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敗晏勇大鬧洪澤湖 劫昭王獨霸雲中岸

  卻說陳音在苦竹橋辭了趙允,向楚國而行,到了一個大湖叫洪澤湖,尋了一隻小船過渡,跳上船去,咚的一聲,將包裹丟到艙裡。船上二人打了一個眼照,齊問道:「客人想已餓了?這洪洋湖有四五十里的水面,一時不能過去,且做飯吃了,再行開船。大色又下早,大約今晚就在船上過夜。」陳音道:「做飯吃了開船也好,出門人隨便哪裡好歇。」二人聽了大喜。一個瘦小的跳下船係了纜索,一個黑壯的燒火做飯,瘦小的係好了纜索跳上了船,對陳音道:「客人可要喝酒?」陳音道:「喝點禦寒最好。」陳音一面解了包裹,打開被蓋,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抖在艙板上。瘦小漢子吃了一驚,問道:「這把刀可是你自己用的?想來武藝不弱!」陳音笑道:「出門之人將來防身,講甚麼武藝。」做飯的黑壯漢子道:「這洪澤湖常有水賊,搶劫客人,可要小心些!」陳音道:「三五十個毛賊不在我眼裡,來了你們不要驚慌,自有我對付他。」二人通不言語,呆望了一會。那黑壯漢子道:「這樣很好,我們才放心哩!不知客人到哪裡去?」陳音道:「到楚國去。」黑壯漢子道:「既往楚國去,何不搭船,直由淮河轉到大江?楚國此時遷都於鄀,號曰新郢。至夏口轉入漢水,直到新郢,豈不比旱路方便?」陳音道:「好是最好,何處有此便船?」黑壯漢子道:「這不難,離此不過五里水面,有個白雲蕩,時常有那長行的船,我與那些船主大半相認。吃過飯我送你去,可好麼?」陳音道:「很好。」須臾飯熟搬來,大家吃了幾碗,酒便忘了,收拾好。
  解纜開船,慢慢搖去,傍晚已到,果見一隻大船,帆櫓齊備,篷窗關好,泊在那裡。瘦小漢於喊道:「晏大哥,我替你送財來了!」叫了兩聲,後梢上鑽出一個人來,年紀四十以外,顴高額闊,臉黑睛黃,微有鬍鬚,應聲道:「老三,謝你關照,今日不巧。」瘦小漢子道:「怎麼說?」那人道:「船被人包了。」瘦小漢子道:「我們船上是個單身客,只有一個包裹,偌大的船,搭一個客人礙甚麼事!」那人還在遲疑,黑壯漢子道:「待我上去對他說說罷。」將小船挨攏去,一步跳上大船。那人道:「老大艙裡去坐。」一同進去,好一會出來道:「行了。」對陳音道:「我替客人費幾何辱舌!客人請過去。」陳音稱謝,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五錢,遞與他,二人也不爭論,收了。陳音卷了被蓋,掮上大船。大船上那人招呼水手在後梢尋了一個空地。
  陳音鋪了被蓋,見小船已夫,倒身就睡。忽聽中艙連聲叫船主,船主應聲後,中艙有人喝問道:「此船既經包給與我,然何又搭外人?速速攆下船去!」
  船主央告道:「夜黑水深,將他攆向哪裡去?只求貴人暫容今夜,明日定行攆他。」中艙的人道:「一夜原不要緊,曉得是個甚麼人?萬一是賊,做出事來,你可承擔得起?總總攆去為是!」船主再三代懇,中艙的人道:「帶來我青看,到底是個甚麼人,只經我的眼睛一看,是好是歹自不失一。」船主來叫陳音,陳音此時無法,只得隨船主去到中艙,有僕役帶了進去。陳音見正面坐一年約六旬的人,象個貴人模樣,面圓體壯,氣象倨做。旁邊一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生得甚是清秀。那貴人見了陳音,瞪著眼,歪著頭問道:「你是甚麼人?為甚這時候赴到我船上來?我看你這樣兒斷斷不是個好人,你與我快快下船去罷!」陳音正待申訴,那貴人又道:」我的眼睛不知看過多少人,說你不是好人,決乎不錯。你也用不著分辯,快快與我滾!」
  只氣得陳音『眼中火冒,鼻內煙生,一口氣衝出中艙,忽聽那身邊的少年道:「爹爹這時候攆他,實係無處走,望爹爹且容留他過了一夜,明晨攆他,想來不見得就出壞事。」那貴人為難一會道:「你年輕人,不曾在外邊經練過,哪曉得外面的厲害?少有點不留心就要吃大虧。既是我兒替他求情,且容他過一夜罷。」又對船主道:」我將此人交給你,你要留心提防,有了錯誤,我只問你!」船主應了一聲,同陳音到了後梢,敷衍了幾句就去了。
  陳音越想越氣,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不一時人聲寂靜,連日辛苦的人,氣過一會也就沉沉地睡著了。忽然滿船大亂,人聲鬧嚷,睜眼看時,火光照得通紅,正想跳起身,哪裡能動,兩手兩腳通同綁好,面前站著一人,正要舉刀劈下。陳音一想是了,只得哀求道:「饒我個全屍罷,死了也感激你!」那人倒停了手,把陳音提起,撲通一聲摜下湖去。此時是正月下旬,天氣寒冷得很,湖水又深,摜下去焉想活命。哪曉得陳音自小兒水內的工夫就練得十分純熟,水內可伏得一個晝夜。陳音落到底,用口把繩頭咬鬆,慢慢地退脫兩手,再將兩腳鬆開,迸口氣向上一冒,加一勁冒出水面。聽船上哀告之聲,正是那個貴人,又夾著婦女啼哭之聲。陳音輕輕泅到船尾,此時船上的人都在中艙,且喜船尾無人,急急把濕衣脫下,又去了襪,扭作一卷塞在舵眼裡。身上只穿一條褲,無奈兩手空空沒有寸鐵。驀然想起上船之時,瞥見篷上插得有一把魚叉,悄悄摸上去,且喜魚叉尚在,抽出來捏在手中、去摸包裹被蓋,哪裡還有。想撲到中艙,又恐人多地窄,施展不開反而吃虧。
  可惜鐵彈不在身邊,不能遠取,忽想起一個主意,摸到燒飯艙裡,取了十來個碗,在舵眼裡祉出濕衣,用一件將碗裹緊,餘下的仍塞進去。魚叉夾在肋下,碗包係在背上,摸到桅桿,滑溜溜爬上桅去,雙腳夾緊,將碗包移至前面,大聲喊叫:「救命呀!救命呀!」果然中艙有兩個人鑽出頭來。陳音喝地的:「著!」一碗飛下,聽得一聲「哎呀」,再一碗,又是一聲,二人連聲吶喊:「桅上有賊!」火光一晃,中艙擁出十餘人,仰頭上望,齊喊拿賊。
  陳音一手一碗如聯珠彈一般,手不停揮,碗不虛落,只打得一個個頭破血流,眼珠突出。忽見一人爬上桅桿,陳音只作不見,仍用碗打下面的人。內中一個手拿板斧的正是船主,對準一碗飛下,船主用斧一擋,碰著旁邊一人,傷了額角,爬桅的人已相離不遠,陳音一魚叉當頭戮下,直透腦門,那人雙手來拖魚叉,被陳音用力一提,趨勢一挑,將那人撲通一聲摜下湖去,不知那人是否摜陳音下水的人,不必問他。船主此時急得暴跳如雷,大叫道:「且把桅桿砍倒!」有三五個未受傷的正待動手,陳音早已溜下來,大喝道:「鼠賊,怎敢害人!」魚叉一擺,對著船主當胸便刺,船主用斧敲開,回手砍下,陳音掉轉魚叉又一撥,叉尖已至船主面門,船主頭一們,把右耳划去半個。
  一連幾叉,殺得船主手慌腳亂,大叫眾人快快動手。先時眾人看得呆了,此時聽礙叫,大家短刀長棍圍上前來。陳音不慌不忙,舞動魚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火燄橫飛,響聲不絕,殺得落花流水,只剩船主一人,招架不及,虛砍一斧,回頭一跳,撲下水去,陳音想下水追趕,一則夜黑難防,二則恐帶傷的賊壞了船上的客人。此時帶傷眾賊見船主赴水逃去,一齊跪在船板上叩頭討饒,陳音道:「爾等要留狗命,都去船頭艙板下伏著,少時自有發落,若是動一動,就追了你的狗命!」眾人喏喏連聲,揭了艙板伏在下面。
  陳音跨進中艙,見那貴人綁了手腳,象個捆豬模樣,額角上受了傷,血流滿面。那少年也綁了,倒在一邊。後艙裡有個人影,貼著門簾還在那裡發抖。陳音到了貴人面前道:「貴人受驚了!」貴人初時被賊人細綁了手腳,只駭得魂飛魄散,口中乞命,心裡發昏,後來聽見有人殺賊,心中一喜,醒過來私念道:「不知是個甚麼樣的英雄!甚麼樣的豪傑!」叫佛叫天叫個不住。此刻對面一看,就是適才說印決乎不是好人的那人,真羞得面如血潑,頭似火燒,自罵道:「我是個老殺才,老瞎狗!我的大恩公,千萬不要記我老糊塗的過!」陳音只當不聽見,拾了一把板刀,把魚又靠在一旁,走近貴人身前舉起刀來,那貴人驚得面如土色,大叫:「饒命!」陳音不理,把上下的繩索割斷,又將那少年的繩索挑脫。此時貴人伸手伸腳,一會兒,撲地跪在船板上,那感激涕零、糜頂捐軀、莫報高厚的官樣文字,此刻倒是真而又真了。陳音連忙跪下扶起道:「貴人不必如此,折殺小人了!」此時少年也跪了,後艙的人影也出來跪了,卻是個十七八歲標緻女子,並有兩個人從前艙板下鑽出來。陳音倒吃了一驚,仔細一看,不是賊人,卻是那貴人的僕役。先時賊人動手就鑽進艙板下去的,此時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主人無事,放膽鑽出來也跪了,陳音一一讓起,扶貴人立定,貴人一定讓陳音坐,陳音再三口稱不敢,貴人倒急了,立起身道:「恩公不肯坐,我們大家仍然跪下。」
  說罷就要跪下去。陳音連忙攔著道:「小人坐,小人坐!」於是貴人正坐,一男一女坐在肩下,陳音對面斜簽著身子坐下,兩個僕役尋了茶水來送過,立在艙門口。貴人問道:「恩公尊姓大名?貴府哪裡?此行何往?有何貴幹?」陳音通了姓名籍貫,把投楚學弩的話說了,轉問道:「貴人尊姓大名?是何貴國?如何坐了此船?」貴人道:「老夫王孫無極,」指著少年道:「小兒王孫建,」指著女子道:「小女季華。楚國人氏,右尹王孫繇於是我胞兄。昭王返國時,我曾授職宗怕。今因小兒患病,在本國百般醫治總是無效。此行在齊國就醫而回,由陸路到此,僱得此船,哪曉得是只賊船!適才得罪恩公,竟把好人認作賊,把賊認作好人,我這對瞎眼應該挖去才是!賊人動手時將我綁了手腳,那船主舉刀待砍,小兒情急拔劍救護,爭奈年輕力弱,加以眾寡不敵,格鬥一會兒也被賊人綁了。」指著艙門口道:「這兩個狗才不知躲在哪裡,小女哭哭啼啼推開篷窗意欲赴水,賊人圍攏去攔阻。正在危急,幸得恩公搭救了我一家性命。且喜恩公要到敝國,正好同路,再圖報答。」
  陳音立起身道:「貴人不可這樣稱呼。倘蒙貴人攜帶,自願隨侍,到了貴國,諸事還望照應!」王孫無極拍著胸道:「一概在老夫身上!」又說道:「老夫有一句話相屈,務望恩公應允。」陳音道:「貴人有話儘管吩咐。」王孫無極道:「老夫一生只此一兒一女,愛如掌珍。小兒年紀雖幼,專好武事。老夫見恩公英雄,十分傾愛,叫小兒拜恩公為兄,小兒朝夕得恩公教導,老夫感謝不盡,且路上也方便些,恩公萬不可推卻!」陳音聽了,心中暗喜,說道:「小人怎敢高攀?」王孫無極道:「這是甚麼話廣王孫建早已立起身來,對著陳音磕頭下去,口稱「哥哥」。陳音急忙跪下還禮。季華小姐也過來見了札。陳音與王孫無極磕頭,口稱「老怕」。王孫無極哈哈大笑,吩咐僕役道:「從此爾等稱呼大恩主,早晚要小心伺候,與小主人一般。」僕役同聲應了「是」,上前叩了頭。
  此時大家高興,幾乎把剛才的事都忘了。王孫無極要吩咐暖酒備菜,暢飲快談。陳音道:「待小姪把這班毛賊開發了再行陪侍。」王孫無極道:「要緊要緊!」陳音覺得身上冷了起來,才想起身上止得一條濕褲。跳至後梢,細細地才尋著包袱,取了衣服穿好。包袱中取出牛耳尖刀,去船頭上扳開艙板,叫道:「快快出來!」兩個僕役掌燈照著,見這些人都是頭破眼腫,共有十三人。到了中艙門口一字兒跪倒。陳音立在艙門口,在燈光之下仔細一看,見一個個身強氣壯,喝問道:「好好從實直說,饒爾等的狗命,若有半句支吾,休想活命!」兩個黑面漢子爬一步向前,一個道:「小人王成」,指著一個道:「他叫逢魁。船主叫晏勇,武藝了得,水中本事也不弱,專在這洪澤湖劫奪客商。我與逢魁駕著小船四路招攬客商。今日招攬得王孫貴人,見他行李富足,送上大船。剛才送好漢來的兩個也是一黨,我們下了手,得了財,他們有份的,大約此時也快來了,這是實話,冒犯好漢,真正該死!」
  說罷磕頭,眾人也跟著磕個不了。陳音又問道:「晏勇赴水逃到哪裡去,你可曉得?」王成道:「我們的黨羽各處水路都有,總巢穴在楚國雲中,為頭的叫做洪龍,本是大商,被囊瓦勒財逼逃在雲中為盜。此人生得碧眼虯髯,滿身筋絡暴起,兩臂有千百斤氣力,能在水中伏個晝夜,使兩根水磨鴛鴦拐,二三百人不能近他的身,年紀不過五十。楚昭王逃難到雲中,就是洪龍劫了,一個楚臣叫王孫繇於代昭上中了一戈,此刻聽說做了楚國的右尹。昭王回國命鬥辛在雲中築了一城,派人駐守。哪曉得洪龍的勢大,守護巢穴的船隻有二三百艘,四路行動,往來劫擄的不下五百隻,哪裡把駐守的幾百老弱兵丁放在眼裡!日常聽得晏勇說,洪龍的意思,說江漢淮泗,羽黨早經佈滿,俟有機會,先奪楚國江漢一帶,順流而取吳越,占了江南,再圖西北,立志甚是不小。晏勇是否到那裡,不得而知。」陳音正待往下盤問,忽然船頭上一聲大喝:「匹夫休得誇口!」嗖的一聲,一個鐵彈向陳音面門飛來。正是:本來獸困猶能鬥,更有裊雄不易圖。
  不知陳音如何對敵,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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