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聽高歌陳音遇趙平 行秘計蒙杰劫通理

  話說陳音到了崖根,冒出頭來,向西一望,叫聲「奇怪!」原來鐵崖之水本不急驟,只因春夏之交,水勢一發,北面一股澗水橫衝而下,便把鐵崖的水勢衝動,弄得浪勢拍天,濤聲震地,澗水之西仍是平蕩蕩的。陳音大喜,急急泅過對岸,卻是綠茸茸一片平地。上了岸,坐在草地上,見鐵崖西面一帶叢林緊接後關,離水五六丈,仍是崖石如削,止有一株老崖樹倒垂向下,離水面約有三丈,記在心裡。再向西望去,一帶綠楊,月光之下覺得拂露籠煙,蔥籠可愛。陳音立起身,向西行去,到了綠楊深處,忽聽拍拍拍亂響,一會有人高歌,歌曰:自平王之東遷兮,歎王綱之解紐,齊桓仗義以勤王兮,實為五霸之魁首。拔管仲於囚虜兮,爵寧戚於牛口。豪際具有雄才兮,每遭時之不偶;顏憔悴而氣衰頹兮,覺面目之可丑,無人賞於風塵兮,甘與草木而同朽。雖有赫赫之侯門兮,豪際不屑於趨候。世有重賢之齊桓兮,薰沐舉火以援手。賢臣得志君享令名兮,列辟奉命以奔走。我生不逢其時兮,急急如喪家之狗。發斑白而齒搖落兮,痛殘年之不久!日飽一尺之魚兮,夜醉一杯之酒,嗚呼噫嘻,富貴功名兮,於我何有!
  陳音聽來。音節沉雄。詞調悲壯,覺得滿懷悵惘,百感俱生。呆立了一會,歎道:「功名兩字,成者不必自負,不成者不必自悲。時命所限,雖有奇才異能,從何表現?這副眼淚,古今來不知多少人灑過!聽他歌中之意,必是個年老英雄。我不免上前主同他談論,或能把他牽引出來乾功立業,豈不是樁美事?」主意定了,趁著歌聲尋去,到了岸邊,幾株垂楊下係著兩隻小小漁船,一隻船上一個老漢盤腳而坐,左手撙著船板,右手舉個大杯,翹起頭在望月。輕輕走向前去,叫道:「老英雄何悲憤乃爾?」老漢倒吃一吃,見一人身穿水靠走到船邊,連忙將杯放下,一蹶劣掙起身來問道:「甚麼人?」
  陳音聲喏道:「小人陳音,特來趨候。」老漢聽了,覺得十分歡喜,道:「陳巡官緣何到此?請上船來,屈坐一坐。」陳音倒詫異起來,暗道:「他如何會認識我?」心中雖是這般想,卻早已一步跨上船去。老又讓了坐。喚人起來燒茶暖酒,陳音攔阻不住,只得由他。須臾茶已備上,老漢叫人將殘羹收去,重新添菜換酒。吩咐畢,對陳音道:「老朽久慕巡官大名,今承枉顧,榮幸無比。但不知巡官何事到此?」陳音道:「素昧平生,老英雄從何相識?請問老英雄尊姓大名?」老少道:「英雄二字,承當不起。老朽姓趙名平,齊國濟南苦竹橋人氏。」陳音聽了「苦竹橋」三字,急問道:「趙允是老英雄甚麼人?」趙平道:「是嫡堂兄弟。巡官如何認識?」陳音大喜。將夜救孫氏,送至苦竹橋之事大回答說了一遍,趙平聽了,心中十分欽敬,謝了又謝道:「此事真真好極了!孫氏之夫蒙杰正在此地。」此時船上的人正來上菜,趙平接來擺列好了,即對那人道。「快去叫蒙大哥起來,他的大恩人在此。」
  那人跳過那只船去,不到一刻,帶了一個大漢跨過船來。趙平面對著大漢,手指旨陳音道:「這位陳巡官是你的大恩人,快快上前叩謝!」大漢弄得糊糊塗塗,睜起雙眼,望著陳者。陳音一見大漢過來,先立起身,湊近一看,心中大驚,私念道:「這人可不是那醉月樓上,替那屈老兒抱不平的人嗎,如何到了此地?」急急問道:「大哥幾時到此?我與大哥曾有一面之識,大哥自不覺得。」趙平大驚道:「巡官如何認得蒙大哥嘞?」卻又奇了,蒙杰也是大驚,暗想道:「據舅父說來,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實不認得他。據他說來是曾經認識我,我實在記憶不起,真叫人悶殺!」陳音道:「不必拘禮,大家坐定,暢談暢談,倒是一樁快事。」彼此坐定,趙平方將陳音救他女子的事,照樣說合。蒙杰聽了,哎喲一聲,連連稱呼大恩人,立起身來,撲翻虎軀,在船板上拜個不了。陳音也立起身,連忙攙扶,哪裡扶得住?蒙杰道:「既承大恩人拔刀救命之德,又累大恩人千里跋涉之勞,叫小子如何承當得起?」說了又叩,叩了又說。趙平起身,幫著攔阻,方才歇了。蒙杰道:「適才恩人道,曾經認識小子,小子卻不明白,還望大恩人說明。」陳音道:「快休如此稱呼,反為不便。」便將醉月樓之事說了一遍。蒙杰哈哈大笑道:「大恩人那時也在醉月樓嗎?」陳音道:「嘻!你又是這樣的稱呼,該打該打!」豪傑道:「這個稱呼出在我心坎裡,叫我如何改得過來!」趙平道:「陳巡官既是這般說,照我稱巡官罷了。」陳音道:「也太客氣,不如以弟兄相稱,方覺親熱。」蒙杰跳起身來道:「好極好極!我有大恩人這般一個哥哥,我真是快活一輩子!」陳音笑道:「卻又來,你止說漁灣殺人,可是你不是你?」蒙杰伸出右手道:「大哥看我的手指。」陳音一看,大指邊一個枝指,點頭道:「是、是、是,此事做得爽快明白,是英雄舉動,佩服佩服!蒙大哥然何到此?」蒙杰瞪眼道:「如何叫我是大哥?也是該打該打!」陳音笑道:「是我不是,從此大膽叫你賢弟。」蒙杰笑道:「這樣我才快活哩!大哥問我然何到此,可問舅父。」趙平接著說道:「這是前月的事。那一天我叫小徒去前村裡沽酒,轉來道:「酒店裡病倒一個大漢,生得如何的魁偉,衣服卻是破爛。店主人要扛他在荒效去,許多旁人勸解總是不聽。我身上且喜帶得有碎銀,取出四五錢來遞與店主人,叫他行點方便,在近處請個醫生診視,或能救轉,也是一件陰功事。店主人見有銀子,方才允了。』我聽說,酒也不吃,急急帶了小徒,趕到前村,一見面卻是他。命小徒將他抬回,請人醫治,才脫病不十日哩。」陳音道:「聽說藍滔被殺,失了銀子三百兩,賢弟拿向哪裡去了?」蒙杰道:「小弟豈肯用這樣的銀兩?我通把與屈老兒作盤費,住他親眷處避禍去了。」陳音聽了,稱贊不止。又道:「尊嫂交我一信,可惜不在身邊,明日取給賢弟。」
  三人立著說了一會,燙酒上菜的人穿梭似地來往,聽了這些話,一個個都覺得神氣飛揚。趙平道:「我們要緊說話,站了半日,大家坐下用酒。」
  三人坐了,略用了酒菜。趙平道:「來蹤去脈都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要象說大書的,把驚木一拍道:「花開兩朵,各摘一支。翦斷閒言,書歸正傳。』我認得巡官的話嘞,巡官來此巡哨幾次,我都看見,就是假扮周奎那一天也在我眼裡。我見巡官水勢精練,心中甚是佩服。巡官到此是甚麼意思?請說明白。」陳音遭:「只因洪濤那賊矯悍絕倫,鐵崖又十分奇險,想來四圍探巡,或者有點路徑,碰個機會。幸遇老英雄,可有甚麼計較?」趙平皺著眉,歎口氣道:「老朽正為此事為難。前日屈糧官被圍,老朽遇著巡官的部下。」
  陳音急急接口道:「是了,那日鑿船底就是老英雄了!鬥元帥十分傾慕,屢屢囑我留心探訪。天賜良緣,幸得相遇!老英雄既有這舉動,胸中定有成見,務乞賜教!」趙平道:「巡官言重。老朽到這裡的因由未曾奉告。月剛過午,且多飲幾杯酒,待老朽一一告訴。」蒙杰連三疊四地催酒,大家又酣飲一會。
  趙平道:「老朽幼自略通經史,酷愛刀槍,那馬上縱橫,水中起伏的勾當頗知一二。本想生當亂世,立點功業,無奈家世寒微,出身不易。做那微員末秩,媚上求榮的事情,心中想來,非但不屑,抑且不值,不如株守田間,清苦度日,倒可身由自主。近來我們齊國,陳氏專權,一些無知愚民受了陳氏的小恩小惠,都傾心悅服,眼見就有移祚之患。老朽手無尺寸,徒喚奈何!只好獨自一人,著些空急,發點牢騷而已,今春正月,就是這裡鎮老鴉嘴灘的老將黃通理,是老朽的表兄,寄書與老朽,說這裡洪龍如何的英雄,如何的仗義,如何的行仁,勸老朽來這裡,一來幫著濟困扶危,二來顯顯自家的本事,將來有機可乘,一般的吐氣揚眉。連接數函,意思懇切。老朽圍家中困守,甚是無聊,也就應了。帶了幾個小徒,一直到這裡來,沿途探聽,倒是劫殺財命的事多,救人危難的事小,江漢淮泗佈滿黨羽,立志原也不小,居心卻是不端,往後乘難劫了昭王,今年又奪了二太子的翡翠瓶,這不是明明的有意犯上嗎?老朽見他這樣行為,哪裡肯為他用!屢次勸表兄捨此還鄉。表兄近來也略略有些醒悟,所以洪龍那廝屢次要派老朽的職守,老朽總是婉言推宕。鬥元帥領兵到來,洪龍要在飛雲渡結個水寨,派老朽鎮守,老朽詭辭道:「三關雄壯,又兼鴉嘴灘、鐵崖兩處拱衛,百萬楚兵,諒難深入。何必零結水寨,徒分兵力。容老朽照常來往,探聽楚兵動靜,遇便策應勝於結寨。』洪龍允了。老朽不時把些不要緊的消息申報幾件,敷衍塞責。洪龍甚是歡喜。那日屈將軍被圍,老朽因屈將軍忠勇過人,十分欽敬,見他身受重傷,一時不忍。恰好遇著尊部,略為效力,救屈將軍出圍,並沒有別的意思。如今洪龍因頭二關俱失,守將敗亡,爛泥溝的旱寨也被蘧將軍用埋伏計賺了。洪濤、牛輔不敢出故,心中忿恨,屢欲傾巢相拼,都被華勛勸止。現在調取江漢淮泗的羽黨,將次調齊,不日定有一場惡戰。」蒙杰插口道:「我替大哥出力,去殺他個倒海翻江!」趙平笑道:「楚營中幾多勇將,哪裡用得著你!」陳音道:「將來惡戰,暫時不必管他。現今只要設法破了他的鴉嘴灘、鐵崖兩處,賊勢自然窮蹙,便容易撲滅了。」趙平沉吟一會道:「鴉嘴淮一處不必慮他,老朽自與表兄計較。只須設法攻破鐵崖,擒了洪濤,便好成功。」
  陳音道:「總求老英雄幫助一膀之力!此時天已破曉,不才回營稟明元帥,定了主意再來此地請教。」趙平一看,果然天已破曉,命人收了殘羹剩酒,立起身來道:「巡官不必久延,老朽送巡官轉去。以後不必來此,若要會面,只在綠楊灣靠西一個湖蕩,老朽在那裡係只漁艇,日裡張網船頭,夜間籠個漁燈,就是暗號,那裡相聚,彼此近便。」陳音應了,辭別要行。趙平吩咐徒弟解纜,鼓悼向南。陳音道:「如何向南行去?」趙平道:「向南而去,自有小港繞到綠楊灣,可免鐵崖之險。這條水路,只有我船上的人曉得,是老朽近日尋出的,略有些水草礙路,已教小徒們拔去。」說話之間,已將到綠楊灣。趙平身靠船逢,用手指著一株大楊樹,柔枝拂水,嫩葉舒眉,蔥蔥鬱鬱,好像極大的一柄翠蓋,道:「相約之地即是此處,巡官切記。」陳音點頭。趙平道:「已到綠楊灣,巡官自識歸路,老朽不便遠送。」蒙杰道:「舅父不送大哥,大哥又無船隻,如何轉去?」陳音笑道:「不用不用!」
  一撲入水,聲響毫無。蒙杰看著水面,止見波紋蕩漾,樂得手舞足蹈,哪曉得雙腳一跳,船小力微,船一側,把蒙杰顛下水去。趙平急忙跳下水,把蒙杰捉上船來,弄得一身濕透,吐了兩口水。趙平笑道:「你此刻真是淋漓盡致了!」蒙杰也笑個不止。棹船轉去不提。
  陳音泅到鐵崖,上了船,換了水靠,對王孫建二人說了詳細,二人稱快,隨即搬上早膳,大家用過。陳音略為歇息,即到臥雲岡稟見元帥,詳細說了昨夜之事。鬥元帥大喜道:「何不將趙、蒙二人帶到這裡來?」孫參謀道:「耳目眾多,泄了消息轉為不便。既有這個機會,陳巡官且請坐下,大家商量一個計策。」陳音鞠躬道:「末將自應侍候驅遣,何敢僭坐?」鬥元帥命人安了坐椅,強令坐下,陳音只得告坐,籌商一會,孫參謀道:「如此如此,定能成功。」鬥元帥與陳音同聲稱妙。陳音稟辭,到了夜間,取了孫氏家書去會趙、蒙二人。船到綠楊灣靠西,果見大楊樹下一隻漁艇,籠個漁燈,急急攏去,早已有人望見,招呼過船。王孫建等在船守候,陳音過船去,見了趙、蒙二人,先把書交與蒙杰,蒙杰接了,不暇拆看,塞在懷中。陳音把孫參謀所定之計細細告知。蒙杰跪起身來叫道:「妙極!妙極!就是這樣辦。」
  趙平躊躇半響,方說道:「此計固妙,覺得心上有點過不去。」陳音道:「成大事者不顧小惠。老英雄若如此瞻徇,平生自命,其謂之何?」趙平毅然道:「謹受教,兩日後再會。」陳音與蒙杰見趙平允了。歡喜。陳音又喚過王孫建等過船,大家相見,通了姓名。趙平道:「王孫公子青年貴介,如此英勇,令人欣羨。」又對雍洛等道:「諸位改邪歸正,屢立奇功,不愧豪傑。」眾人謙遜幾句,各自分手。次日、趙平帶了蒙杰去至鴉嘴灘,屏去從人、同黃通理細細說知。黃通理低頭不語,好一會方說道:「洪龍雖非成事之人,卻待你我不錯,如此行去,總覺問心不安。」趙平再三勸說,黃通理只是不肯。
  蒙杰在一旁,見趙平說了又說,只說得舌燥口乾,翻來覆去,幾句話已是重三疊四了,黃通理執意不肯行,陡然一雙環眼睜得圓溜溜的,油漆面上透出光來,用手在衣底下颼的一聲,抽出一柄匕首來,冷氣森森,寒鋒凜凜,一騰身湊近黃通理面前,左手擰著黃通理的領衣,右手揚起匕首,恨一聲道:「事已至此,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你牙縫裡若迸一個不字出來,立時頭血相濺,休想活命!」正是:豪傑只知行大義,英雄未忍負私恩。
  不知黃通理如何對答,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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