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勇陳音揮刀報父仇 老寧毅擎杯談國事
話說陳音銜原楚殺父之仇,心中茹痛,溪上磨刀,磨好了藏在身邊,朝夕踩探原楚行止,總不得個下手之處。光陰荏苒,早已十二月,正是「草枯鷹眼疾,霜落馬蹄輕」的時候。陳音心中急痛不過。那日一夜,正籌劃好第二日探好原楚的宿處,夜間前去行刺,就是冒險也是說不得了。挨至次日午飯後出寓,行至大街,突見人眾擁擠,刀槍旗幟絡繹而來,又有人駕著獵鷹,牽著獵犬,負弓挾矢,夾在中間。後面一匹大白馬,鞍上馱著一人,恰是陳音橫亙在胸提念在口的原楚。後面有一二十匹馬,都馱得有人,簇擁過去。
陳音想道:「必是城外射獵,我何不跟到城外,遠遠窺伺,或者有個機會也未可知。」一直跟在後面,出了胥門,徑到石子山,人馬一齊屯住。原楚指示放火燒山,札下圍場,霎時火光遍野,煙色漫空。陳音望見左面有一小山,樹木蓊蓊,高與石子山相埒,相離不滿三里。只因原楚凶狡,不敢由正路行去,恐露了眼,反受其害。因此撥草牽藤,藏藏躲躲地爬至小山,鑽進樹林去,沿山腳的地方一片平地,不過時常有人來採樵,斲了樹木,剩下樹樁,又夾些椏椏杈杈,頗礙行路。陳音道:「我不過要上山頂去了望,此地著他做甚!」東彎西轉,爬上山頂,遠望圍場處,火熄煙消,刀槍旗幟已排列得整整齊齊。一時豺狼亂竄,狐兔齊號,遍山都是。圍場中樹的白旗臨風揮動。
一些人縱鷹嗾犬,彎弓放箭,人聲嘈雜,馬足縱橫,采烈興高,爭先恐後,亂紛紛的,瞭得眼花。騎馬的東馳西突,認不清誰是原楚。陳音歎道:「照此情形,今天又無望了!」坐在地上喪氣垂頭,悶坐一會。抬頭時忽見山腳左面一人騎著馬馳驟而來,大約是追趕野獸。心中一動道:「莫不是原楚那廝嗎?」立起身,正想奔下山來,再細看時,騎的是匹青馬,且馬上人的身軀也不及原楚高大,心便灰了。又眺望半晌,想來無益,重歎了一口氣,懶懶地從右面曲折下山。到了山腳,瞥見一隻大鹿騰踔而來,眨眼已從眼前過去,後股上中了一箭。忽聽轡鈴聲響,急急扭過頭來一看,一匹白馬馱著一人,撥風似地急驟而來,一認正是原楚!急急抽出牛耳尖刀,一想那廝馬快勢猛,斷然攔遏不住,一眼瞥見樹根處有一巨石,約六七十斤,叫道:「好了!」急急搖出土來,舉在手中,搶一步向前,在路邊一株大樹後隱身,尚未站定,馬已奔至前面。陳音舉起石,喝聲「著」,一石砸去,恰中馬頭,石巨手重,將馬頭擊破,那馬一聲長嘶,前蹄一跪,後蹄一掀,把原楚顛下馬來,倒在地下。陳音縱步上前,舉起牛耳尖刀,對準原楚頭顱刺去。原楚忽然騰身一躍而起,齊巧躲過。手上的弓已經落地,順手拔出腰間寶劍。陳音第一刀刺了個空,復一刀對原楚的咽喉刺來,原楚缶劍一撥,當一聲響,火光亂迸,兩人通吃一驚。原楚一看,認得是那日在別墅前路旁立定那人,不敢怠慢,把劍舞得滾圓,恰如蛟龍夭矯,一股白光上下旋繞。陳音的牛耳尖刀連挑帶划,好似穿梭往來,閃灼不測。戰到酣時,兩道光芒絞作一團,兩人身軀忽伸忽縮,四個腳步乍合乍離,好一場惡鬥!陳音刀法雖熟,無奈尖刀太短,原楚劍長,終佔便宜,若非陳音矯捷,早著原楚的手了。陳音見不能取勝。又恐後面有人追尋來反難脫身,心中一急,不敢戀戰,把刀對他肋下喝聲「著」,原楚橫劍一格,陳音掣回刀,趁空轉身邁步而走,鑽進樹林。原楚那裡肯捨,大喝:「賊人休走!」躍步追來。陳音左穿右跳,十分矯便。原楚氖是馬上的將官,步戰之時已是吃力,又在樹林左追右趕,直累得渾身是汗,氣喘眼花。陳音正往前躥,忽聽背後一聲響,回頭看時,原楚撲地倒了。急轉身一躍上前,向原楚背上坐。原楚飛起右腳一蹬,想踢陳音,哪裡能夠著身?倒將一株拱把大小的樹踢斷,力真不小了。陳音左手撐著原楚的頸項盡力一按,只聽原楚哼一聲,手中劍就鬆了,陳音右手的牛耳尖刀向頸項一截,鮮血一噴,截下頭來。陳音立起身,把頭摔在地上,罵道:「勢賊,你也有今日!」見原楚衣甲絆在一個木樁上,椏杈穿插,好像經人用手紮上似的,才曉得原楚是因此倒地。一陣牛耳尖刀把頭砍得稀爛,又在身上截了幾十刀,方說道:「這才出了我一口無窮惡氣!」
陳音喘息一會,步出林來一望,後面無人追尋,死馬倒在地上,見那腳鐙黃澄澄,知是金的。又見勒口也是金的,心想道:「寓所不能回去,包裹中的金銀通丟了,不如把這兩件金器取作盤費。」先將金鐙割下,再用刀尖去馬口裡一絞,挖出金勒,也割了下來。怎奈沒有包袱,又將原楚身上的裡衣撕下一塊卷好鐙勒。忽聽轡鈴之聲絡繹不斷,知是有人追尋來了,掮了包裹,急急鑽進樹林,由原楚屍身上踐踏而去。
原楚將士等尋到那裡,見馬死在路旁,又在樹林內尋獲原楚屍身,刀眼無數,頭顱剁得粉碎,即時號召別路追尋的人到來,告知此事,四處捕賊,毫無影響。只得將原楚的屍首收拾,扛回城中,報奏吳王,自然有一番大搜索。鼎新寓的主人聽得此事,過了幾日不見陳音歸來,甚是疑惑,投憑裡正,扭鎖進房,查點什物,包袱內黃金三十餘兩,白銀八十餘兩,以外只有衣服兩件,鋪被一副,床角掛一皮囊,內裝鉤索鐵彈等物。裡正驚疑,研問來客情形,後由小二口中話出:「此人來時,開口就問原楚原將軍的府宅,是我告了他,餘者從未提起。」裡正沉吟半晌道:「是了,目前原將軍被人刺殺,想來就是此人了!」又蹙著眉問寓主人道:「此客是幾時出去的?」寓主人道:「初九夜裡出外,次日絕早回來。二十三日午後出去,至今未歸。」裡正跌足道:「越發是了!原將軍正是二十三日被人所刺。」隨附著寓主人的耳悄悄道:「你窩藏刺客,傷害長官,你這罪名可了不得。你想想!」寓主人聽了,嚇得面上青黃不定,呆了一會,用手悄悄地把裡正衣服一扯,裡正會意,一同到一僻靜房裡。寓主人向他咕嚕了半天,裡正閉了眼坐在那裡,忽而點首,忽而搖頭,忽而皺眉,忽而歎氣。主人又向央求了半天,將一個包裹塞在他手裡,他又故作為難了一會,只說一句:「客人包袱內的怎樣?」
寓主人又輕輕地說了兩句。裡正慢慢睜開眼,先咳嗽了兩聲,方道:「我與你至交好友,這是天大禍事,我不替你擔代些兒,如何對得住平日的交情?
銀錢兩個字算得甚麼!你我大丈夫做事,還要替換生死,全憑的一副熱腸,滿腔血性,才算得是好漢子,銀錢值個狗屁?只是我若是不收下,你又不放心,我暫時替你存著,你要用時只管來取。」又拍拍胸脯道:「此事都交在我身上,你快將客人的東西全交給我,不可少了分毫,我自替你佈置,包管無事。」寓主人急忙將查點之物全行交與裡正,裡正解開包袱仔細看過,收好告辭。寓主人還說了多少承情不了、後報有期的話,方才分手。大約這等事,他們裡正一般做公的人要蒙蔽起官府來,官府們只圖省事,沒一個不甘心俯首聽他的,還要稱贊他些「公事諳練,辦公勤能」的上等考語。多少大有出入的要案都由他們上下其手,何況這點無人發覺的小事,就算冰消了。
且說陳音殺了原楚,一直向西爬山越嶺,牽藤附葛而行,都走的叢林荒嶺,幸未遇著一人。大約走了二十餘里,離石子山已遠,天色漸漸地快黑下來了,想道:「此時十二月下旬,到了夜間,全無月色,又值北風凜冽,寒氣侵人,身邊又無鋪被,荒山之上寒氣愈大,如何度夜?」四顧近處,不見一個人家,心中著實為難,便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停息,見身上斑斑點點血跡不少,一想倘若遇著人必然盤詰,許多不便。一看寒煙影裡白茫茫一個水蕩,我不如往水蕩那裡把血跡洗去,再尋個棲身的地方。立起身轉下山來,到了水蕩,放下包裹,將身上的蓋衣脫下,一一地將血跡洗潔淨,對著水光一照,臉上也有幾點血痕,掬水洗過,掙身立起,忽聽清磐一聲,穿林度水而來。
其時冷霧橫山,晚煙籠樹,陳音順著磐聲聽去,料來相隔不遠,急急跑至山腰,四下張望,見北面山坳裡,樹林叢中露出紺瓦,魚鱗層疊,鴟吻高撐。
迸口氣向北跑去,一刻到了,果然是座廟宇,門額「太清宮」三字,只是清蕩蕩的,山門虛掩。陳音叫道:「可有人麼?」連叫數聲,方見一人,年逾五十,駝背跛腳,慢條斯理地出來,問道:「甚麼人,大呼小叫?」陳音向前聲喏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萬望方便!」那人把陳音上下打量一回,又問道:「你姓甚名誰?是那國人?到此何事?」陳音道:「小子陳音,越國人氏,迷道到此。」那人也不再問,只說一聲:「且隨我來。」進得廟去,那人關好山門,將陳音引至西廊,指著一個房道:「你就睡在此間。」陳音謝了,進房一看,倒還乾淨,支板作床鋪草為褥。見那人已經去了,就坐在板上歇息。少頃,那人攜了一盞燈,夾著一卷布被進來,陳音連忙將燈接了,那人放下布被道:「夜間寒冷把來蓋身。」陳音感謝不已。那人道:「肚中想是餓了,我去與你端整茶飯來。」說罷出房,一會用大盤托了進來,擺放在一張桌上。陳音一看,一碗肉汁,一尾魚,一盤麥粉卷子,三碟菜蔬,還有一壺酒,兩雙箸,兩個杯。陳音甚是不安。那人將大盤倚在當壁,隨即坐下,叫陳音坐了道:「大哥,你的肚子餓了,先吃幾個卷子,再喝酒,我先喝酒陪你。」陳音也不客套,用了十來個卷子,隨意吃點菜,已將饑燄塌下去了。只因那人如此舉動,頗為疑惑,陪著喝了幾杯酒,問道:「請問居士在此幾年了?廟中另外有甚麼人?」那人此刻酒已半酣,撐著杯歎口氣道:「不消問起,喝酒罷!」陳音越是疑惑,再喝幾杯又問道:「寒夜無聊,居士何妨略道一二,以解岑寂?」那人又滿喝了一杯,方答道:「你不是說你是越國人嗎?」陳音道:「正是。」那人道:「越國自會稽大敗,臣妾於吳,此刻不知越王在吳是何光景?越國的時勢又不知是何光景?」陳音聽了,觸動滿腔的心事,也歎口氣道:「越王在吳受盡屈辱,每日砍草飼馬。吳王出遊,越王手執馬箠,步行隨輦,觀者任情譏笑。夫人身穿無緣之衣,汲水除糞。范大夫柴炊爨,石室相隨,真是難堪!」那人聽了,早噙著一包眼淚,更問道:「越國近來時勢嘞?」陳音道:「國事是文大夫掌管,一班舊臣仍舊分任各事,均劣國恥難堪,尚能實心任事。」那人聽了點點頭道:「還好,但不知可有洗刷國恥的一日?」陳音問道:「居士莫非也是我越國人嗎?」
那人道:「何嘗不是!我是甬東人氏,姓寧名毅,椒山之戰我親在行間,副將寧須是我族兄,死於伍員之手,我為右翼牙將,與伍員所部扛翼相持。族兄戰死,我死命抵禦,手刃吳將三人,殺死吳兵不少,怎奈莫邪寶劍與那吳鴻扈稽二鉤十分厲害,把我胸前筋骨划斷。所以我的背至今駝了,把我左腳的腱骨戳傷,所以我的腳至今跛了。當時多虧了我部下一個步校名叫利穎,平日受我深恩,捨命把我從亂軍中背出來,離了船,鳧水上岸,將身上的衣甲換些銀兩,買藥敷了傷痕,一路千辛萬苦問道逃至此處。路上就聽人傳言,知是君王夫婦臣妾於吳。我那時一慟幾絕,利穎再三勸解,自念天不祚越,受此大辱,你我都是越國的一分子民,食毛踐土,世受國恩,太平之世仰賴君王撫育,無慮不週,無微不到,省刑薄斂,救災賑荒,哪一點不是君王的仁厚?不幸否運相乘,國勢衰弱,強鄰壓制,欺奪隨心,真令人裂眥滴血,握拳透爪,恨不得以頸血相濺,出口惡氣!其實這般忿激,每每僨事,不但毫無益於國計,且反使國家多受其損。只要把這國恥兩字鐫在心裡,聯絡眾心,籌劃遠計,大家在富國強兵上用一番精力,心堅氣奮,艱險不辭,哪有做不到的事?!就說身不列朝位,言不入公卿,伏在草茅作幾部稗官野史,吐一吐胸中的義憤,提一提國民的精神,也不枉國家有這個子民,方是鄭重國恥的道理。你說是不是?」陳音聽了,甚是佩服,連連點頭,又接著說道:「我此時成了殘廢,空懷幽憤,莫遂壯心,可望天可憐我,眼睛裡親看著把國恥雪了,死在九泉也自瞑目!」不禁點點滴滴灑下淚來。陳音尤覺傷感,涕淚模糊,立起身道:「原來是上官,失敬了!」寧毅道:「快休禮套,酒冷了,且喝兩杯再說。」大家喝了一會酒,吃了幾樣菜。陳音問道:「上官到此,難道這廟從前無人居住嗎?利穎這人如何不見?」寧毅道:「此話慢講。我觀大哥氣象不凡,且眉宇之間大有一種沉鬱悲壯之氣。何妨對我提說一二?」陳音把自己的事細細說合,寧毅一面聽一面稱快,聽到刺殺原楚時,拍案大叫道:「快事!我要滿飲一杯!」斟滿酒一汲而盡。陳音說完,寧毅道:「足下既這樣的忠孝,且有這般的本事,又在英年,正是分君憂雪國恥的偉器。但不知此刻的主意作何計較?」陳音道:「匆忙之際,主意尚未打定,還望上官賜教!」寧毅默然片刻,拍案叫道:「有主意了!」正是:喜同老將聯杯飲,更為英雄借箸籌。
寧毅替陳音打個甚麼主意,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