謀斃的話。
  杜寶娘把衛茜安在一個小院裡,放在床上躺下。到了二更後,人都睡靜,帶了一個名叫阿春的使婢,掌了燈,自己取一碗冷水,含了一口向衛茜臉上噀去。衛茜吃酒不多,悠悠甦醒,睜眼一看,見滿屋裡陳設鮮華,光彩奪目,不是船上的光景,大吃一驚,叫聲:「乾媽,這是甚麼地方?」杜寶娘挨近身去叫道:「茜姑娘,這是你乾媽表姐家中。你乾媽同她表姐到親戚家去了,不便帶你去,把你留在這裡托我照應。我同你乾媽的表姐是妯娌,算是你的表姨媽。你肚中餓了麼?飯是端整好的,可起來吃點。」衛茜聽了,心中模模糊糊,摸不著頭腦。只得掙起身坐了,週身軟弱,十分吃力,只得叫聲:「姨媽,我乾媽要去,為何不關照我一聲?今夜幾時回來?」杜寶娘道:「親戚家總得十日半月的留住,那得今夜便回?說不定明日後日叫人來接你去哩!你只寬心在這裡,急些甚麼?你乾媽去的時候見你睡熟了,不肯驚醒你,再三矚咐我好生照應。」此時飯已搬來,擺了一桌。衛茜只得下床與杜寶娘行了個常禮,杜寶娘攜了衛茜的手,到了席上坐下,陪著吃飯。衛茜見滿桌的珍饈,只得隨便吃點就放了碗。杜寶娘也不深勸。阿春遞了漱盂手巾,搬開碗筷。杜寶娘道:「茜姑娘路上辛苦,好好睡罷,明日晏些起來不要緊,叫阿春在房陪睡。」出房去了。衛茜只得立起身送出了房,回身坐在床沿,呆呆地想道:從不聽見乾媽說此地有個表姐。前在西鄙曾到過表姐屋裡,難道此處又是個表姐嗎?為何從不提起?我明明白白同乾媽坐在船上避風吃酒,為何不知不覺到了這裡,乾媽又不在身邊?就要到親戚處,為甚麼忙在今一夜?好令人難猜!就是這個甚麼姨媽,舉止言談雖說十分親熱,我看她的情形,總覺大家人不像,小家人不像,看人走路,另外有一種說不出的模樣。到底不曉得是甚麼人家?看這房裡光景,象是個豪富門戶。且喜得不見一個男子,我只是格外留心,總要見了我乾媽才得放心。正在胡猜亂想,阿春道:「姑娘睡罷,天不早了。」衛茜見這丫頭雖然生得租鈍,頭上香油卻擦得光光的,臉上脂粉卻抹得濃濃的,衣服也還紮得整齊,只得應了一聲,放下帳幔,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不覺沉沉睡去。
  到了次晨醒來,阿春舀了麵湯,梳洗畢,杜寶娘笑嘻嘻地領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頗有幾分姿色,打扮得十分豔麗,後面跟一個僕婦,挾個衣包走進房來。杜寶娘指著那女子道:「這是我的大女兒,名叫嬌奴,與姑娘是姨姊妹。我怕你一人寂寞,叫她來陪陪你。」說罷,在僕婦手中接過衣包,在桌上打開,盡是些鮮豔衣服,又有些簪珥釵環,玉色金輝,耀人眼目,指著道:「我把來與你換的,就叫阿春領到小房裡去更換。」衛茜立起身來道:「姨媽何必如此!我不過在此打攪一兩日就要去的,我還是穿著自己的便當。就是換洗的也有,在我乾媽手裡。況且我阿公死了不久,也不便穿鮮色衣服。姨媽不必費心,只求姨媽引我去見我於媽。」杜寶娘沉吟半晌道:「呵,我倒糊塗了!你乾媽曾經說過,我另外替你做兩件素衣服罷。我叫嬌奴來陪伴你,你只放心住下。親戚家不比外處,不過兩三日,你乾媽就回來了。」對著嬌奴道:「姨妹幼小,你要好好待她!」嬌奴含笑應了。杜寶娘帶著僕婦挾了衣包走去。嬌奴問道:「妹妹,點心可曾吃過?」阿春接口道:「不曾。」
  嬌奴道:「快去搬點心來!」阿春去了,一刻搬上點心,衛茜同嬌奴略吃了些。吃畢收過,大家談論起來,倒還合意。衛茜道:「姐姐,我乾媽到底幾時回來?」嬌奴道:「昨晚妹妹來的時候,我不在家,我又不曾見著乾媽。我媽說十餘日就回來,大約不會錯的。妹妹儘管安心。」衛茜也不便再問,只與嬌奴說些閒話。
  午飯後,嬌奴對衛茜道:「我看妹妹有些煩悶,我彈著琵琶,唱支小曲,替床妹解悶可好?」一面說,一面叫阿春取琵琶來,把弦索調准,抱在胸前,側著面,一路彈,一路唱。手滑聲柔,十分動聽。所唱曲子卻淫蕩不過,無非要想挑動衛茜。怎奈衛茜心中有十分的憂疑,百分的悲怨,哪裡聽得入耳?
  不但詞曲聽不出,就是琵琶的聲音也象不曾聽見一般,癡癡地坐在那裡發呆。
  嬌奴只當衛茜聽得入神,越發地輕捻慢攏,低唱高歌。正在十分有興,忽聽門外有人大聲喝采,倒把衛茜大吃一驚,探頭向外一看,只見姨媽同著一個少年,立在門邊。那少年拍手蹬腳地道:「妙兒!妙兒!可要了我的命了!」
  見那姨媽扯著少年急急地走出去,那少年還一步一回顧、不住地搖頭晃腦。
  衛茜心中詫異。正是:方從駭浪驚濤過,又引狂蜂浪蝶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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