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玉體橫陳
當我奉了太后的懿旨進宮去充任侍從女官的最初幾天,一切起居行動,自然是處處覺得很拘束,很尷尬;而最感困難的卻是洗澡的問題。因為我和我妹妹久居海外,已養成了一種天天必然洗澡的習慣;可惜我在進宮之前,沒有托父親打聽到這一層,以致進了宮之後,第二天早上便深深地感到不便。我們姐妹兩個輪流著找了半天,在偌大的皇宮內,竟不能找到一套可供洗澡用的器具,--也許那些宮女和太監都各自備著這些東西,但只是私下使用的,而且也不敢將他們自用的取來給我們用。--沒奈何何得姑且忍耐著。可是我的心上總覺萬分不解,難道說比我們先來的那幾位女官都是終年不洗一次澡的嗎?或者可以說,伊們都是湊回家去的時候在家裡洗的,那末還有隆裕和瑾妃又怎能樣呢?尤其是我們的太后,日常老是很注意地修飾著伊的容貌,又很勤緊地更換著伊的衣服,想來斷乎不會甘心讓伊和身體獨為藏垢納污之所的道理,但最初我竟猜不透伊的洗澡問題究竟是怎樣解決的。
現在先說我自己又是怎樣解決的呢?幸而太后特別的優待我們,雖是先進去的那幾位女官都是一起住在太后寢宮後的一座偏殿內的,六個人一起合住著,為的是太后便於呼喚的緣故;可是我們進去的時候,太后便知道我們決不願意住得那些樣擠的,因此不僅在宮內特地指定了兩間小屋子給我們,便是在頤和園內,我們也另有隔別的居處。有了這一種便利,我們便盡可自置浴具了,卻也不能十分完備,我只打發一個太監到我家裡去送下一封信;隔不到五六天工夫,我父親便托人給我們帶來了一隻頗有幾分象西式浴缸的木盆,而且用的木料很輕,移動絕不費力,我們就把我們姐妹倆的洗澡問題解決了。
其次,讓我再來告訴我們太后的洗澡方法。
過了幾天,有一個晚上,突然有一位女官來知照我說:今晚太后又要洗澡了,--後來我方始知道太后不但決非常年不洗澡的人,而且是每隔幾天必須要洗一次澡的,正和伊每天晚上必須涂雞子清和耐冬花露的一件事相同,都是不會變更的刻板文章。--今天是正輪到我值班,所以我必須趕快上去服侍。
「可是我來了這幾天,卻不見浴室在哪裡呢?」我向伊請問道。、「什麼?你說的是什麼話啊?」那女官似乎很駭愕地向我反問道:「浴室!什麼是浴室啊?你的話我真聽不明白!」
我原是要向伊請教的,現在卻變為伊來向我請教了。於是我就竭力的給伊解釋浴室是什麼意義,然而伊還是不很明白,因為那時候的人根本不考究這些,要洗澡只須一隻木盆便完了,根本沒有另闢浴室的需要,伊當然難以瞭解了。
「既然這裡沒有浴室的設備,那末,」我想和我妹妹是逼不得已才勉強弄一隻木盆用用的,太后既是那樣尊貴的人,又是久居在宮內的,怎麼會不弄一間浴室呢?因又忍不住問道:「老佛爺又得怎樣的洗法呢?」
「要問這個,你且自己去用眸子瞧吧!」那女官彷彿很不耐煩和我多說話,立即駁斥道:「停一會你少不得就要進去侍候了,現在這樣空著急是什麼意思呢?好歹總不用你操心!」
我給伊如此一搶白,自亦不願再多問了,便懷著這疑團耐心等候。
每逢晚膳過後,太后總得召集我們這些近侍坐在伊的那一間便殿內隨便談論著,--當然發話的總是伊老家自己,我們都只悄悄地聽著。--所談論的無非是當天一天內發生的種種事件,或宮內外各位大臣的人品,約摸總需談上一小時左右,然後伊才肯退回伊的寢宮中去,別人也方始可以散開。這一晚我既知道尚須侍候太后洗澡,便恭而敬之的隨著伊一起走進寢宮中去,同時還有四個宮婦也隨著我徐步而入;當晚我因為知道該做些什麼事情,心上很慌張,最初還道是要我直接動手去給伊洗澡,過了一會,才知道直接動手給伊洗澡的便是那四個宮女,我卻只須站在旁邊監視,指點指點。其實我又不曾在什麼澡堂裡當過執事,如何懂得這樣那樣的去指點伊們呢?幸而太后也並不真要我給伊照料。伊逢到無論什麼事情,都歡喜自作主張,忽東忽西的指揮人家,這件洗澡的事又豈肯放鬆,讓那四個宮女給伊胡亂洗擦之理?所以實際上,我們每次被派著進去「侍候」伊洗澡,還不如爽快說被派進去「看」伊洗澡的來得和事實相符些。
最先是由兩個太監抬進了一隻很大的木盆來,可是這木盆卻決非我們尋常所能見的那種木盆,它的內部雖是木質,外面卻包著一重很厚的銀皮,所以永遠是很光明燦爛的。盆內已有大半盆的熱水盛著。除這木盆之外,那些太監還捧來了許多潔白的毛巾。其時太后已安坐在一張矮幾上了,這張矮幾的靠背還可以隨時取下或裝上,以便那些宮女給伊擦洗背部。
只就太后洗澡時所用的毛巾來講,已可見其奢侈性的一般了!那些毛巾的四週都用右黃色的絲線扣著,成為一圈很齊整的外邊,中間便用同色的絲線扎繡成一條極精緻的團龍;鮮明的黃色,湊著雪也似的白地,真是多麼的動人啊!我想就把這幾條浴巾送上哪一處的博覽會去陳列,已不失為一種很精美的工藝品了!
當太后在那矮幾上坐定的時候,這四個宮女已在很忙碌地準備著了,於是太后便自動的把上身的衣服解下,裸了伊的上體。我雖然沒有意思一定要賞鑒伊的玉體,但既已在我面前展露了開來,我自亦不免要看一看的,這一看倒使我非常的詫異起來了,因為太后年齡我是早就知道的了,依我想來,象這樣一位老太太的身上,自必沒有什麼肉彩可看了,所能見到的定然只有一重乾癟的枯皮。哪知道太后的身上絕對不是如此!伊的身段還是非常美妙的,也不太肥,也不太瘦,肉色又出奇的鮮嫩,白得毫無半些疤瘢,看去又是十分的柔滑。象這樣的一個軀體,尋常只有一般二十歲左右的少女才能有此;不料此刻我卻在一位老太太的身上看到,真不可謂非奇跡了!那時候我不禁就暗暗的想著,如其太后的面部更能化裝得年輕一些,再湊上伊這樣白嫩細緻的軀體,伊便可穩穩的被選為宮中最美麗的女性了。
太后的上既已完全顯露了,那四個宮女--所有太監早在那銀浴盆抬入之後--全部退出去了--便得開始工作了;各人先分四面站開,一個站在太后的胸前,一個在背後,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這裡所說的站,當然不是直挺挺的站立,因為太后自己已坐了下去,伊們又怎能站著給伊擦洗呢?所以伊們實在不是站,而是蹲;我卻是真正的站著,相隔了四五步路站著,心上真象快要看到什麼新奇的西洋鏡似的興奮。
那四名宮女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各自取起一方繡著黃龍的白毛巾,浸入那浴盆中去,這一溉下去卻不就撈起,差不多要隔了四五分種才同時取出來。用力絞乾,一直絞到滴水全無和程度,才鬆開,然後平鋪在掌上,取起那些宮內自制的玫瑰香皂來非常敏捷,而且舉止進退,都極齊整,很像是操演慣了的軍隊一樣。伊們把肥皂擦好之後,便一齊湊近太后身邊去,正式動起手來;一個給伊擦胸部,一個給伊擦背部,左右兩個便給伊擦洗脅下和兩臂。其時太后的神氣似乎很高興,一些不動的盡讓伊們給伊擦抹著,一面還很興奮活潑地和我隨便講論;因為伊已習慣著這樣當著人洗澡了,所以臉上竟沒有半些忸怩之態。我想我自己要地給人家強迫著這樣洗澡,那我寧可不要做皇太后的!
待到太后的身上和兩臂全部擦遍肥皂之後,第一步的工作便算完了,那四名宮女就將手內的毛巾一起棄掉,另外各自撿起了一條新毛巾來,同樣先在溫水內浸了一浸,再撈起絞乾。
這一次卻不再涂肥皂了,而且也比較絞得濕一些,這一步的手續是要給太后擦淨方才塗上去的肥皂和已給肥皂擦下來的污垢。所以揩擦的時間也比較長久一些。待這一次擦好,還得來一次最後的乾揩,那是另外又掉過四條毛巾的。
這樣經過了三次的擦抹,太后的上身當然已是很潔淨了,但事情還不止如此簡單咧!那四名宮女一放下了最後一次的毛巾,便忙著取過一缸已溫熱的耐冬花露來,--便是太后每晚涂在臉上的東西--用四團純白的絲綿,飽蘸了花露,不惜工本地望太后身上涂去;侍各處全涂遍了,再另外拿四條乾淨的毛巾來,給伊輕輕的拍乾。這真是多麼費事的玩意兒啊!
擦洗的工夫做到這一步,自然是至矣盡矣了;第二步便是給太后去取過了一套潔淨的睡衣睡褲來,先淨睡衣替伊穿好,這樣便可使伊的上身不致受寒了。接著便由太后自己把襯褲卸下,一直裸到腳尖,下半個身子便全部顯露了;於是另有四個專任工作的宮女,得到裡面的四個宮女的暗號抬進了另外一隻浴盆來,這盆一般也是木質而包著銀皮的。--這幾隻浴盆的外表雖然是相同的,可是底下都有暗號做著,藉以分別它們的用處,萬萬不能弄錯。(如其不小心而卉錯了,太后是決不肯善休的。)--滿盛著溫水,一直抬到太后的足旁才放下。太后便把雙足一起浸入了盆中去,讓那四個宮女照著先前的方法,給伊擦肥皂,換毛巾,一直到塗抹那耐冬花露。我冷眼從旁看去,不久就發現那四個宮女的手術確是異常的嫻熟而敏捷,伊們知道用多少的氣力幫可以把那些浸透了水的毛巾絞到將乾,用多少肥皂擦在那毛巾上適宜,還有用怎樣輕重的手法,才能給太后擦淨污垢而不合伊覺得痛楚,以致於怎樣拍法,才容易將那花露拍乾;這種種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熟習的,那末伊們當初所費的一番學習的功夫,不用說是很多久的了!我想假使伊們當做一種具有專門性的藝工看侍,也不能算是怎樣過分的抬舉。
下半身擦洗完事之後,太后便立即淨地睡褲穿了起來,而這洗澡的工程,也就跟著宣告圓滿了。可是慢一些,還有一步最後的手續咧!那四個宮女還得另外取起一組(四條)新毛巾來,給太后揩擦手指和面部,自始到終,畢竟換了幾次的新毛巾,我已不很記得了,但讓我告訴你們,宮內有十個宮女,整天不做別事,專在那裡給太后擔任漿洗衣服等類的工作,你們就可以知道即使伊老人家每洗一次澡要用四十條的毛巾,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了!
論到太后所穿的睡衣,真可以說是又一件很可愛的美術品,至少,決不比伊其他的一切衣著粗陋。本來寢衣這一種東西的創始者原是我們中國,雖然依現在的情形論,睡衣已成為一種純洋化的東西了。太后所用的毛巾既是那樣精緻地扎繡著,--。
用於下身的,是純白的。--伊的寢衣上自然更要講究了:胸前和背部都是繡的金色團龍,不過這些繡作卻決不繡得象尋常一樣的堅密所以是並不凸起來的,而且用的絲線都是挑的最細軟的一種,取其不致使太后在睡的時候感到一些不舒適。太后的睡衣的顏色十九是不很鮮明的淺灰色,這是伊老人家自己挑的;我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因為伊的別種衣服的顏色總是很鮮豔的,何以睡衣獨用淺灰色?
那四個衣袖上是滿繡著大朵兒的牡丹花,紅花綠葉,繡得非常的生動。最大的花就在肩頭上,枝葉便交著沿下去,一直到袖口上。睡褲的兩個褲管也是同樣的扎繡著。所以這一套睡衣睡褲的本色雖是淡灰的,然而有了這些花朵繡著,也已很夠瞧了!太后在睡覺的時候是完全赤足的,睡鞋和軟襪一類的東西,伊可說從不曾用過,就只如此,伊在監睡時的那種姿態,已是極盡豔麗之至了!的確,我敢說太后在穿上了睡衣之後,委實似乎格外年輕些。我們更可連帶的想像到,便是當伊完全睡熟的時候,伊的容貌和衣飾也還保持著最整齊,最完美的狀態。
太后的炕上所用的枕頭,說來倒又是一件很異樣的東西,而且還是有些歷史的關係的。原來伊和外表上雖說很快活,很驕傲,但伊的內心上也不免藏著一重相當的恐怖,只是伊自己竭力的隱秘著,不肯公然道出罷了!這重恐怖究竟是什麼呢?
就是惟恐有人會買囑了什麼有本領的人,偷進宮來行刺,這重恐怖本不是無謂而起的,有一次的確有過一個人很大膽地偷進了頤和園,想加不利於太后,當時宮內少不得就有相當的騷動,而伊老人家也不免受了了幾許的驚嚇,但經無數的兵將努力搜捕之後,那刺客終於給他們抓住了,當日便正了法,事情總算很迅速地有了結束,可是太后的膽卻從此嚇破了,伊想這一遭雖然幸而免禍,下次怎能保得不會再來。於是忙著加添警衛,並且還將伊晚上用的枕頭加了一番改造,就是在中部開一個銀圓大小的孔兒,對直貫穿,活象是人家打高爾夫球的小洞。
伊睡的時候,就把伊的一個耳朵緊貼在這個洞口上;那在這洞就在枕的中間,一睡上去,便不難使伊和左耳或右耳緊貼著了。這們的佈置伊認為是可以使伊把附近的一切聲息,格外聽得清楚一些的。我因為不很相信,有一次便親自躺上去試了一試;(當太后不在左右的當兒,凡伊所用的種種東西,我是都得悄悄地偷試一遭的。)也許是我受了一種心理作用的支配,那也說不定,不過我的耳覺上似乎的確覺得這枕上的一孔,頗有幾分和揚聲筒相等的功效,至少,並非完全無用。
再說太后所躺的炕,那倒不是怎樣特別的,就是下面襯的軟褥,比普通厚一些;冬天要襯三重,春秋是二重,夏天還得襯一重,這也許是伊年事已高,比較上怕次的緣故。軟褥上罩的那條綢毯自然又是繡得極精緻的,而且是每隔兩三天就要更換一次的。伊的寢宮內除卻夏天之外,平常總得生一個暖爐,只是冬天生得旺些,春秋生得微弱而已。到晚上,伊上床之後,無論什麼日子,我們八個女官總得有一人留在伊的臥榻之旁;而在外面的廊下,也是不論晴雨無間寒暑,總有一批太監,一動不動地,一聲不發地伺候著。
啊!這種種的情形,雖然在我此刻想來,還象只是昨天所見到的一樣!所使我懷疑的僅僅是何以象太后那樣一個名聞天下,權傾四海,掌握著幾萬萬人的生死大權的皇太后,歸要結底,卻依舊是一個肉骨凡胎的生人!伊也得吃東西,穿衣服,跟普通的人一樣;伊也得洗澡,--雖然洗法微有不同,但洗的結果還不是同樣的只是把身上的污垢去掉嗎?這種種都足以證明伊仍然只是一個女人!
更進一步說:伊的感覺也並不曾異於常人。伊也一般歡喜休息,歡喜洗澡;尤其是在洗澡的時候,當那四各宮女用著極熟練的手法,在伊的潔白的嫩膚上洗擦時,伊顯然是有相當的快感的,伊雖然並不曾得意忘形地歌唱起來,但伊所發的聲音裡,的確已有一種微帶顫動的樂聲在響著了;只為上天賦給了伊這樣一個超越的地位,以致使伊隨時隨地都不敢再忽略伊自己所應有尊嚴,竟連歌唱的自由也失去了!否則我想伊是一定上會在浴盆內低吟一曲的!
說到尊嚴,太后自然有伊的尊嚴的!即使在洗澡的時候,裸著身子,赤赤條條地呈露在五個女人的面前,伊的尊嚴,還是不稍變動的;正和伊當每天早朝的時候,高坐在龍椅上,讓許多瓴頂輝煌的王公大臣,一批一批的在殿前的丹墀上給伊恭而敬之地叩頭時一般無二。無論伊穿得怎樣富麗端嚴,或是上床前穿得那樣俏皮單薄,但伊的尊嚴是始終極充分地保持著的;從頭至足,沒有一寸不足以代表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太后。然而當伊沒有做皇太后之前,畢竟也是一個普通的女性。
讀者想來總還不曾忘記伊在奉天的古宮內檢視歷代帝皇遺物時的情景吧?看伊見了伊的丈夫--咸豐--的遺物時的那種無窮的傷感,以及伊把愛子--同治的一件玩具,(便是那有一雙紅眼珠和一條活動的紅舌的小白兔)攜回內寢,撫摩終夜的悲哀,我們可以知道在飲食方面,起居方面,以至情感方面,太后都是和我們相同的;伊只是較普通話的人多擁著一種龐大的政治勢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