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異兆

  這一年的深秋,委實是一個令人永遠不能忘記的特殊的季節。當九月過後,日晷漸漸的短了,各種樹木上的葉子開始在脫落了;我們這一群久居在皇宮內的人,對於每個季節的更換原是不甚注意的,但這一次卻都發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雖然沒有人能夠明白地說合為的是什麼緣故,可是大家的確是那樣感覺著,尤其是太后自己。也許可以說:到深秋時節,天氣漸漸冷了,人們的皮膚上自然會有一種不同的感覺,因此連內心上也起了相當的反應;這個解釋雖似有些理,但深秋的天氣我們決非出生第一次過到,何以往年毫無影響,獨自今年突然有起這種感覺來呢?而且這種感覺的刺激性非常的尖銳,竟使我們終日惴惴然,好像大患難,大恐怖不久便要臨頭的樣子。然而各人也只是這樣暗暗擔心而已,誰也不敢在言語上有所表示。
  直到這件事發生,我們才知道我們的心悸竟是最靈驗的預兆!
  這件呈究竟如何開場的呢?我到事後才追憶出來。
  上苑裡的花木中,木蘭(即玉蘭)原算不得什麼奇異的名種,但也有好幾十株培植著,每逢初夏時,總得開放出許多花朵來;只因它們並不沒有怎樣的特色,所以我們也向不注意。
  到了深秋時節,我們是更不會輕易向它們看一眼了;但事後想來,我們每天總得在園內來來往往地遊玩好半晌,既有了那樣的奇事,何以竟會一個人都看不見呢?老實說:如其不是宮內有著這麼一個「萬事必報太后」的習慣,我們或者始終不會知道咧!原來宮內有一種習慣,無論一件怎樣瑣細的事,看來分明是一毫不值注意的,都是啟奏太后;因為太后的心思似乎有些和別人不同,伊往往要把一件偶爾發生的極微細的事情看得十分重大。
  天氣已是深秋了,突然在某一株玉蘭樹上開出了了朵鮮花來,我們都不曾注意到,但終於給一個當園丁的太監首先發現了;他知道這是一件非報告不可的事情,但他同時卻又捏著一大把冷汗,險些嚇得不敢去報告。因為他們當太監的人地位既低,知識又淺,怎能預先料到這個消息奏上去之後,對於他們自己將發生什麼影響呢,也許碰得不巧,竟會教他糊裡糊塗地受一場大罪,而實際上他自己卻沒有半些錯處;侍到太后後來再醒悟,也來不及了。可是利害雖難預料,這件事卻無論如何總得去奏明的。(這引起情形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個園丁經過了好半晌的遲疑,便決意把這件異事先去告訴那總管太監李蓮英。
  「不知道老佛爺今天可高興不高興?」他先向李蓮英試探著。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啊?告訴你:今天伊老人家正在最不高興的頭上呢!」李蓮英很倨傲地說道:「如其你有什麼事情要啟奏的話,誰也保不定伊著惱不著惱。」
  「你說的是對的,我也不知道我去把這件事情奏明之後,挨打還是挨罵,但我總不敢不奏啊!」那園丁哭傷著臉說道:「如其我今天不去奏明,明天給伊老家自己發現了,那我的腦袋可還保得住嗎!」
  「哼!倒真有你的!可是你上去回明之後,說不定就會把伊老人家弄惱了,那你的頭還是免不掉要斬下來的!」李蓮貢彷彿是很得意似的冷笑著。這個人原是一個心腸最毒,毫無人性的東西,他仗著太后的寵信,哪裡肯把這些小太監當做人。
  每次逢到哪一個太監或宮女觸怒了太后,給太后吩咐拖出去拷打的時候,李蓮英老是露出一種心中暗快的神色;如其太后要把什麼人押去砍頭,他就格外的高興了。「如今你就先告訴我,你要打算去奏明的是什麼事情啊?」
  其時那園丁已是嚇得面無人色了,他聽李蓮英的口氣不對,很想就此縮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已經說得太多了,絕對不用再想縮回去了。即使他真個就此縮住不說,李蓮英也一定會用私刑來拷打他,逼他說合真情來。
  於是那園丁便硬著頭皮,在極度恐慌的情緒中,戰戰兢地說道:「有一一枝玉蘭蘭花開了!」
  「在這種快將交冬的深秋裡,玉蘭還會開花嗎?」連李蓮英也覺得詫異起來了。「這是哪兒來的話。在好幾個月之前,所有的玉蘭花不是全都枯謝了嗎?怎麼又會開起來了呢?」
  「這這這是真的!果然然有一株木木蘭花開了!」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鞍便是很怪異的!可說是我生平所不曾聽到過的奇聞啊!」
  「實在是是很詫異的!並且且且還
  是是一種不不祥之兆咧!」
  「你這話我可不又不懂了!怎麼是不祥呢?」
  「因為,因為在幾個個月之前,它們所開開的花是名名份上應開的花花,所在是開得開得很多的;而如今呢,卻只有有一株樹上上開花,開的花花又只一朵。你你你老人家可明白嗎?一株已開過許多日子花的樹樹上,重複又又孤零零地開開出一朵花來,這就不免,不免帶些妖妖妖氣了!」
  說到這個妖字,那園丁的聲音已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了。
  李蓮英問明了這事的原委,也立即感覺到躊躇起來,他就默默地盤算著:因為他已相信那園丁的話是對的了,在深秋的時候,孤零零地開出一朵玉蘭花來,的確是一種不祥的妖異;可是他又知道太后是一個迷信最深的人,平時那樣的注意著選吉日,挑吉時,恨不得處處看見喜字壽字,時時聽到祝文或頌語,象這樣顯然預示不祥的消息傳去給伊聽了,真不知要引起伊多少的煩惱咧!於是輪到李蓮英自己彈琵琶了;然而他畢竟是一個工於手段的老奸巨猾,稍稍躊躇了一會,便已胸有成竹了。
  「既是真有這樣的奇事,我當然要給你轉奏老佛爺的!」
  他向那園丁說道:「此刻沒有你的事了,快回去小心侍候著吧!侍太后要問你,我再派人來傳喚就是啦!」
  這還是早上八九點鐘咧!太后還在梳妝更衣,快要準備出去上朝了,我也在旁隨侍著,突然李蓮英匆匆地走進來了,我們這許多人便一齊旋過頭去,將我們的視線集中在他的臉上;他那一張陰沉奸惡的鬼臉原是頂可厭的,而且是終年不變的,從沒有什麼喜怒的表示,使人家一些不能窺見他的心事。唯有在旁人給太后訶責或拷打,甚至流徙,絞決,斬首的當兒,他那臉上才有一絲笑容,原來他是天下第一個幸災樂禍的東西,好像除此以外,便無一足以動他的心了。所以他的臉上是從沒有什麼表情的。可是這一天,他卻畢竟也受了那朵玉蘭花的刺激,在臉上很顯明地露出了一種驚疑慌張的神色,使人們個個都覺得詫異起來。
  太后自然也瞧到李蓮英那副尷尬相兒了,並且伊也知道事情曳然不妙,因就跟著變了顏色;本來這一天的早上,伊老人家的心思原不甚安靜,舉止也非常的暴躁,我猜伊收上必然早就有什麼幻覺在擾騷著了,及至伊一見李蓮英的神氣,便立刻象觸電似的渾身著麻起來,惟恐伊所憂慮著的禍事真要實現了。
  李蓮英卻還力自鎮定,依舊慢慢地把雙膝跪將下去,向太后照例的叩頭請安;我因為一向知道他是太后最寵信的一個人,權勢之大,無論誰都比上,所以也不免很有幾分畏懼他,正像我們畏懼毒蛇惡蠍一樣,此刻我就全神綢注地看著他。我一瞧見他臉上所堆的那一副奸笑,--這是太后所看不見的,因為他的腦袋正垂得很低。--我就知道他又將施展故技了,那就是極力的假裝謹願之態。
  「老佛爺!奴才有事啟奏。」他故意用著最和婉的音調說。
  「又是什麼事啊?」從伊的聲音裡聽來,我們知道伊老人家已是焦灼慌亂級了,一方面固然是來不及的要知道李蓮英所帶來的是什麼消息,一方面卻又惟恐將聽到什麼不幸的事件,恨不得教李蓮英不要再說下去。
  「奴才要啟奏的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好消息!」李蓮英偏又扭捏著,不就直說:「真是一個亙古希逢的祥瑞之兆。依奴才看來,不久快要有天大的喜事來了!」
  「快說合實話來,誰耐煩聽你這些廢話?」太后實在是不能再忍耐了。
  「教老佛爺歡喜!我們園裡的玉蘭花樹今兒又開起花來了。」
  我那時正站在太后的近身,很清楚地瞧見伊聽了李蓮英的話,雙肩便突然一聳,差不多就要把身體從座上跳起來的樣子,我不由也連帶的吃了一驚;因為我雖然知道深秋不是應開玉蘭花的季節,但我卻不懂得什麼是祥兆,什麼是凶兆,所在太后那樣的大受震驚,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我就屏聲息氣地用心聽著。
  「怎樣?那些玉蘭樹竟又開起花來了嗎?」太后透著一種不常有的慌亂之態問道:「快把詳細的情形說將出來!我瞧你這樣吞吞吐吐的分明還不曾完全把實話說合來咧!如今給我快說!快說!」
  「回太后!奴才怎敢不說實話!委實全是真的!方才有一個園丁來說,那裡確有一朵玉蘭花已經開放了。」
  「只是一朵嗎?」
  「是的!老佛爺!據說那是這園內的一棵最老的玉蘭樹,今兒已有一朵極完整的鮮花盛放著了。這真是亙古希逢的奇事,可不必再用奴才饒舌,誰也能知道是大吉大利的祥瑞了!」
  李蓮英盡是滿口的嚷著「吉利」,「祥瑞」,可是我們的太后卻已早就驚呆了;伊的臉色霎時便變成灰白,心裡似乎想說什麼話,卻只見伊的嘴唇在那裡不住的張合半晌不聽見有什麼聲音發出來。在這四五分鐘的時間內,伊的年齡竟象寒暑表一般的突然增加了十來歲的光景。我們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伊那按在前胸上的隻手的五個指頭因受驚過度以而在索索地抖著軻是我們那一班侍候伊的人除掉李蓮英以外,誰都不明白是什麼緣故,更不知道應該如何給伊勸解,便只能讓伊一個獨自默默地憂慮著伊自己理想聽之任之快要臨頭的大禍了。
  「胡說!」隔了好一會,伊才托兒所著說道:「不許胡說!這分明是一個壞透了的凶兆,你想瞞過誰?你自己分明知道是凶兆,為什麼還要顛倒過來說麼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哼!除非是三歲的小孩子才會當它是吉兆!」
  太后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很低,但語氣是非常憤懣激烈,說完又發狠把右手向外一揮,意思就是教李蓮英立刻走出去。李蓮英也巴不得如此,方可少挨幾許無謂的叱咤,便忙著嗑過頭走出去了。
  於是太后便回過頭來,向我說道:
  「你不笑我們沒膽量!這朵花的確開得帶些妖氣,說不定就有什麼禍事要臨到我們身上,或我們的國家的頭上來了!」
  伊用著一種耳語似的聲音,向我說著;態度是依舊非常鄭重,兩道眉毛差不多要打成一個結子了。
  我那時聽伊那樣的輕輕的說著,不覺也逐漸相信起來了。
  我自己原是絕對不信什麼吉兆凶兆的,伊的話也並不能改變我的信仰,只因我追隨伊老人家已有了這麼許多的日子,早就深深地體驗到伊所擁著的權勢是如何的偉大了;伊既已擁著這樣大的權勢,又復如此深切的迷信著吉兆和凶兆,那末為了那一朵玉蘭花而使伊自己去製造出一個禍患來,豈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太后是因迷信預兆而憂慮有禍患臨頭,我乃是因迷信伊老人家的權勢而惟恐真有什麼禍患;雖然同樣是憂慮,但心理是各別的。
  「有一件事你可還記得嗎?幾年之前,」太后為著要堅我的信心,並說明伊自己的憂慮決非無謂的憂慮起見,又繼續給我說道:「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天上起了一層血一般的紅雲,幾乎把京城附近幾百里地方全罩住了,當時大家就覺得很驚慌,後來不是又在天上發現了一顆慧星嗎?因此人心分外慌亂,到處可以聽到許多謠言,因為俗語稱慧星為掃帚星,乃是一個最不祥的星象,再加上又有滿天的紅雲,那是更非好兆了;我們自然也很憂慮,惟恐將有什麼禍患發生。然而任你事事謹慎,政不妄舉,那一年終於教我們讓日本打了一個大敗仗,喪師失地不算,且又賠了不少的銀子出去,紅雲和慧星的凶兆,畢竟是應驗了。如今這一朵不該而開的木蘭花,真不知道又要把我們怎樣作弄咧!」
  伊說的時候真有萬分誠懇的態度,人只要見了伊這種態度,便不由他不信了。但迷信最深的還是伊老人家自己。伊從得到了李蓮英的報告之後,只見伊忽而起立,忽而走向窗前去,忽而撫然長歎,忽而連連頓足,險些連穿戴衣冠,準備上朝的耐心也沒有了;大家又不敢催促,幸而伊還能竭力自制,終於象每天一樣的穿齊了全副的盛裝。
  「快上緊些,別再耽待了!」最後,伊反顛倒的催促起我們來了。「無論這預兆如何不利,現在我們必須馬上出去!我想今天的早朝上,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至少是一個惡消息。
  說不定此刻慶順(即軍機大臣慶親王)那老頭兒的袖子裡,已有一封於我們大大不利的奏章藏著了。」
  伊這種極端武斷的預測原是事理所不許的,我當時也未嘗就敢相信,可是後來所發生的事情,竟恰如所料,真所謂無巧不成書矣!現在姑且讓我慢慢地敘述下去,信不信只能由著讀者們自便了。
  太后每天出去視朝,照例總得把我們這批人酌量帶一隊出去的,這日也是如此;我在伊的背後仔細留神著,只見伊今天的走路竟比往常快了許多,不過快雖快,腳步卻非常慌亂,而且時有歪斜傾側之勢,遠不如往常的穩定,反而充分地表顯著一般尋常的老婦人所有的行路姿勢。從這點上看起來,園內那一朵突然開放的玉蘭花,的確已把太后威脅得老態畢露了!
  等我們走入正殿,太后的那些大臣已早在殿下等候著了,一見太后到來,便毫不遲疑的照例一起跪倒,恭恭敬敬地叩著頭,並逐一報名請安;這是一套瞧得厭透了的老例,可以無需多敘,侍大家都參拜過後,那慶親王卻依舊跪在地上,正在等候老佛爺准他發言的特旨。這種情形原也是非常普通的,因為慶親王是軍機處的領袖,所以他往往是第一個奏事的人;但這一日我們瞧他臉上的神氣,實在很有些異樣,雖不能說異樣到如何地步,只是在我們眼中看來,正和方才李蓮英進宮來奏報玉蘭花開時的情態一般無二。
  老佛爺當然也瞧得很分明瞭,伊的嘴唇頓時便變成了灰白色。
  伊知道那預料中的禍事真的已來了!
  「你有什麼事要說啊?」伊很急迫地問著,聲音非常的不自然,其時別的官員雖都在兩旁站著,但太后卻象不瞧見他們一樣,盡把一雙眸子覷著慶親王,半晌不稍轉動。
  「回太后!奴才這裡方才得到一個消息。」慶親王仍透著他那常有的一種大臣風度,低音啟奏著。
  「是什麼消息呢?你們早就該奏上來了!」太后真是十二分分的焦急,忍不住竟把伊自己的心事也真說了出來:「今天早上,我們早料到一定要有什麼壞消息送來了如今你果然帶著來了!」
  慶親王雖聽太后這樣說了,而且明知道自己所要啟奏的這個消息的確是球消息,但如何能故意蒙蔽呢?便鼓足勇氣答道:「日本已經向俄羅斯宣戰了!」
  這個消息可真是出乎我們竟料之外的,太后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伊恨不能立刻把這件事問一個底細。
  「那末日本和俄羅斯之間畢竟誰是誰非呢?他們這樣突然的開起仗來,難道也算是正式的國際戰爭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外國人老是歡喜打仗!盡有許多事情是可以和和平平地解決的,何必一事實上要互相鬥爭,互相殘殺呢?我瞧它們簡直是天性如此。現在且不管這些,只問日本和俄羅斯今番又是怎樣打起來的呢?」
  「因為日本先起兵攻襲了旅順口。」
  「你可是說旅順口嗎?那真是奇怪了!旅順口是我們的海口啊!」
  「是的!太后。」
  「這是十二分詫異的事!它們既然要打仗,為什麼不上日本去打,或是上西伯利亞去打呢?我瞧它們這兩個國家對於我們都有很不好的心思懷著呢!」
  「可是,太后,這一次的戰爭委實是和我們不相干的!」
  「你敢這樣說嗎?既然是這一次的戰爭與我們是無涉的,那末為什麼他們要在旅順口打起仗來呢?」
  太后這一句尖利的反問真使那顢頇無用的慶親王無方可對了。其實這一些淺顯的利害,他也未嘗分辨不出,他也知道這一番日本和俄羅斯在旅順口作戰的結果,對於中國必然是有害無益;但他們那些當大臣的都已習慣於左右不說真話,能夠哄得過的事情便想竭力哄過伊,因此慶親王也故意的說合這種言不從心的假話來了。
  當下太后也不過於窘他,只低下了頭,自己默默地思慮起來,慶親王等都極嚴肅在地下面候著,而且各人都竭力裝著一副愛國忠君的容顏,表示他們也跟太后一樣在上心思。這樣靜默了十來分鐘模樣,太后便用著很高亢的聲音說道:「古人說得好『養兵一日,用在一朝』,難道我們的兵平日一般也是有吃有穿的,到得國家有事時,便一次都用不來他們嗎?這一回無論有事或無事,我們都不能不有些準備!就著兵部趕快調集幾路兵馬,即使他們夠打一仗,也得用上一用!」
  太后這幾句話裡頭是很有些芒刺的,我一聽全知道伊是有確有感而發了;慶親王也不嘗不瞭解,便是其餘那些靜著一言不發的大臣也個個都理會得,因為那時候的中國軍隊,委實是太糟了。但太后雖明知伊的軍隊的無用,卻依舊主張要在可能的範圍之中,作相當的準備;就是慶親王所說的日俄兩國作戰與中國無關的話果然是真的,但也得稍事佈置,以防萬一。
  於是伊又繼續說道:
  「我們要注意:每一次在我們國境以內,或國境附近發生戰事時,無論是中國人跟外國人打,或是外國人跟外國人打,打到結果,總是把我們中國晦氣,一大方一大方的土地送給人家;這樣的那事情,誰能保得定這一回不再發生呢!我相信日本和俄羅斯這兩個國家,此番的所以開戰無非是雙方都想併吞我們的東三省而起的初部角鬥罷了。可是我們得想一想,我們所失去的土地已經很多了,我們可願意再把東三省送給人家嗎?」
  太后的話真是說得太激昂慷慨了,關親王便打算竭力地使伊平靜下去,急急回奏道:「乞太后稍息聖怒,聽奴才一言!依奴才看來,日俄兩國的居心雖然很可怕,但他們這一次打大方卻未必便有什麼深意,只要我們自己嚴守中立,那是決不會有什麼壞事弄到我們頭上來的!」
  「話雖這麼說,」太后聽了慶親王的話,似乎很不以為然,但又不願如何駁責他,便依舊順著伊自己的意思,滔滔不絕地說道:「你必須趕快去囑咐那邊鄰近各地的文武官員:教他們務必要小心謹慎,竭力避免和人家發生什麼衝突;可是在同時也得知照他們準備下相當的兵力,如其敵人方面竟極無理地向我們挑釁起來,意圖劫掠我們的土地,就該盡力守衛,不准退讓。總之,目前我們應該先忍耐著,不要說一句足以引起人家誤會的話,或做一些足以沾惹人家的行動;然而萬一人家真要找到我們門上來!那就非得下決心狠幹一場不可!」
  讀者別給伊騙過了!伊這幾句話在朝上雖是這樣說,但卻並不曾教慶親王就去照著辦上諭,伊只是在口頭上如此說而已。
  因為伊一聽到日本和俄羅斯開火,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很為難了,伊怎肯如此莽撞?伊原是一個很狡獪的人物,當然知道伊自己方才向慶親王所說的一番話是很嚴重的,要如真的用書面發表出去,不上一天,便要給全世界統統知道了,那末日本和俄羅斯就那湊此放下臉來,在東三省大吵大鬧了。所以我相信太后是自始至終很明瞭中國那時候所處的地位的,中國既是那樣的貧弱,又復孤立無援,怎能貿然和人家開戰呢?開戰的結果也許會把伊自己的皇太后的寶座根本推翻掉,別的自然更不用說了!
  伊也不耐煩再在殿上多坐,便匆匆地宣告退朝,仍由我們簇擁著回宮,往常太后回宮時,一路上總得東張西望的在各處巡視著;今天,伊卻目不轉瞬地盡是一味的向前猛走,直接回到寢宮中去。宛內各處所開的花向為伊老人家所十分喜愛的,今天雖也有很燦爛的幾種時令花開關,但對於伊已不發生什麼好感了;便是各處的那些小太監當伊經過時照例向伊磕頭,也不復能博得伊的一顧了。
  往常伊的身軀原是有些傴僂的,但今天卻挺得非常的直,象一個很英勇的少年君主一樣;伊彷彿在想把伊自己的身子站在伊底敵人的身上去,用力的壓住他,不使他能有爬起來打倒伊的機會。現在伊就感覺到伊肩上所負的責任底重大了!
  我不禁暗暗在懷疑:或者這一件事變,就是當我們從奉天回來時大家都覺得很慌張急迫底預兆的實踐吧!
  太后回到了寢宮以後,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許留下兩個女官給伊承值,而我就在那兩個中的一個。
  那可憐的光緒雖然在名義還是一個「現任」的皇帝,但凡逢國家有比較大一些的事故時,他是從來不許與聞的。(便是小事也輪不到他發表意見)此刻自然也早就給太后打發出去了。連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時奉諭退出;另外的那些宮女太監之輩,便不容遲疑地盡給太后趕了出去。
  於是伊老人家便一聲不發,一動不動地靜坐著,眼睛雖然向前望著,但並不注視在哪一件東西上面;我們雖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麼。因為伊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伊的雙手絕無動靜地擱在膝蓋上,臉是很緊張地扳著。
  但伊的確是越顯得老起來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從內心上對伊發出一種憐憫的感覺,可是我不敢說什麼話去勸解伊啊!我只見在我的面前,坐著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張很舒適的黃緞的錦墩,但在伊的兩個老倦的肩膀上,卻擔著一副關係全國安危的重擔。伊是被壓得多麼的勞苦啊!然而伊倒並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還有應付一切的手段,將來的事情怎樣,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操心。但無論如何,全中國的人民都在守候著伊的動靜,伊遲早總得代表中國表示一些適當的態度的。
  時辰鍾一分一刻地走過去,太后卻依舊默默地靜坐著。
  我在伊一旁侍立著,不覺也陪著伊思索起來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這個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卻就得到了一個事實上的證明,因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著我的雙手,很慈愛地撫摩著。--這個舉動是只有當我初進宮來的時候,伊老人家因為瞧我生得略帶幾個洋氣,不覺很歡喜,便也曾這樣的將我的雙手撫摩過一次。
  「這是多麼柔軟和嫩啊!惟有年輕的人才有這樣的一雙手!」
  伊一面撫摩,一面感歎道:「誰不歡喜有這樣的一雙手呢?可是象我們這樣負著統治人民底責任的人,卻非得有一雙富於經驗,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對於這個擔負過重而驀地顯著憔悴之態的老太太,實在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好說。伊忽又抬起伊的視線來,眼睜睜地看定著我。
  「啊,青春!」伊很溫柔地說道:「這是天賦與人的一種最可寶貴的恩物,所以人必須竭力的愛惜它,並設法把它積儲下來;即使老了還得如此!」
  太后這幾句話的深意,當初倒並不曾如何感動我,直到現在,我也在人生的過程中經歷了這麼許久的歲月之後,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確很有至理的。
  等不到中午時光,伊就急急的發出了一條很奇特而實際上無甚意義的命令:伊吩咐他蓮英親自去監督那些充花匠的太監,把那一枝突然開放的玉蘭花吹下來,碎成片片,埋入泥中去;伊並且還嚴令他們必須去埋在一處最僻靜的所在,不使什麼人可以踏到它,更不使能受到半些陽光或雨露,免得它再復活過來。
  這一件伊認為最緊要的事情辦好之後,伊的臉色便比較的好看一些了。接著伊又向我說道:「一個負著過於重大底責任的人,最好是能夠隨時忘掉他的責任,否則他的責任必將格外覺得重大了,甚至會使他嚇軟下去。現在快讓我們來忘掉我們的責任吧!你不是說你能夠唱那李太白的《清平調》嗎?很好,你就給我唱一回吧!」
  其時伊的憂慮雖然是已象寬解了許多,但臉上仍無一絲笑容,只教李蓮英趕快出去召兩外樂工來,一個吹笛的,一個吹簫的,帶著他們的樂器進宮來侍候。這兩個人的技術很不錯,合奏得非常動聽,我也勉強裝著笑容,提高了嗓子,唱那李白的《清平調》,當我在唱的時候,我暗暗偷偷看太后,但見伊臉上的許多皺紋已漸漸地鬆開了,兩個眸子裡也閃出了一種比較有活力的光芒,伊所需要的安慰居然是得到了。我希望伊從此就可以安靜下去了。
  我的《清平調》不久便唱完了,那清脆宛轉的笛聲,簫聲,也跟著消散了,兩個樂工都磕過頭出去了。
  當這引起高大的宮院將浸入黑暗的天幕中去的時候,我們的四週,又已給一重安謐,平靜,而整肅的空氣所籠罩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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