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御醫

  我們一直在湖上逗留著,誰也不覺得厭倦,幾乎玩到下午五六點鐘模樣,天色已將黑下來之後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個機會,向太后請問伊方才所說的「造化小兒」究竟是怎樣的一會事。伊本來早就知道我是一個最愛發問人的,伊自己又是一個最愛給人家解釋一切的人,於是伊和答覆便絕不不躊躇的在微笑之中帶出來了。
  「正正經經的講起來,這也不過是一種很怪僻的信仰!這種信仰,就是說:人們一定不可過於快樂,如其你過於的快樂了,冥冥之中就會有一個類似神仙的人物,會在你毫不提防之際,突然的降到你身上來,使你發生種種不快樂。也可以說使人們感到不快樂的一件事,就是這位神仙應盡的一種職責。因為如其沒有它的播弄的話,人們將恣意的作樂,一些不知道痛苦和憂患是怎樣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終年在工作著的:如其你已感覺到十分的舒適安逸了,造化小兒就會走來把你弄得馬上感覺到不安逸,不舒服起來。或者你正在趾高氣揚,興致勃勃的當兒,它又會走來把你弄得一天高興,化為烏有。它的肚子裡簡直是裝滿著許多和人家惡作劇的資料,無論一件什麼事情,正在很順利很平穩地進行的中間,總不免要給它走來搗亂幾次的,因此天下便決無真正順利平穩的事情。」
  伊說完了這一段話之後,我不覺又暗暗的懷疑起來,不知道太后自己對於所謂「造化小兒」究竟是否信為真有其事;但我卻不敢冒昧地去問伊,因為我還記得在奉天的時候,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銳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蘊藏著的疑團,便不待動問,自己又給我添上了一段說明。
  「我們當然不能保證世界上確然有這麼一位神道,只能說或許是有的;但是象這一類我們不能目見的神物,實在是很多的,而且它們的存在,又常為我們所不能否認的。你不妨試想一想:在你過去的經驗之中,曾否有過每當一切進行得俱極順利的時候,突然生出種種枝節,使你感到非常煩悶的事實;我想這是萬萬不能免的!而那個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卻就是那所謂造化小兒!」
  然而我們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見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伊老人家臉上所堆著的一副歡容,也始終未見更改。只是當太陽落山之後,空氣的溫度漸漸減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陣輕微的寒風,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攏岸立即起駕返宮。我當時就暗暗猜想著,也許這一陣輕微的寒風,正就是那造化小兒在開始向我們鬧什麼惡作劇的預兆;可是當天晚上,卻始終沒有半些意外的事件發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們每一個人不由自主的驚服太后的先見了。因為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著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風,雨勢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點,和積瀦而下的簷水,不斷地在我們這些宮殿上的黃瓦上必剝必剝地打著,汨汨地流著,發出很煩雜的聲音來。同時雷聲又在萬壽山的頂上忽忽剌剌地震著,電光在陰霾中閃閃地耀著。--於是闔宮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臥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寢宮離得很遠;這一天湊巧我又並不輪到隨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這樣大,便打算不上伊那裡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趕來召我,我那時就就覺得某種可怕的事件也許會在甜短的幾十分鐘以內發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這一座整個的頤和園,不是象一座異花滿地的海島仙山嗎?到處喜氣洋溢,歡暢無比;而今天卻一變而為充滿著一團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築在萬壽山邊的大宮殿上發狂似的衝激著,加以天色且黑,雨絲從空中弔下來,彷彿織就了一幅銀絲的簾子。有幾座宮殿的角簷下,光線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監們在簷下走動,看去只是幾條黑影有閃動著;幾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宮中晚上所見的情景一般--連我也象宮的其餘的人一樣地恐慌而戰抖起來了。
  因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覺不快起來,並帶些咳嗽。當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時候,伊的脾氣總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後,我們便十分的擔心了,時刻的不敢忘記我們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著,呼吸著了;只要伊偶一動念,可隨進停止我們的生存,閉塞我們的呼吸。說實話,我想我們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論男女,在這種時候,都不免要將伊當做是一個很容易危害我們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餘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隨侍的太監,還有光緒,隆裕,和其餘許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較密的人,都是這樣的想著!然而無論如何,我自己總可以自信是一個最能對付伊的人。因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優待著我的,或者是為了我曾經受過比較高深的教育的關係,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給予我種種為他人所絕對不能得到的特殊權益;伊並且還很歡喜聽我向伊講論。有了這種種的便利,有時我竟能使伊安靜起來,忘卻伊所有的一切憂憤和鬱怒。就為著這個緣故,這天我雖並不輪在值上,伊也要來召我了。我奉了這諭旨,自然是萬萬不能違拒的,便匆匆地冒著雨,趕到伊的寢宮中去。一走進門,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頭,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來。接著,卻又發出一個很特別的命令。
  「德齡,走近前來,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額上!」伊很鄭重地說道:「試試看,我有沒有發熱?」
  伊這時候的態度,真是非常的嚴厲焦躁,我想那時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著膽,伸過手去,撫摩著伊的高貴的皮膚。其實一來我既不曾學過醫,二來又因我的年紀還小,經驗不多,對於人的體溫的高度,究竟應該有多少,實無半些確切的知識。雖然如此,我的觸覺還不致完全無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額上覆了四五秒鐘,我就知道伊的確有些發熱了。
  「是的,老佛爺,」我低聲回奏道:「果然有些發熱。」
  至於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試驗的了,因為自我進來之後,一直聽伊不停的在咳嗽著,使伊非常的煩惱。但我一時也無法消除它。其時那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在旁邊,他顯然是很關心著太后的健康的,不過他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堆著一臉的笑容,站在旁邊,太后便回過頭來,向他看著,很躁急地說道:「快上太醫院去召幾個在那裡當差的人進來!」
  實際上,李蓮英一知道伊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不快,早就自動的打發人去把那些御醫們召進來了。在那個時候,朝中也象歷代一般的設著一個太醫院,主持的是院使,是位一二品的大官。院使之處有院判和御醫等;他們的官階也有好幾級,那些高級的簡直不在我父親之下。他們雖然一般也是讀醫書,論脈案的醫生,可是他們卻和外面的醫生大有不同,因為他們還有一肚皮侍候皇差的專門學識咧!他們既然都是做著很高的大官,自然也有很完備的公服:紅圍帽,珊瑚頂(刻花的),連著一枝孔雀毛的翎子,和一件十分美麗的朝衣。我自進大內以來,各色的人物差不多已全見到了,惟有這些御醫,竟沒有機會見面,因此我也急著的要見,還要瞧太后怎樣的讓他們給伊診玻我此時不上值的時候召了來,才使我得以恭逢其盛。
  因為李蓮英已早就把這些御醫召來的緣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鐘,就有四位太醫院的老爺,魚貫著走進來了。太后是斜靠在一個比較最低的御座上,依舊不住的在咳嗽,但體態還是很莊嚴,絲毫不移動地接受著這四位御醫的朝參。本來尋常人診病,醫生們第一步總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這四位御醫那裡敢向太后平視呢?他們是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的。那末這個病將怎樣診法呢?只有省略了望氣色的一步,直接按脈了,其時太后的御座的兩邊,已設下了兩張小小的方幾。幾上鋪著一重軟墊,待到那四位御醫恭恭敬敬地如數的磕足了九個頭之後,太后便吩咐另外兩個女官,把伊兩個衣袖捲起了一半來,讓伊自己仍在中間的御座上端坐著,而把伊的左右兩臂,分擱在兩邊的小幾上。於是那四位御醫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兩張小幾邊去;同時又有兩們女官已把兩方很薄的絹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為象太后這樣尊貴的人,豈能隨便讓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膚的!四位御醫便分著兩邊,每一邊各兩人,十分謹慎地伸出手來,用指尖隔著絹帕,靜心為太后按脈。論到按脈,這一種診病的方法實在是很神秘的!他們既不用時表來計算脈博的次數,僅憑三個手指頭按著,怎麼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從前總是詫為神異的,--至今也還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兩邊的御醫便又悄悄地互相對調了過去,但他們是始終不敢向太后偷覷一眼的,儘管在事實上他們知道應該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續,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絕,但他們總是很謹慎的,那裡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頭呢?他們並且竭力的要閃避太后的視線,就是在按脈的時候,也故意把頭側過一些,象是很畏羞的樣子。
  他們就是這樣靜悄悄地跪著,手指按在有絹帕覆著的手腕上,足足費了四五十分種模樣;我因為久在外國,看慣那些西洋醫生們總是只須費卻三四分鐘便可以按畢一個病人的脈,如今瞧他們久久不釋,險引起要當他們是在太后的手臂上睡熟了!其時太后本人也彷彿是有些不耐煩了,蹙著雙眉,似乎立刻就要發怒的神氣;而伊的咳嗽,卻兀是不曾停止。那四位御醫對此也很注意,每逢聽到太后的嗽聲,便悄悄地互相偷望著,彼此從眸子中交換意見。可是這時候的一副情景,卻委實是難看極了!當中是我們老年的太后,端然坐在一張杏黃色的御座上,背後立著一座短屏,閃爍著一種不自然的光彩;整個屋子內的佈置,卻一齊顯著很黯淡的顏色;地上是跪著四個服裝鮮明的御醫,分成兩組,長跪在太后的足下,象揣摩某種無價之寶似的隔著一方絹帕,絕不動彈地在給太后按脈;其餘的人,都呆呆地在旁邊瞧著,我想要是當場拍一張照出來,必然是很夠惹人發笑的!
  我自己承認是很乏耐性的,不覺就在臉上露出了一種又驚奇又好笑的神情來,因此我偶然向太后一望,太后一便瞧著我默然微笑了,伊也很知道我是決不曾見過這種奇突的情狀的。
  最後,那四痊御醫的按脈工程畢竟也完畢了,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忽地爬了起來;又照例的向太后磕了頭,便躡手躡足地走出這一間寢宮去了。太后並不直接和他們說什麼話,倒向我說道:「德齡,就著你跟他們出去瞧著吧!」
  伊的話音還是很峻急,顯然是伊還不曾把伊的無明火完全捺下去咧!但是伊教我出去的意思,卻不是造因於此,從伊日常行動上推測起來,伊多半是對於這四位御醫尚未十分信任的緣故。於是我就急急的奉命而出,緊隨在那四位御醫的後面,走進了一座和太后的寢宮相毗連的偏殿。那裡已預先設下了四副很小很矮的桌椅,桌上有筆硯紙張安放著;那四位御醫老爺便各自佔據了一副座頭,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先是各人默默地寫著一套脈案,這套脈案寫完,才互相討論起來了;各自發表著自己的意思,結果四個人有了四種意思,無一相同。這當然是不行的!四個人便各自盡力讓步,商定了一個協議,同時毀去了先寫的一套脈案,換上一套致相同的詞句。太后的病情,便象這樣的揣摩討論而決定了!接下去就得由四位各出心裁的開出藥方來了。開藥方的時候,他們似乎更比擬脈案來得鄭重,每個人都在沉思著,呻吟著,象學堂裡的學生,逢到大考一般的刻苦從事,足足費了一個鐘頭才完成。然而他們關於用藥,卻就不再討論了,各憑著自己的意思開出來,結果便產生了四張不同的藥方。
  後來,太后自己還告訴我,為什麼那些御醫對於用藥,思索得如此的苦法?原來其中尚有極大的關係,所以他們總想盡所能的開出一張完善的紅方,不使有半些錯誤。這個所謂極大的關係是這樣的:凡當皇族中的一位,--指太后,皇帝,皇后,貴妃而言--害了病的時候,照例必由太醫院指派兩位或四位御醫進宮來診治。這診治一開始,便立即在這幾位被指定的御醫的身上,加上了一重責任,非要他們負責治癒不可!萬一那病人竟不幸而死了,那末這幾位指定的御醫,便得大受斥責了。尤其是那正在握著大權的統治者,為給他醫病的那些御醫的前途計,更是萬萬死不得。據說從前最初的時候,凡有不能治癒皇帝或太后的病的御醫,往往要問一個斬罪,最輕也得賜令自裁;便連那主持太醫院事務的院使,也得牽累在內。雖然那病人的死,實在是和給他醫病的御醫毫無關係的,更無論他們所用的藥是怎樣的合理無誤,也休想脫罪。這當然是太專制了!所以後來已漸漸改良,每當一位皇太后或皇上賓天之後,就不聽見再有什麼御醫為此而送命了。不過責罰是依舊要責罰的,但也是只剩一種形式了,除非那個病人的死,經多方證明,確然是給他診治的御醫的錯誤,才真正的處以刑戮。通常總是先把他們剝去衣冠,摘掉頂子和翎毛,然後押入牢中,作為是歃將流徙出去的囚犯;其實是決不流徙出去的。他們只須象這樣的受上幾到或幾十天的假罪,--作為是得罪先朝的處罰--待新的皇帝登了位,便立即會降旨下來,免掉他們的徙罪,發帶他們的頂戴,並依舊把他們收入太醫院,作為院使用或御醫。
  有了這種種的關鍵,便無怪這四位御醫老爺要如此的深思力索了。
  如今且說印們各把自己的藥方開好之後,便一齊拿來恭恭敬敬的授給了李蓮英,讓李蓮英去轉呈太后。他們想是一來受不慣那種驚嚇,二來輕易也未便入覲太后,所以不再去面參了。
  他們的任務,到開完這四張內容幾乎完全不同的藥方為止,便算已告一段落了;中間少不得有一段休息。在他們休息的時候,李蓮英便捧著這四張藥方,和我一起回到太后那裡去繳差。其時太后已把餘下的一部分應辦之事自己忙著辦妥了;第一是伊已差人去召來了一個對於中國的各種藥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監,另外又召了一個司書的太監並打發兩個在值的女官去把伊的書室內所藏的幾冊專講藥物學及藥物功用的書,如《本草綱目》之類取了出來;侍我們把藥方呈進去,已一切都預備好了。待藥方一送到伊手內,伊就急急的逐一翻看;但見伊忽而皺皺眉,忽而搖搖頭,忽而微笑,忽而呻吟,象是對於這四張藥方都極懷疑的樣子。
  「這一樣是我們最不歡喜的,為什麼寫上啦?」太后用手指著每一種藥名,很不鄭重地批評著:「這一樣又是沒有什麼價值的;這一樣是很普通的,認都知道是用來提神的,我們也不要用它!再瞧這一樣,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那個對於中國各種藥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監,便探起頭來,隨著太后的手指看去,幸而他的眼光還不差,一看就把字劃看清楚了,便立即翻開了一本藥書來答道:「這是涼血用的,回老佛爺!」
  「好啊!」太后聽了,便點點頭答道:「這一樣是可以用的,把它記下來吧!再瞧這一樣又是什麼意思啊?」
  伊另外又指出了一個藥名來,那老太監便又探起頭來,看清楚了,一面又翻出一本藥書來,作為對證。
  「這一樣是可以清醒人的頭目的,太后。」
  太后聽他這樣說了,再瞧藥書上也是一般寫法,便又點點頭,向那司書的太監揮一揮手,教他再把這一樣藥也記了下來。
  那四位御醫老爺給太后所開的藥方上一般都有十二樣藥味開著,其中大約有一半是互相雷同的,有一半是各別的;總計起來,也有二十多樣,太后卻把他們的藥方逐一看下去,一路看,一路便把各種藥的性質問那老太監;--也有幾們是伊自己向來知道的,那就不用再問;帶有幾樣是伊雖然知道,卻不十分肯定,或者已忘掉了,便都得問那老太監。--這樣且看且問,盡揀合伊自己意思的記下,待到揀滿了十二樣,伊就不再揀下去了,於是那司書的太監便另外用一張白紙,恭恭敬敬的把伊老人家所揀出來的十二味藥物謄正了。這樣就造成了第五張的藥方。這一張第五張的式方是兼併彩原來那四張藥方之長(?)而集合成的,原來那四張藥方上的藥物,都有一二味或三四味被採用在內,所以也可以說是一張混合體的藥方;但這引起原來不在同一張藥方上的藥物,如此胡亂混合起來,性質是否相宜,有無衝突,太后卻絕不注意,也不再讓那四位御醫取去研究研究。然而這一張混合藥方要是闖出了什麼亂子來,那四位御醫卻又逃不了責任,無怪我那時在旁邊瞧著,幾乎詫異得失聲叫喊了。
  「現在藥方已寫就了。」太后又瞧著我說道:「德齡,還是著你去走一次吧!當那四個呆笨的醫官在給我準備藥的時候,你必須很小心地監視著他們!」
  我當然只有依著辦,便象一位上司似的押著那四個御醫,走到另外一所偏殿中去。這裡已和太后的寢宮相隔著兩個宮廷了。殿宇雖然也是很高大,很潔淨,可是因為平常難得有人走來的緣故,氣象很是慘淡,還帶些霉氣。它的四面的壁上,滿釘著一行行的木架子,而在每一行木架子上,便排列著無數的白色的和藍色的磁壇。每個壇都有蓋子蓋著,壇的外面,又用一小方的紅紙標明著壇內所藏的醫品的名字,以便檢取;有引起體積不大的藥物,往往每兩種或本種合裝在一壇。所以這一間大殿上所藏的藥品,真不下五六百種,大概是齊全了,只有幾種非用新鮮不可的才讓外面的藥舖子供給。
  如今且說那四位御醫老爺接了這一張第五張的藥方之後,--他們自己所開的四張是早已經李蓮英撕掉了--雖然心上都未必贊同,但他們怎敢和太后拗執呢?少不得依著她,一件一件的配將起來。雖然依我猜想,他們四位既然都是年事很高的老醫生,諒來總和這些藥壇相處得極久而極熟了,可是他們在配藥的時候,還是象生手一般的遲慢,必須再三的端詳了才敢把藥取出來。據說這也是他們謹慎將事,不肯苟且的緣故。
  每一樣藥物取出來之後,還得用一概小天平秤他他細細地秤出相當的分量來,然後再用紅紙包成一個個的小包,給一個小太監捧著;及到十二味藥全包好,他們便隨著我這個目不稍瞬地監視著他們的女欽差一起回到太后的宮中來。其時那一間慣常煮水的後殿裡,已另外生旺了一座小小的爐子,上面擱著一個銀製的藥罐,在專候製藥了。靠近這爐子的一張桌子上,安著一柄小小的玉碗,有一個金製的托襯著;特地從太后自己常用的幾副茶具內挑出來的。以備盛著藥給伊老人家去喝。在這同一張桌子上,遠遠地離著那玉碗,另有四柄白色或藍色的磁杯,很齊整地排列著,我看了好生奇怪,不懂是什麼意思。
  那四位御醫進來之後,便一起擁上那小爐子邊去,十分嚴肅地取過一包包的藥來,在八隻眼睛--連我的一起是十隻--的監視之下,將它們逐一解開,投入那銀罐中去;這時候那罐內已盛著大半罐的清水了。藥投好,便正式煮起來了;太后服的藥,自然又有特別考究的煮法:在煮的時候,那四位御醫還得在爐旁候著,待到罐裡的水煮得快沸了,便立即由他們中間的一位把它從火上移開,擱在地上,讓它慢慢地冷卻,約摸冷到十分鐘模樣,便再放到爐子上去,煮到將沸了,再取下,如是者凡三次。
  現在就得用一個銀製的濾器來濾藥渣了。那四位御醫老爺還是很嚴肅地從事著。這付藥的氣味倒還並不十分難聞,但當他們在濾的時候,我已忍不住要掩鼻了。
  因為那濾器的網眼做得還不怎樣精細的緣故,第一次濾過之後,仍有少許藥渣留在藥汁內,這當然是不能送去給太后喝的;於是他們便三番兩次的濾著,直濾到完全沒有潭滓了,才敢傾入太后的玉碗中去,可是藥汁盡有多咧!而且是特地多煮的--他們便把那四柄磁杯也一起注滿了,我不禁懷疑還有誰要喝這個藥呢。
  此刻是一切都準備好了,便有人去奏明瞭太后,不一會,這人又帶著太后的懿旨退出來了,吩咐那四位御醫一起再過伊的便殿中去。於是就由那太后的那柄玉碗在前引領,我第二,其次便是四位御醫,最後是一個太監捧著那四柄磁杯。到了太后的面前,四位老爺還要先磕一套頭,然後跪下。我瞧那玉碗授到了太后手內,急回頭去瞧時,只見那四個小磁杯卻已分別捧在四位御醫的手內了;顯然很尷尬的捧著,但每個人都在竭力的忍耐。接著,就像兵式操一樣齊整地把磁杯湊到各人的嘴唇上,仰起脖子,一飲而荊我那時真覺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笑出來了,好容易才忍住;並且我想到藥汁必然是很苦的,他們竟要這樣一口氣的吞下,真非訓練有素不辦。而且我仔細瞧他們的臉上,簡直一些表情都沒有。這股勇氣倒著實可以佩服!
  一個沒有病的人而強迫他和有病的一起服藥,這未免是太專制些了!而且我覺得很危險,難道一個好好的人無端喝了這一杯藥,就不會引起什麼反向嗎?但據後來太后告訴我:這種不合人情的章程,已是幾百年前遺下來的了,並非是太后所特創的;它的用意是要防範那些當御醫的人,受了賄賂,在藥中加上什麼毒物,企圖暗殺皇上或太后。象這樣先教他們自己當面喝過了,便可不用再害怕。好在這些醫生當退出去之後,盡可自己另外喝些藥,以維護他們本身的健康。(這裡還有一個聲明:讀者也許以為如今的中國藥舖子裡,何以不聞有什麼可以殺人的毒藥,即使有,也不容易給人們買到;可是在從前時候,殺人的毒藥是很多而很容易得到的,象鶴頂紅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太后已是司空見慣了,但眼看那四位御醫如此乾跪的把藥喝下去,也險些失聲大笑了。
  「這不是太詫異啦!他們喝得怪爽利的,倒象這藥全沒苦味的樣兒。」老佛爺捧著那個玉碗,彷彿打趣似的笑道:「然而我可不相信,這藥那裡會有不苦的道理?」
  可是伊老人家話雖這樣說,畢竟也就舉起玉碗來一口口的把藥汁喝下去了。伊心上當然是很勉強的,巴不得棄而不喝,但是伊也不能太不講理;那四位御醫老爺既是伊自己做主去召進來的,而那第五張藥方又是伊自己作主選定的,如今那四位御醫且已鄭重其事的給伊把藥煮好,伊怎麼能不喝呢?那四位御醫一直低下了頭跪著,待到太后把藥喝完,才命令他們退去。
  我臣這時候他們必然象釋去了千斤重負一般的高興。因為在宮內,是誰都不願久留的,能得早些退出去,真是求這不得的妙事。
  太后的藥已服好,御醫們已退出,宮內的空氣居然也象鎮靜了幾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發生什麼變故;卻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鬧出了一件事來。這都是我對於宮中的一切禮儀太無充分的認識的緣故。象這樣類似的事情,先前已曾發生過一次了,不過那一次恰巧是發生在我獨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曾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為我自己所注意,於是就犯出這第二次來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還記得,似乎是為有什麼人給太后送來了幾簇粉紅色的鮮花,盛在一個很精緻的瓷瓶裡,要我給伊捧進去,獻給太后;我因為正在上值上的時候,便立即親自捧了進去。太后見了,卻並不十分歡喜,便隨口說道:「將它安在那邊去吧!」
  說的時候,伊還伸出一指,指著屋隅的一張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著伊做了,但伊對於這一個命令原不曾用過什麼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發現「花地不宜」了;因為在那桌子的後面,鑲著一行畫板,它的顏色是淺黃的,一瓶粉紅色的花安在那裡,幾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較疏忽一些的人,就決不會看見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議道:「請瞧瞧看!老佛爺,我能不能把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聽了我這話,臉上頓時就透出了很詫異的神氣;這在當時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後才想起,並且還知道伊確然是應該這樣詫異的!
  「為什麼呢?」伊反問著我。
  我於是便告訴伊那裡的畫板的顏色和花的顏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襯托出花的美麗來,並將使那畫板也受了影響;我滔滔地給伊講論著,約未注意到伊臉上的表情,其實伊那時簡直一絲笑容都沒有。但最後伊還是採納了我的意見。
  「既然這樣,便隨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別處好了!」
  我當然是非常的高興,忙利用我自己的審美眼光,給這一瓶鮮花找到了個適當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覺得如此一變換,整個屋子中的色調上,的確已和諧了許多。喝不曾贊美,卻也未曾表示什麼不滿。這件事就像這樣過去了。
  不久遠之後,這件事已不為我所牢記著了,便是太后,也決不會再記得了;我簡直始終糊塗著,直至最後才知道這件事要是嚴格論來,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個罪名了!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為這一天,--太后請四位御醫來診病的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膽地犯了同樣的錯誤,才被人家提醒過來的。
  這天的傍晚,太后因為在服藥後已假寐了一二小時,所以寒熱已退了許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著,太后悶坐在宮內,已感覺到十二分的煩悶,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擾著伊,因此越發的使伊煩悶了,無論一事一物,伊看了總覺得非常的可厭,動輒暴怒,以致不復再能忍耐,便大聲說道:「再像這樣枯坐下去,真要把人悶死了!我們必須走出宮去,在那長廊下閒步一回。(譯者按:長廊在頤和園排雲殿下,非但很長,而且構造得極富麗堂皇之至,宮中人都稱之為長廊。)快準備著隨我去吧!再去知照其餘的人!」
  因為當今天早上,我初被召進宮來的時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撫過伊的前額,藉以試驗伊的體溫;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動的請伊讓我再試試伊的體溫。伊立刻就允許了,但我一試之後,卻很覺尷尬;原來伊的寒熱雖然已經早上減了許多,畢竟還不曾恢復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額上時,仍覺得有些發燙,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舊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熱心而且對伊很關切的人,便不得不力進幾許忠告。
  「老佛爺,請你暫時再忍耐一會,可行嗎?」我說道:「你的寒熱還不曾退盡咧!最好不要吹風;到長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宮內開暢一些,可是難免就要受風,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聽了這幾句話,顯然是大受震驚,我當時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這幾句善意的忠告,何以會使伊震驚。但伊卻還不止震驚咧!伊並把兩顆眸子牢牢地釘住著我,透出很憤怒,又很躊躇的神氣;我其時竟全不覺得害怕,只覺詫異。幸而隔了一會,伊也不再有什麼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裝著強笑說道:「也罷!就依你說,我們還是來坐著玩玩紙牌吧!」
  當然,這一次的情形是已給其餘的幾位女官瞧見了,並且不久已傳揚了出去;因些當我稟明瞭太后,退回我們那一間佞息室去休息的當兒,有一位已在宮內執事達數年之久的女官,便鄭重其事的把我喚過去,象一個法官審訊囚犯一般嚴肅地向我問道:「你難道還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樁很大的罪案了嗎?」
  「不知道啊!你說我犯了什麼罪呢?」
  「老佛爺心上覺得氣悶,有意要到長廊下去散步一會,你卻阻擋著伊,使伊仍然坐在宮內;」那女官說到這裡,真有些聲色俱厲了。「這樣故意的違抗太后的懿旨,豈不是一樁大大的罪案嗎?你別再糊塗了!你得問問看,犯了這樣的罪案,該受何等的處罰?那你才會曉得厲害了!」
  給伊這麼一說,我倒的確有些擔心起來了;我自己方才也確曾瞧見太后惡狠狠地看過我,雖然伊到此刻還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狀,然而難保伊不把這事牢記在心,永遠當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機會,便舊事重提的將我一併處責起來,豈不教我有冤難伸?
  「我實在不知道啊!」我帶著哀懇的語氣,再向那女官問道:「那末就請你告訴我,究竟該受何等的責罰啊?」
  「殺頭!」
  啊,這可真要把我嚇死了!雖然老佛爺當面是沒有給我說過什麼話,但是也許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說不定我就要給他們抓去殺頭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為伊老人家的寒熱還不曾退,所以才勸阻伊的!」我於是就忙著把真情告訴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憐我,給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嘗是存心想違旨呢?」
  「好罷!你且留心著!如今呢,老佛爺正在寵愛你的當兒,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認人敢保得定你能永遠的受伊寵信呢?而這一回事又是斷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時候,我瞧你再有什麼聰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腦袋留在頸上不掉下來?你不是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嗎?」
  我本想求伊幫助,卻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難堪的奚落,我不由就從害怕化為憤怒了;便決意不顧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問個明白,究竟我將受怎樣的待遇。當時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官,走進太后的寢宮中去,且因憤懣過度,連兩頰也脹得通紅了。太后瞧我一走進去就現著很詫異的容色,因為伊並不曾差人來召過我;而且依照宮內的規矩,我也絕對不許未經宣召而直入伊的寢宮,現在我竟公然犯了這規矩,伊自然要覺得很詫異了!我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才好,只把雙膝跪了下去,低著頭,伏在伊的座前。
  「德齡,你為什麼又回來了?」伊就忙著詰問我。
  「太后,我是特地來給老佛爺叩頭謝罪的!」我鼓著勇氣,答覆了伊;但我的勇氣到底還有限,說了第一句,便禁不住哭起來了。「奴才此刻才知道不該勸阻太后不上那長廊下去散步;據說這樣,我已經是犯了大罪了,說不定就要給你老人家殺頭了。所以我急著來謝罪。求你赦了這一遭!」
  「站起來!」太后方才倒不怒,此刻聽我說合了原委,倒有些著怒了。便連珠價的追問我道:「是那一個告訴你的?是李蓮英嗎?還是那一個女官?」
  「不是李總管!是XX告訴奴才的!我忍住了哭,答道:「其餘的各位女官,也說位給我說的是不錯的。「伊聽了,立刻就大怒起來,便打發一個太監出去把七位女官一起喚進了宮來,厲聲向伊們說道:「豈有此理!誰敢跟德齡明鬧?伊勸我不要到長廊下去散步,自是伊的好意,我怎會不知道?為什麼倒要你們把伊議論起來!以為無論誰都不准如此!有那一個再敢提起殺頭兩個字的話,給我查明白了,少不得就將伊送去殺頭!大家都牢記著,再犯了是不能饒恕的!現在給我出去罷!
  那七個人便一起戰戰兢兢的退出去了。可是我還不敢十分安心,便又問道:「那末奴才真可不必殺頭了嗎?老佛爺。」
  「什麼話?當然是沒有的事!」太后大笑道:「你現在可以不必再擔心了!天賦人以各種知識,我們自然應該讓他們儘量的運用,只要適當便行!可是依著皇家的習慣,和通例而論,你方才的行為,確然也可算得是一樁抗旨的罪案,如果當真要處刑,那末你的頭也許真的可以吹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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