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收雍洛陳音得臂助 殺藍滔蒙杰留爪痕
話說陳音正在盤詰群賊,忽聽嗖的一聲,一顆鐵彈飛來,急將手中牛耳尖刀一匾,一聲響,碰在船板上。接連又是一彈,陳音接在手裡回手擲去,正碰著第三彈飛來,彈碰彈火花迸出,一齊碰向湖中去了。陳音搶步向前,忽然腦後風聲一響,知是暗器,頭一低,從頂上飛了過去,只聽得船頭上叫聲呵唁,撲通一聲,那人倒下水去。陳音急回轉身來,一步躥上船篷,船尾上也是撲通連聲,不見一個人影,四面一望,黑鄧鄧的毫無聲響,倒在大船側面一隻小船如飛而去。急下篷來,船已去遠。前後搜過,轉到中艙,群賊見陳音霍擲騰躍如獅子一般,只嚇得垂頭縮頸,環跪求饒。陳音用刀指著王成、逢魁道:「你這兩個賊徒,饒你不得!」二人駭慌了,把頭磕得應山響,陳音哪裡睬他,伸手提起王成到船頭上,一刀剁了頭,拋下水去。逢魁立起身要跑,陳音抓著他的背脊也提到船頭,照樣地剁下水,還剩十一人,真是身似篩糠,頭如搗蒜。陳音笑說道:「象你這宗膿包,也配作賊!爾等既想活命,明日好好地駕舟,把貴人迭到地方,自有重賞。爾等可願?」眾人連忙磕頭道:「蒙好漢不殺之恩,決不敢有絲毫怠慢!」陳音道:「諒爾等頸上止有一顆頭,倘有些須差池,我且把牛耳尖刀的滋味與爾等嚐嚐就結了。」
眾人齊聲道:「不敢,不敢!」陳音見內中三人帶傷甚重,指著道:「你三人留此無用,我放你逃生,速速去罷!」三人連連磕頭,流淚哀告道:「我三人傷勢已重,眼見不能活命,承蒙好漢厚恩,死在這船上也自瞑目,倘或挨得出活命來,情願一生侍候好漢,赴湯蹈火,死也不辭!」陳音愕然道:「你三人此話可是真心?」眾人都和聲道:「若有假心,神天鑒察!」陳音人笑道:「很好,很好!既是這樣說,通同起來,各人去將息,天明時好開船。」眾人歡歡喜喜,叩頭起來,陳音帶進中艙,與王孫無極叩了頭,方出來到後梢去歇息,說不盡許多感激的話。
王孫無極見陳音處置妥當,心中甚是喜悅,大家坐下飲酒,細談一會,天已亮了。那帶傷輕的八個人早已收拾好篷帆槳索,專等示下開船。陳音甚喜,便吩咐開船,八人一齊動手,推篷打槳,齊聲吆喝,卻又作怪,船不行動,大家詫異。陳音忽然記起,笑道:「是了,舵眼裡塞的濕衣未曾取出。快取出來就行了。」眾人向舵裡一看,果然一卷濕衣,取出來遞與陳音。一時打槳如飛,船發如箭,陳音見這十一人心真,也放了心。王孫無極叫人取了陳音的被蓋到中艙鋪好,略為安歇,船由洪澤湖經淮轉江。一路上陳音把己身的事詳細說合,王孫無極甚是暢快,王孫建尤為傾服,贊歎不絕於口。
陳音在路上日間安睡,夜裡巡防,有時與十一人講論武藝,逆江而上,轉入漢水,一路無事。直到新郢,一行人收拾上岸,僱了人夫扛行李。正要動身,船上十一人一齊跪倒,為首的叫做雍洛道:「一路上蒙好漢開誠相導,又指點武藝,我們通是父母所生,也曉得點忠孝廉恥,從前誤入匪黨,行些沒王法沒天良的事,此回算是死中得活,我們大家商議定了,不論如何總跟著好漢過一世,有用我們的去處,我們捨命向前,就是丟了性命,落得個好名聲,總勝如作賊。好漢若是不肯收留,我們十一人通死在好漢面前,表白我們的心事!」說罷磕頭,一個個流下眼淚。陳音聽見,又是歡喜又是為難。王孫建在旁聽了道:「哥哥收了他們罷,役辜負了他們這片心!」陳音道:「賢弟有所不知,愚兄承老伯不棄,借著庇陰,總是仃憐一身。這十一人作那樣的安頓,將甚麼來留養嘞?」雍洛急說道:「好漢放心!我們早經籌商好了,現成的偌大一隻船,我們止在近處趁些生意,盡可過活。只要好漢不拋棄了我們,早晚聽候驅使,有一個效力處,替好漢出點力,略略有點報答,就是我們十一個人的心了。」陳音尚未開口,王孫無極聽了道:「賢姪不要為難了,就收了他們罷!」陳音方才應允。十一人歡天喜地叩頭起來。留兩個人看守船,其餘九人也幫著招呼行李進了城。
陳音見這新邱都城宮殿巍峨,市廛熱鬧,人煙稠密,貨物豐盈,稱羨道:「果然新建的都會,另有一番氣象!」不一時到了王孫無極的府宅,自有府中人役收接行李,一番忙亂自不必說。王孫建陪陳音在客廳上坐,王孫無極帶了季華小姐先進內宅,良久良久,有婢女出來招呼道:「夫人叫少主人陪陳小恩主到上房去。」王孫建陪了陳音走到上房,陳音見王孫元極對面坐個五十餘歲的婦人,面貌十分慈善,下首坐一個二十餘歲的婦人,珠圍翠繞,生礙十分嬌豔。王孫建先上前向年老的叩了頭,再向年輕的請了安,方對陳音道:「這是母親,這是姨娘。」陳音也向前照樣地叩頭請安。都立起身來還禮,年老的道:「此回多虧賢姪救了一家人性命,我們把賢姪當作親骨肉看待,賢姪不要客套,儘管諸事隨便,小兒還望教導。」又向王孫建道:「你哥哥初次到此,地方不熟,無事時可同哥哥去遊玩遊玩,只不可生事。」王孫建應了。王孫無極道:「你就同哥哥在東花園住,一路辛苦,去歇息罷。」
陳音辭了,同王孫建出來,叫來的九個人回船去,「我無事時再到船上來。」
九個人應聲去了。陳音同王孫建住在東花園。王孫無極擺酒洗塵,又與陳音制辦衣服,不必多贅。
陳音一心只想學習弩弓,聞說二太子章精練弩弓,教習弓隊都是太子章,元奈不能近身。心中悶悶不樂。王孫建見陳音不樂,就約同出外閒逛,到了一家酒樓,叫做醉月樓,十分寬敞熱鬧。二人揀了座頭,酒保放下杯筷,搬了酒菜來。二人慢斟閒談,甚是快暢。見對座一人坐在那裡,自斟自飲,生得削瘦、尖鼻薄嘴,鼠眼狼頭。酒保去添酒上菜,說不盡那巴結的媚語。這時來了個老頭兒,滿臉枯黃,渾身藍縷,雙眼掛淚,輕輕地走到那人身邊,低聲下氣咕咕嚕嚕不知說些甚麼。忽聽那人把桌一拍,大喝道:「再休放屁!有一點不照我所說的話辦到,你只當心你這幾根老骨頭!」那老頭兒嚇得倒退了一步,不敢作聲。那人只顧吃酒,也不理他。老頭兒為難了一會,又走近一步,先作了一個揖,忍著氣復又在那裡苦苦哀求,只是聽不出所求何事。
忽見那人把手一揚,嘩喇一聲,卻將一碗湯潑在老頭兒的頭上,淋淋滴滴,碗已砸破,老頭兒的額角被破碗打傷,流血不止。那人怒衝衝指著老頭兒喝道:「再放屁,打死你這老狗!」老頭兒用衣袖揩掉頭上的湯,倒弄得滿臉是血,退得遠遠的放聲大哭。此時鬧動了酒樓的人,圍上來觀看,見了那人都不敢作聲。
正巧樓梯上走上一個人來,生得面如油漆,劍眉環眼,身材七尺以外,年紀三旬以內,氣象甚是猛勇,衣服卻甚敝壞。見一些人圍在那裡,用手把人叢一分,看的人紛紛倒退,擠到裡面見了光景,也不知是個甚麼事由,因見老頭滿臉是血,就走到老頭兒面前問道:「老頭兒。甚麼事被人家打得這個樣子?快快對我說,我替你出力!」老頭兒尚未回言,那人把黑漢瞅了兩眼,立起身來,哼了兩聲,先下樓去了。老頭兒對這黑漢道:「大哥,你不曉得我的苦楚!」說著又痛哭起來。黑漢道:「哭有甚麼益處?你快說罷!」
老頭兒拭了淚道:「老漢名叫屈永,走了那人名叫藍滔,是我外甥,他的母親是我的妹子。老漢今年六十六歲,住在東門外漁灣,先年家道殷實。藍滔的父親名叫藍國璜,甚是忠厚,卻貧苦得了不得,老漢一力關顧他,求名不成,改作商賈,都是老漢資助。又將妹子許配他,結了親戚,就生藍滔一人。且喜營運得法,不到五年狠狠地發了財。老漢的運氣一年不如一年,也不到五年,真真的一敗塗地,婦人死了,兒子已經成立,去年又死了,只剩下一個女兒名叫玉英,今年二十歲。藍國璜在時倒憑良心隨時周濟,不料三年前也死了。藍滔掌了家私;就大變了樣子。老漢上他的門,動輒辱罵,還說老漢欠他家的銀錢無數,受過他多少氣不要說了。如今他巴結上藍尹亹大夫,認了同宗,氣燄更大了。去年十二月,他因曉得小女有幾分姿色,他就捏造憑據,指出證人,說老漢親收了他五百兩身價,許與作妾,硬要娶去。老漢哪裡肯服,與他理論,他不由情講,反將老漢送在有司衙門,有司不由分訴,昨日將老漢答責五百板,硬斷老漢將小女送給他家。小女曉得了,在家中尋死覓活,老漢無法,只得去哀求他,他那守門的又不准進去,今天打聽他在此飲酒,所以趕到此地哀告,他不但不准情,反將老漢作踐得這個樣兒。大哥想想,老漢雖窮,總是世宦人家,焉肯將女賣人作妾?況姑表至親,何能做此乖倫背理之事!他這樣凶槽,老漢父玄只有拼著兩條性命對付他罷了!」
說罷慟哭不已。黑漢聽了,氣得暴跳如雷,狂吼道:「這等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匹夫,與那樣制勢欺貧、奴婢不如的贓賊,豈可容留在世害人嗎?這匹夫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我替你出氣!」一手挽了老頭兒,踉踉蹌蹌下樓而去。一些圍著看熱鬧的人一哄散了。陳音對王孫建道:「這個黑漢倒是個直快俠義的漢子,怕的弄得不好,反使老頭兒吃虧,本想問問黑漢的姓名,恐人多口亂,鬧出事體來,連累老伯。好在老頭的姓名居址通曉得了,再聽信罷。」王孫建稱是。又飲了幾杯,會賬下樓而回。
到了第二日,聽得哄哄傳說漁灣的藍滔,昨夜被人竊牆而進殺了七口,粉牆上各處留下血手印,一隻左手是枝指的,只盜了三百銀子。漁灣的巡司夫妻二人也被殺人,仍然留下枝指血手印。這個強盜倒厲害嘞,殺了人還敢留下血印!現今漁灣挨戶搜索,哪裡有點影響。又聽說前日被藍滔送在巡司衙門,打了五百板的屈老頭兒父女兩個也不知去向了。都猜殺藍滔與巡司的人定是屈老頭兒支使的,兩個人通搜尋不獲,真真是樁奇事。陳音聽了,心中甚是快活,對王孫建道:「世間原有仗義扶危的人,可惜此人姓名不曾問得。」王孫建也甚是歎惜。這件事過了一月半月也就冷了。
陳音總想學習鴛弓的機會,無奈呆呆癡想,機緣不湊,心中甚是煩悶,歎氣道:「我越國受吳國的壓制,君玉受辱,人民被欺,真有不可終日之苦!
似此天不從人,淹滯楚國,不但人壽幾何,轉眼老大,到了精力衰頹,雖有報國之心,苦元任事之力,只好揮揮老淚,於國事絲毫無補。且恐積久成慣,人心大半苟安,為人奴隸,為人犬馬,漸漸地隱忍習慣,把國仇國恥通撇在九霄雲外,那還了得嗎!」想到此處,不覺毛骨驚然,汗出如沈,大有坐不安席、睡不安枕的光景,甚至有時或怒或笑或罵或哭,象個發了癡的樣子。
王孫建不時勸解,哪裡勸止得住。三孫無極夫婦也十分感歎,時時替陳音想法,時時替陳音留心。過了月餘,一日王孫無極歸來,對陳音歎氣道:「賢姪,天下竟有這等不湊巧的事,真要叫人氣死!」陳音摸不著頭腦,問道:「老伯為著何事這樣焦急?」王孫無極道:「我今日去參見二太子,二太子問我到齊國的情形,我趁此把洪澤湖遇盜,盜賊如何凶狠,我家如何危急,賢姪如何英勇,仔仔細細鋪張得天花亂墜。二太子聽了甚是高興,問賢姪是哪國的人,如今人在何處。我也說了。二太子聽說是越國人,心中加倍喜悅。」
陳音聽了不明白,問道:「二太子喜悅越國的人,是何原故?」王孫無極道:「你還不曉得嗎?如今我楚國王妃是你越國的宗女。從前王妃生大太子啟,王妃自盡了。現在王妃生二太子章,吾王十分敬重,二太子甚承寵眷,故此吾王把這弩弓的事專委於他,是二太子教習弩弓隊。我想二太子既然喜歡賢姪,我就趁此把賢姪引進二太子身邊,豈不是個絕好的機會?哪曉得正談得入港,忽然鬧了亂子,真要叫人氣死!」陳音驚問道:「卻是為何?」王孫無極道:「只因二太子聽說鄭國有一個翡翠瓶出售,高過三尺,寶氣精瑩,十分欣慕。去年派人往鄭國,不惜萬餘金買得這瓶帶轉來,路過雲中,被雲中岸的水賊洪龍劫去了,殺死十餘人,逃得性命的趕回來報信。二太子聽了,赫然震怒,拍案道:「洪龍那賊,從前劫我父王,至今未曾拿獲,今又幼我的翡翠瓶,真真目無王法了!那守城的人在於甚麼事,難道耳聾目瞎了不成?!我定然奏明父王,先把這庸懦無能屍位曠餉的狗才正法了,再起兵到雲中,搗那洪賊的巢穴,擒著那賊碎屍萬段,方泄我胸中之氣!」我聽了就對二太子奏道:「臣在洪澤湖遇著的水賊晏勇,正是洪龍賊的黨羽,若不剿除,後患甚大。』太子點首,立時就要進宮,我就辭了回來。賢姪,你說氣人不氣人!」陳音聽了,躊躇了一回,道:「既然如此,小姪倒有個計較,」
王孫無極道:「甚麼計較?」陳音道:「還是求老伯再去見二太子,出兵之時,小姪願隨大軍同往,效一臂之力,如能拿獲此賊,得二太子的歡喜,豈不是個好機會嗎?」王孫無極頓腳道:「你看我真個老糊塗了,遇著這樣的好機會,我竟不曉得把賢姪引進,豈不可惜!這也是我當時氣昏了。還好,還好,我此刻就去!」說罷就要起身,陳音攔阻道:「老怕不必性急,二太子不知幾時出宮?出宮來又要派兵選將,總有幾日的忙亂,明日再去不遲。」
王孫無極點頭道:「賢姪這樣英雄,又這樣的精細,我真是喜歡你了不得!」
對著王孫建道:「你將來要學你哥哥這樣才好。」王孫建立起身,先應了一聲是,隨叫聲父親,道:「哥哥去時,兒也要去,一來替國家出點力,二來替哥哥分點勞,也不在為人在世!」王孫無極道:「你年輕骨嫩,從未經過戰陣,斷斷去不得!」王孫建道:「兒同哥哥相處幾個月來,多蒙哥哥隨時指點,遇事教導,受益不少,頗覺得勝前百倍。若說不曾經過戰陣,自古的元戎大將,哪個是生出來就經過故陣的?孩兒定要同哥哥去!」王孫無極聽了,同陳音商議道:「賢姪與小兒朝夕相處,小兒的本事賢姪是盡知的,賢姪看來到底去得去不得?」王孫建此時一雙眼睛光溜溜地望著陳音,生怕哥哥說印去不得,心中的急切通露在滿臉上。正是:初生之犢不俱虎,至小之蚊能食牛。
不知陳音是何說法,王孫建能否同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