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灑熱淚大哭毛獅子 冒奇險三探綰鳳樓

  看官你說陳音聽的是何聲響,這樣驚慌?原來五更已盡,四鄰雞聲亂唱,天時發曉。陳音一想,再延片時便不能脫身了,只得循樓而下,由楊樹躥上牆頭,尋著暗記,將鉤索搭好,一步步挽索而下。到了橋板撂下鉤索,幾步跑至樹根處,將鉤索收在囊中,仍將橋板彎彎曲曲拽回原處,安放停當。躥過壕溝,急急跑回寓所,越後牆而進,悄地進房,窗上已白。坐在床上想來,此事真正古怪:「我明明白白將劍取下,為何霎時不見?及上樓頂張望轉來,為甚麼又端端正正掛在那裡?若說是他本莊人取回,就該驚起防夜的,何得毫無動靜?若說是外面去的人,就該掣劍而去,何得又歸還原處?好生令人難猜!」猜疑一會,身子困倦,沉沉睡去。巳牌時方醒,起身梳洗用飯畢,出得房來,聽同寓的說道:「今日有許多不相干的人去叢塚裡追悼毛獅子,聽說甚是熱鬧,我不懂得這些人為甚麼喜歡做這些不要緊的事?」陳音聽了,默無一言。走出寓所,向叢塚處走去,果見許多人,有執著束芻的,有挑著紙錢的,有攜著壺酒的,有扛著花圈的,紛紛擾擾,甚是熱鬧。仔細看來,不是與毛獅子相契的屠狗輩,就是與毛獅子至交的賣菜傭,又有的是彼此同場的博往、朝夕同醉的酒友,求一搢紳世家讀書士子半個也沒有,大眾到叢塚裡尋著毛獅子的新墳,具束芻的焚束芻,有紙錢的化紙錢,壺酒列於墳前,花圈放在墳頂。也有搔首無言的,也有頓腳長歎的,也有滿面慼容的,也有放聲痛哭的。內有一人象是毛獅子的酒友,大聲號啕道:「毛大哥!你每到醉時,便講做事要熱腸,待人要血性,遇有不平不是挺身向前,就是拔刀相助。你而今受了委屈而死,誰有熱腸,誰有血性,挺身拔刀替你申辯?反被那鼓唇舌弄筆尖的人說你是恃蠻多事!想你九泉之下定然不肯甘心。你我交好一場,攜得白酒三杯,你須要象生時那樣的爽快吃個大醉,從此沉沉大睡,再莫管世間的閒事,倒落得個身安意適,反有那鼓唇舌弄筆尖的人贊揚你是安分良民!」
  大眾正哭得沉痛,忽見來了十餘個監事處的巡役,手執短棒沒頭沒腦地亂打,將眾人趕散。焚不盡的束芻摜得遍地縱橫,化不盡的紙錢摔得滿天飛舞,壺酒齊翻,花圈亂轉。駭得一些人東奔西竄,一哄而散。此時毛獅子若是有靈,想來決不肯干休,無奈孤墳橫亙,萬喚不應,只付之無可如何而已。
  且喜眾人奔逃得快,沒有一人被巡役拿著,還算幸事。
  一路轉來倒聽得許多人說長道短,無非是譏笑這般悼毛獅子的人無味可笑。陳音聽了仍是默無一言,悶悶地轉回寓所,進房來躺臥在床,想起如今的時勢,滿腔熱血正如波翻鼎沸一般。此時天氣尚燥,不覺渾身出汗,坐臥不安。作書的:十月下旬為何天氣尚燥嘞?原來周朝正月建子,周朝的正月是如今的十一月。陳音在西鄙時是十月下旬,照此時是八月杪。所以西風雖起,餘暑未退。不然諸倫莊中的桂樹如何花開正盛?放火時如何西風驟起?
  此處疏明,後不再贅,看官自然明白。閒話休提。陳音發熱一會,心定片時,也就無事。吃了夜飯橫臥床上,忽見燈光一隱,窗上人影一晃。趕緊立身起來,開門出去,到窗年一看,哪裡有個人影?只聽得天邊雁唳,草際蟲鳴,夜色沉沉,滿天星斗、心中詫異,私笑道:「莫不是我的眼花了?」仍然橫臥,天已二更,收拾停妥,照樣將門虛掩,越牆而出。到了諸倫的莊上,躥過北面壕溝,去至吊橋,正要將橋板拽起,忽聽樹林內一聲大喝道:「賊人休走!」喝聲中火把已燃。陳音見一人挺戈而前,當胸便刺。陳音不慌不忙,身軀一側,恰恰躲過,趁勢一步搶進,逼緊那人胸膛,一牛耳尖刀當心一刺,刀快手沉,鮮血直噴,那人倒了。又聽樹林內鑼聲不絕,驀地跳出兩人,一人手執碩刀,一人手執長槍,都不言語,對準陳音便刺,槍先到時,陳音一手接個正著;砍刀已向頭上掃來,陳音把頭一低,用力把槍一拖,使槍的撲地倒了,槍已脫手。使刀的又把刀從腦後砍下,陳音往前一躥,刀砍個空,乘勢翻身轉來,正待舉槍刺去,使刀的早已趕上,劈頭砍下,陳音一槍敲開刀,順手一刺,正中那人的咽喉,刀丟一旁,倒地死了。先倒地那人卻已不見。此刻鑼聲四面不絕,東北角跑出三人,兩人揮鞭,一個就是適間使槍的,仍然挺著一桿槍,陳音棄了手中的槍,拾起砍刀在手,三人一擁而上。陳音掄動砍刀,只見刀光閃的,霍霍有聲,先聽使槍的「哎呀」一聲,槍已兩段,此回不倒地,就拽開步跑了,兩個使鞭的拼命相鬥,刀光過處,又聽一人叫聲「不好」,躲閃不及,削去半邊天靈蓋,卻見活不成了。還剩一個心慌手亂,被陳音用刀格開鞭,轉手一刀桿打倒,加一刀殺卻。左右一望,見東南兩面燈龍火把蜂擁而來,看看快到。陳音棄了砍刀,一挺身躥上樹去。頃刻之間,兩邊合攏來不下五六十人,舉火四照,見地下殺死四人,賊人不知哪裡去了,兩面為頭的道:「賊人諒在近處,大家須要留神,多燃火把,四面照看。且把屍首搬在一處。」此時莊內鑼聲大作,前後照得通紅,更鼓聲中隱約聽得刀矛相撞、劍戟相碰之聲。陳音在樹上一想:「橋板不能取用,萬難進莊,且莊內警覺,防守甚嚴,進得莊去也難濟事。眼見盜劍之事也成畫餅,寶劍不能到手,叫我怎麼回復衛老?咳!」真個劍不到手,不但陳音不能回復衛老,我作書的又怎麼回復看官嘞。事情到此真真難了!且莫性急,想來總有個交代。
  只說陳音在樹上為難了半晌,想道:「此刻由牆頭進去的話不要說完了,我想且由樹上直到大門,既已繞過三道木卡,或者大門地方倒不十分提防,可以進去,亦未可知。」定了主意,攀枝拂葉,矯捷如猿。走不多遠,下面有人喊道:「乙哥,你看那樹上不是一個人嗎?」陳音吃驚非小,心中一急,伏在樹上不動。聽得一人答道:「你真喝醉了,這時候甚麼人肯到樹枝上去?走罷!」陳音聽了,心中一寬。又聽那人道:「乙哥,你不要說我醉,你仔細看那裡一團黑影,那人還在那裡搖搖擺擺哩!」陳音聽了心中一急。一人答道:「就是你手指的地方嗎?」那人道:「正是。」一人笑道:「說你酒喝多了,醉眼朦朧,你只是不服,那是一棵杈槎,一團黑影是個鴉巢,風吹著搖擺。不要在此胡混,快快巡哨去!」倒聽那人笑了,口中糊糊塗塗道:「乙哥,到底多幾歲了,吃了酒,眼眼有點發花。」說著話,掌著火把去了。
  陳音才寬了心,一口氣躥至正南,望那三道木卡,更鼓不絕,恰是三更一點。
  火球照耀,刀矛整齊,所踏的樹枝離大門不到二丈,果然人都集在三卡,大門處不過三五人坐在那裡。一縱身上了大門的門樓上,循牆而進,躡至第二層屋脊,雖說下面防守的人不少,卻無一人瞧見。望正廳上火光照得透亮,往來巡哨的絡繹不絕。望綰鳳樓上仍似前兩夜靜悄悄的,望南的門卻大大敞開。想來必是前兩夜開窗踏板有了形跡,因此另設機彀。卻正望著一口劍,仍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懸在原處。到了此際,顧不得許多利害,連躥帶躍直上正廳。正待撲上桂樹,眼前黑影一現,風聲一響,一件兵器劈面打來。
  陳音急向左邊一躥,恰恰讓過。那人已出聲大喊道:「屋上有賊!」下面聲如雷轟,內外俱應。陳音見勢已急,只得穩住心照應四面。那兵器又橫腰掃來,陳音用手中牛耳尖刀一格,卻十分沉重,雖被格開,一隻膀臂已震得麻木,急急轉身逃走。哪曉得那人躥高的本事也不弱,緊緊追趕,趕至二層屋上,四面火光沖天,陸續有人扒上房來,有用箭射的,有揭瓦打的。陳音此時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哪裡敢絲毫怠慢。火光中見追趕那人正是椒衍,手中兵器是根齊眉鐵棍,一眨眼已離身不遠,一根棍由背後拄來,恰恰側面又有屋瓦飛到,陳音把身一伏,棍摔個空,只聽嘩喇喇一片聲響,卻是飛瓦碰在棍上碰得粉碎。陳音用個鯉魚奔灘勢,早躥在大門的門樓上,見大門一帶刀戟如麻,齊聲吶喊:「賊已到此,快快放箭!」一霎時箭似飛蝗般向上射來。陳音或撥或躲,幸喜未著一箭。焦躁道:「不將椒衍退去,怎能脫身?」
  無奈手中的刀太短,不能得力。心中一急,計上心來,用手在囊中掏取鐵彈,正待發出,只聽椒衍喊道:「休使暗器!」陳音一驚,私念道:「他如何就會知道?」回頭一看,見椒衍用棍一格,一個金黃色的傢伙嘡的一聲格去數丈遠。陳音趁這空裡回手一鐵彈,恰好打著椒衍的右眼,血光一冒,「噯喲」
  一聲倒在屋瓦上,一棍鐵棍嘩喇喇從屋瓦上滾下,卻聽有人在下面也是「噯喲」一聲,與椒衍相應。這些人見椒衍傷了,就成了蛇無頭而不行。諸倫雖在下面吆喝,瞎吵瞎鬧有何用處。陳音此刻抖擻精神,鐵彈蟬聯而出,向前的都被打倒,在大門口放箭的也被打傷三五人,大勢便亂了。陳音從箭林中一躥到了樹枝,跳躍如飛,不敢向木卡處走去,轉到西面樹枝盡處,早到壕邊。雖遠遠聽得人聲,鼎沸,眼前卻無一人,躥過壕溝,徑上石橋,回頭見火光蜿蜒已到壕邊,更鼓早已四更。
  悶悶走回,越牆進房,將門拴好,將燈點起,坐在床沿懊恨道:「今夜一鬧,綰鳳樓是不能再去了。且今夜殺死四人,連前夜共殺六人,勢必驚動官府。我的面目眾人通已認得,此地亦不可住了。我離此地原是容易,只是衛老處如何回復?」越想越難過,悶悶沉沉倒在枕上,用手將枕一移,覺得有物觸手,一翻身坐起來,取出一看,看官:你道是甚麼物件?正是陳音三次冒險、到手復失的那口盤螭劍!正不知此劍如何到了陳音枕上,只見劍鞘上夾著一張紙條,陳音取來在燈下一看,上寫的是十六個字:取真易假,釋彼之疑;牤山不遠,與子為期。
  陳音此際倒發了呆,手握寶劍坐在床沿細細揣想,忽然醒悟道:「是了!第一夜救司馬彪必是此人;第二夜趁我著靴之時將劍取去,必然亦是此人;今夜椒衍追我甚急,助我暗器的必然又是此人。但不知那口假劍又是幾時懸上的嘞?哦,我上樓頂探望的時候,他就趁這個空懸上了。呀!我晚飯後窗年的人影想來還是此人。難道那時就送寶劍來嗎?定因寓中人多犯眼,恐有不便,等我出去,門是虛掩的,他將劍送來枕上,一些也不錯!」心中一動道:「此人這時候在我窗年也未可知。」立起身,輕輕開門出去,四圍一張,連雁唳蟲鳴都不聽得。回房坐下道:「牤山不知在甚麼地方,好叫人難猜!」
  只聽得更鼓已轉四更二點,心中一急道:「時候不早了,我明晨就要動身,不趁此時將劍送還衛老,少遲就要誤事了。」在包袱中取了一錠銀子帶在身上,忙忙地吹滅了燈,輕輕地走出了房,將門拽好,依然走至後院,一縱上房,向北而去。不消一刻,早到了衛老屋上,側耳一聽不聞聲息。輕輕落在天井裡,見朝東一房燈光未滅,伏窗一聽,聽得衛老歎口氣道:「乖孫孫睡罷,此時不來是絕望了。明日我與諸倫拼命去!」又聽茜兒道:「阿公,千萬不可,不要枉送了性命,丟下孫女靠著何人?總要慢慢想法才是。」陳音用手敲窗,衛老驚問道:「甚麼人?」陳音應一聲:「是我!」隨聽腳步響,將門開了。陳音知衛老家中別無眷屬,跨進門去,衛老見陳音手握著盤螭劍,不待開言,倒身先拜。陳音急忙扶起道:「快休如此!時候不早了,早定計較為是。」茜兒也走攏來扶起阿公,一齊坐下。衛老問道:「大哥此劍是如何到手的?想來不知受了幾何驚駭,費了幾何力氣!」陳音道:「此劍到手,另外還虧一人,我也不及細表。我勸此刻收拾動身為上,恐到明日,諸倫那廝定然發作,就有許多不便。我明日就動身的。」衛老聽了,看著茜兒道:「我們此刻就動身可來得及?」茜兒道:「所有值錢的前日已經典盡了,所剩的不值甚麼。隨身物件容易收拾。」陳音道:「如此,愈速愈妙。」
  公孫二人即時收拾起來,略微有幾兩銀子放在包裹內作盤纏,寶劍卷在鋪蓋裡。茜兒道:「隔壁乾媽不必驚動了。」一聽已是五更,陳音催促道:「好動身了。」衛老背了鋪蓋,茜兒掮了包裹,所有粗件家具一概棄了,匆匆出門。茜兒忽喊道:「阿公,北面牆上是甚麼影子,一晃就不見了!」衛老看不清白,兀自癡癡地張望。陳音料是送劍那人,也不提出,只催快走。隨即問道:「老丈向哪裡去?」衛老道:「我有妹丈在山陰,此時且到山陰棲身。」
  茜兒道:「陳伯伯,我太姑爹姓伊名舉。陳伯伯若到山陰,務到我太姑爹處。」
  陳音見茜兒精細,越是喜歡,此時約走了半里之遙,衛老道:「大哥請便。」
  陳音道:「天尚未明,我送你幾里,到了可以僱車的地方,我就放心了。」
  衛老知是不能推卻,只得高一步低一步向前走去。走了五里,到一地方叫喬村,看看天將發曉,一行人歇在一株大樹下。陳音道:「老丈,天快亮了,恕不再送。」身上取出銀錠遞過:「老丈在路上貼補茶水之費,沿路小心,早到山陰為妥。」衛老愕然道:「這是甚麼道理?萍水相逢,多蒙費心,取回寶劍已是感謝不盡,如何敢領厚贈?老漢有幾兩銀子盡可用到山陰,大哥也是出門人,留著自用。」萬不肯收。陳音執意要送。二人雖各有意思,倒弄出客套樣子來了。只是茜兒立起身道:「阿公,聽我說……」正是:世路崎嶇何足異,英雄意見總相同。
  不知茜兒是何說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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