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激義忿獨盜盤螭劍 蹈危機再上綰鳳樓

  話說陳音忿恨出店,口中私念道:「殺人的倒無事,苦主反監禁起勒罰;殺人的倒止罰銀十兩,苦主反罰銀二百兩。天下竟有這不公平的事!」一路恨聲不絕,不覺已到茜兒門首,見茜兒正立在門口,眼睜睜朝南翹望。陳音到了面前,茜兒方才看見,叫道:「陳伯伯屋裡坐。」陳音應了,進得門去,也不暇看屋中的佈置,開口問道:「你阿公之事你可曉得麼?」茜兒道:「曉得了。今朝早起有關上的衙役來此,說道阿公罰款二百兩方得脫身。」陳音道:「姑娘的意思如何?」茜兒道:「只要我阿公無事,已將家中所有的衣物全行典質,湊足二百兩之數,煩我乾媽帶至衙門去繳,想來阿公快要回來了。」陳音道:「姑娘乾媽可是昨日替姑娘開門的?」茜兒道:「正是。」
  正談論間,衛老已同一中年婦人進門,見了陳音頗覺詫異,道:「陳大哥如何光降寒舍?」陳音急忙站起道:「老丈受驚受屈了,小子因此放心不下,特來探聽。」衛老連聲稱謝。一面叫茜兒泡茶,一面歎氣道:「這樣的黑暗世界真真令人氣悶死!只是諸倫那廝奪我的寶劍,老漢拼著性命定要同他拼一個死活。可歎毛大哥因老漢受傷而死,老漢實實痛心!」說著雙淚長淌,說話不出。陳音也是傷感。茜兒將茶端整好遞上,見她阿公在那裡傷心,也靠在身邊流淚不止。陳音道:「已過之事不必提起了。老丈說要與他拼個死活,看來卵石不敵,也是枉送了性命。依小子之見,若將寶劍弄到手裡,還是離開此處為妙。」衛老道:「若不與他拼命,寶劍如何能到手裡?」陳音道:「老丈就拼了命,此劍還是不能到手。事寬則圓,老丈暫時忍耐,小子以三日為限,定來回復,再作商量。」說罷立起身來告辭一聲,出門而去。
  衛老意欲挽留時,見陳音已去了一箭之遠,只得說道:「恕不送了!」
  陳音也不回頭,一直向南行去,過一石橋,向西一望,果見一個大莊院,牆高簷聳,周圍都是合抱不著的大樹,間有幾處垂枝牆內,牆內大樹也有垂枝牆外的。樹外一壕,約有三丈的水面,深淺不知,安設吊橋七八處,大約是日間放下,夜裡收起,大門向南設有木柵三層,排列刀矛,均有人看守,東西北三面都是如此,不過路徑窄些。牆內北面一樓高峙,看來若是站在樓上,四圍百十里地面定行都歸眼底,莊內的情形不必說了。偏西有草屋一帶。
  陳音作為閒遊,仔細看了一遍,轉至大街,買了幾件應用的東西,回至寓所,也不與眾人交談,進房歇息。躺在床上,肚裡籌劃了一番。漸漸天晚,用過晚飯,仍然躺下,略睡至二更時,一聽寓中客人都已睡盡,寂無人聲,陳音起來,將牛耳尖刀帶在身上,又帶了一個皮囊,內裝石塊鐵彈鉤索等物。換了一身黑色衣褲,登了薄底快靴,先將燈火吹熄,輕輕把房門一開,側身出房,一聽無人驚問,仍將房門拽好,輕步點地去。至後院空地,踴身一躥,上了牆頭,四顧無人,隨落牆外,一直向南。
  到了石橋,見諸倫莊內人聲未靜,北面高樓火燭之光正亮,隱隱有弦索歌唱之聲。莊中更鼓已二更三點。忽見高樓窗年一個人影,頭向下,腳向上,是個倒垂簾式,一眨眼人影已不見了。心中疑惑:難道另有賊盜今夜也來偷他不成?躊躇半晌,聽更鼓早已三更,急忙灑步由西轉北走去,到了壕邊,一縱步已躥過壕溝,沿壕轉北,都是樹林,曲曲折折穿林而走。看看已近牆頭,見一槐樹,大可十圍,沿樹而上,有一粗枝朝南垂入牆內,挨枝雀躍到粗枝上,緣枝蛇行,緣至牆頭,輕輕落下,站定一望,牆外通是棘刺,牆內不知是何光景,不敢下去,只得沿牆而走。近高樓處有桂樹一株,花開正盛,相離不過二丈,正擬踴身躥去,忽聽下面當廳一人高聲叫道:「公子吩咐,刻已三更二點,守夜人等切須小心,機板可曾安放,伏弩可曾整頓,稍有疏忽,爾等擔罪不起!」一時人聲噭應,聽得嘣嚨嘣嚨的響聲,大約是安放機板,整頓伏弩。移時聲寂,陳音奮身一躍,撲上桂樹,爬至樹梢,見樓是三層,樹梢已拂過二層樓簷。將腰一伸,已到二層樓簷,身輕步健,毫無聲息,一個摘月勢,將手一探,已翻上三層樓,扳著欄杆爬至南面,星光之下見一橫匾,三個大金字隱約是「縮鳳樓」。樓中燈光未滅,不敢落地,抱著柱,盤旋而上,攀著橫木,挨近窗櫺,伏在窗縫一看,暗暗叫聲慚愧,只因那把盤螭劍正掛在此樓樑上。
  一聽更鼓正打四更,見時不早,用手把窗扇輕輕一拽,裡面卻是係好的,身上取出牛耳尖刀,插入窗縫,探至係處,用刀尖一撥,內簧已脫,乘勢一推,窗扇隨手而開。忽聽嗖的一聲,急急把頭一偏,從耳畔刷過窗年,柱上嘡的一響。陳音知道伏弩已過,鑽進窗多,留神張望,見東西擺設桌幾,桌角上尚有燭淚兩堆,餘火猶明。當中懸一大琉璃燈,燈光四照,寶劍懸在樑上,四圍都是光滑滑的,萬萬不能著手。心內十分作難,細細一想道:「他既能掛上,我就能取下,只要尋著他掛劍的路道就容易設法了。」定睛細看,看出寶劍不是釘在樑上,卻是一繩係定,繩從天板眼裡穿出。端詳一會道:「是了,定是一繩扯拽而上。只要尋著他繩的結頭,就容易到手了。」凝神審視,四壁空空,樓中除兩副桌兒外,只當中一隻銅鳳高約八尺,雙腳直立,粗如人臂。一想不錯,繩的結頭定在這只銅鳳裡。正要縱身而下,恐有聲響驚動防守的人,反為不好。雙手扳住窗扇,伸腳墜下,踏到樓板,一手鬆開,腳力一沉,樓板忽然活動,一面下壁,一面上翻,拍、拍、拍接連三聲。陳音知道不好,幸得一隻手未曾鬆開,緊緊扳牢窗槅,雙腳一彎,將身向上一挺,忽聽樓下一片聲喊道:「有賊人在此了,快快發火!」霎時火把齊明,莊內外一齊哄動。陳音這一驚真真不小,想道:「性命休矣!」忙扳窗櫺躥上橫木,溜柱而下,沿著欄杆爬至北面,縱身一跳,到了桂樹上,伏著不動,手握牛耳尖刀,四下一看,見正廳上燈光照耀,許多守夜的人綁著一個大漢推進廳去。
  曉得適間聲嚷不是為的自己,方才把心放下。於是躥到屋脊,一直到正廳屋上,伏在簷口看時,見諸倫當中坐定,大漢下面挺立,生得面黑睛黃,聲粗氣猛,厲聲罵道:「今夜被你所擒,剮殺由你,象你這欺天蔑理勢橫行倚的狗奴,終久有碎屍萬段的一日!」只見諸倫氣得滿臉發青,指著大漢喝道:「你這賊到底是甚麼人,敢來犯我!」大漢吼罵道:「你搶奪我的妹子,勒逼死了,我是來替妹子報仇的!總是你這狗奴死期未到,我既被擒,任你處置!」見一個家人走近諸倫面前道:「這人就是小人前日說過東村的司馬彪,那日觸牆死的就是他的妹子。」諸倫點頭,吩咐眾人道:「把這賊子拖至樹林內,與我亂棒打死,死了挖個坑窖了就是。」眾人答應一聲,將大漢擁出莊去,諸倫回房去了。
  陳音想道:「此人性命眼見送掉在此,我不去救有誰來救?」隨即連躥帶躍,跳在牆頭,輕輕一縱身,攀著槐枝,溜至樹叉坐歇片時,聽更鼓已是五更,料來盜劍之事萬來不及,正在煩悶,忽聽人聲喧嚷,約有十餘人將大漢擁入樹林,擇一大樹將他綁起來。陳音一想,許多人在此,我如何救他嘞?
  心中一急,想出個主意來了,不敢遲延,在樹上如鳥移枝到偏西處,幸得也有一株槐樹,不過離牆稍遠,只得盡力一縱,已上牆頭。在皮囊中取出引火之物,發燃火種,向草屋一摜,頃刻之間火光上冒,正值西風驟起,火勢愈猛。莊中人眾一齊驚醒,聽正廳上鍾響,接連不絕,滿莊的人都向起火處擁來。陳音一看,料道樹林中的必然來了。急轉身躥至林內,舉眼一看,地下火把尚自未熄,而兩個人躺臥不動,仔細看來,喉間流血,想是被人殺了的。樹根處幾段繩索縱橫,樹上所綁的人卻不見了。心中好生驚疑,想來總是他同來的人救去了。忽聽雞聲四唱,天將放曉,不敢再延,幾步跑至壕邊,躥過壕溝,由石橋轉回寓所後面,跳入牆內,回至房中。
  不一刻,天已大亮。靠在床上細細想昨夜的光景,忽然恨聲道:「我陳音如何恁地鹵奔!昨夜樓下拿人之時,全莊之人通在正廳,我何不趁此時摘取寶劍?真可惜!」懊惱一回,又想道:「把樓中情形看來,係劍的繩頭大約定在那銅鳳身上,據這樓名『綰鳳』二字想來更無疑義。不過銅鳳立在當中,四圍無靠,樓板上必設機板,如何走得攏去?」忽想起扳窗下樓時那樣危險,心中又覺凜凜。停一會發狠道:「我不將此事做到,算甚麼男兒!今夜再去,定將寶劍取回,方了我一片心事。」一夜辛苦,隨即沉沉睡去。午後方起,洗臉用飯,到賽會場閒逛一回,歸寓時天已傍晚,用過夜膳,靜睡一會,又是二更天了。陳音照昨夜裝束,仍由後院越牆而出,到了石橋,望見諸倫莊內燈毯火把照得內外通明,更鼓之聲絡繹不絕,想來必是昨夜拿了賊人,今夜分外防守得緊。在橋頭略歇片時,仍由西面轉北,躥過壕溝,穿林而進。及到了昨夜所攀的槐樹,卻吃了一驚,原來今晨諸倫帶了椒衍四圍查看,說道:「我這莊院與鐵桶相似,賊人如何得進?」椒衍看了一回,指說道:「賊人一定是從這些大樹的垂枝翻越進牆。」諸倫看了點頭,即吩咐家人將這些靠牆的樹枝全行砍去。因此陳音來到槐樹上一看離牆過遠,大費躊躇,揚頭四望,都是一般,只急得搓手搔頭,無法可想。往樹枝上一靠,突一小枝撐住皮囊,皮囊一側叮嘡有聲,驀然想起囊中鉤索來,心中一喜,急將鉤索取出,把索一理,溜下樹來,走到牆根,見靠牆處通是棘刺約有一丈之寬。陳音將鉤索用力一拋,卻好端端正正搭在牆上,正要挽索而上。一想不好:此時向上身子盡可騰空,下來時豈不墜在棘刺裡?想到此處便不敢動,對著棘刺悶悶地籌算半晌,想起壕上的吊橋來。他此刻收起不用,我將來靠在牆上,就無阻礙了。即將繩頭拴在樹上,去在放吊橋處,且喜不見一人,用尖刀割斷繩索,彎彎曲曲將吊橋板拽至牆邊,平斜靠牆,板長三尺餘,一頭抵牆根,倒十分穩靠。陳音解了樹上的繩索,一步步走上橋板,至板盡處挽索而上,直上牆頭。取了鉤索裝入囊中,又掏出粉石在牆上畫了暗記。
  向北行去,且喜那株桂樹未動,踴身一躍,撲上桂樹,仍照昨夜由二層樓翻上三層,繞至南面緣柱而上,轉眼已到窗櫺,側著身把牛耳尖刀撥簧,簧脫後窗扇一開,弩箭已出,蹲在窗櫺見寶劍仍係原處,樓中擺列的同昨夜一樣,想來樓板是不能踏的,東西兩張桌離銅鳳不過七八尺,窗離桌約有一丈二三尺,諒來尚可一縱而到。只是一來怕桌上設有機弩,二來怕腳點桌時略有聲響,便要誤事。想來想去,忽然省悟道:「夜來他們既在這桌上飲酒,此桌必然穩實,所慮不過響聲。」停一晌,發狠道:「咳!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且把靴子脫去,赤著腳跳去,就有聲響,也就小了。」主意打定,將靴子脫了,順手擱在窗櫺上,往上提勁,奮力一縱,已落桌上,真個穩實,毫無響聲,心中甚喜。再一縱落在銅鳳背上,乘勢一騎,用手把鳳頭鳳尾鳳背鳳肚細細摸過,那裡有點縫隙,好不著急。摸了三四遍都是如此,心就呆了,氣恨不過,把手中的牛耳尖刀在那鳳身上亂拄,不料拄到翅上,忽覺得翅處有點活動,便用手細細地按,果然按著機關,鳳翅一張,現出一個窟窿,心中大喜。於是一隻手按著機關不肯放鬆,一隻手探入窟窿內,摸著一卷繩索拴在一個銅鉤上,知是到手,將繩頭理出,取下銅鉤,把繩一鬆,抬頭望那寶劍已緩緩地墜下,只是離銅鳳約有五尺,伸手不能取到。人急智生,驀然又想起囊中的鉤索來,將劍放至分際,便把繩拴在鳳翅內銅鉤上,那劍便不動了。將鉤索掏出,向劍鞘係處一拋,搭住了往懷中一帶,劍已入手,用刀把繩割斷,這隻手一放,鳳翅依然收好。
  聽更點已是四更三點,不便久延,拿著劍縱回桌上,再向窗櫺一縱,將身坐定,把牛耳尖刀帶好,把寶劍擱在窗盤上,取了靴子一一地穿上。私念道:「劍已到手,去罷!」伸手去摸劍,吃驚不小,劍不知哪裡去了!急往窗內外仔細一看,何曾有點影響。這一驚比昨晚踏住機板還要厲害。定了定神,只得溜上橫木,沿著樓柱一直往上,攀著簷牙,摘月勢翻上樓頂,爬至瓦脊上,四圍看了一會,只見滿天星斗,遠處朦朧看不清晰,近莊處都是黑鴉鴉的樹影,樹外是壕,流水湯湯,除五更轉點外寂無聲息。看來時候不早,天又快亮,久耽擱便去不了。順著瓦溝爬至簷口,一個倒垂簷勢抱著樓柱溜下,踏住欄杆,歎一口氣,見窗櫺仍舊開著,望那懸劍處一口寶劍卻依然端端正正懸在那裡。這一驚比適才不見了劍的時候更加厲害。心中一橫道:「我還是要把它取下,方才轉去。」正要盤在窗櫺上脫靴,耳邊忽聽一陣聲響,驚得陳音手足無措。正是:漫誇摘月拿雲手,還有驚天動地人。
  不知陳音聽見是何聲響,弄得手足無措,小子若不說明,看官定猜不著。
  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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