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各業藝工

  在宮裡頭,可說是自成一個社會。不但有專管育蠶的女孩子,還有其他各業的藝工咧!這些藝工的技術當然都是很優良的,比起外面的普通工人來,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計了。太后也深信他們確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往往引為很得意。而且伊自己對於這幾種細巧的工藝也極感興趣!不時要走去看看;恰巧我也是一個最愛參觀人家做精細生活的人,--雖然我自己是一些都做不來的--於是太后便每次必帶我同去,去了之後,都象看到了什麼新奇的戲文似的,依戀著不肯就走。因此,我對於宮中各業藝工的工作概況,和他們的生活狀態,知道得再詳細沒有了。要是好好地寫起來,光是縫工的一門,便可以寫著很厚的一冊;至於宮中的繅絲業,(並不包括育蠶)那是寫起來資料更豐富了;就是那專給太后製造鳳鞋的一業,範圍總算是最小的了,但也不難有一冊單行本。
  現在就讓我格外從簡的把他們寫一些出來。
  「快隨我們一起來吧!」某一日的早上,太后向我說道:「你不是還不曾見過制絲的種種手續嗎?這是很好看的!今天,我又要給你增添一些新的見識了!你試想那些春蠶犧牲了它們的生命,吐出了這樣神奇可愛的絲來之後,我們更將怎樣去處置這些絲呢?要明白這一點,可不是你所能憑空想像到的,必須跟著我們去實地觀察!」
  太后當日向我所說的話,自然不是這樣的;其中所引用的名詞,在那時候也許還不曾有咧!這是我現在就記憶所得的原意,自己重新構造的;不過我可以說我構造得已不甚相象了,太后說的話往往異樣的動人,充滿著使用聽的人發生同情的魔力,這是我絕對學不像的。就拿這件小事來做譬喻:我對於做絲的一種工藝,原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但經伊那樣一說,我便立即欣然而起了。
  除我之外,少不得還有好幾個人隨侍著太后同行:太后也老是歡喜帶著一長串的人,到各處去亂闖。
  今天這一闖是直接闖進了那些制絲的人所居的一帶宮院中去。這一帶宮院離太后的寢處很遠,它是在萬壽山的背面,而其餘的宮院,卻都在山的正面。這些所謂制絲的人也和育蠶的人一般多是旗兵的女兒;有幾個簡直把她們的青春時期,完全犧牲在這種工作上了。然而實際上,伊們是並不曾失卻自由的。
  伊們進宮來,猶如進一家工廠一樣,高興做就做,不高興做盡可出去嫁人。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出去嫁人以後,再要進宮,卻是斷斷不能的了!伊們中間確有不少的人不願意出去,情願永遠留在宮裡;因為在宮裡伊們的飲食和衣服等等不但不需自己花錢去買,而且都是弄現成了送給伊們的,不比出去嫁了人,碰得不湊巧,就要天天愁衣覓食的操心。在宮裡只有一樁事情使伊們不能高枕無憂,那就是不容易博得太后的歡心,只有在工作上表現良好的成績;可是人做的工作,無論如何,總不能件件好,刻刻好,有時候難免要有些參差,偏逢太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伊對於各樣工藝可說無不精熟,雖是一些小的參差,也不用想瞞過伊;這樣,便使那些藝工們深深地感覺到要博得太后的歡心真非易事了!
  這班制絲的藝工所佔有的居處倒也不小,一般也是中央一列正殿,兩邊兩列偏殿;至於那些雕樑畫棟,飛閣流丹,更和其餘的各處完全相同。象這樣寬敞華麗的工房,敢說是全世界所罕見的,無怪那些女孩子們要樂不思蜀了!伊們日間都在正中的幾間江殿上工作著,晚上便回到兩旁的偏殿裡去歇息,生活是極整齊的。
  現在就讓我約略講一些宮裡麵製絲的手續:那些繅好的生絲分為一絞一絞的整理好之後,還得漂洗一次,給日光給曬乾了,然後再染上各樣的顏色。染色當然也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總得染上兩次可三次,最後才取出來曬乾。伊們所住的偏殿的近旁,各有一方石坪,那裡便是曬絲的所在。曬絲的時候,還得用許多的竹製的三腳架;它們的高度都不很高的,因為太高了那些女孩子們便攀不到。每兩個三腳架的中間,擱著一根很光潔的竹竿;那些染好了的絲,便一絞一絞地掛在上面曬著;但事情卻並不這樣簡單!當初曬的時候,必須先看太陽光照射的方向,不能讓那些絲上一半曬到陽光,一半曬不到陽光;過了相當的時間,又得把它們翻過來或移動移動,務必使它們所受的感光的時間非常均勻,那末絲的顏色便不致一塊深,一塊淡了。論到那些絲上所染的顏色,又得值得太后誇口的!伊不但把天下所有的各色顏色全用到了;而且每一種顏色,由深而淺,還得分為好幾十種。譬如象「綠」的一種顏色,第一絞便染成墨綠色,以下逐漸減淡,由草綠,嫩綠,湖綠,以至於最淡;這最淡的一絞已是淡得象白色一樣了。這項工程,說起來好像是並不很難的,但實際上卻是極不容易。那些女孩子們都用了全副的精神在從事著的。然而到了曬出來的時候,數十百種的顏色聚在一起,給那明麗的陽光一照,端的是好看到了極點。
  如其多看一會,人的眼睛保管會眩昏!
  我第一次隨著太后去參觀的情形,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那石坪裡照例曬著幾十桿染好的絲,太后先大略把它們看了一看;接著就走向一桿藍顏色的絲邊去,從最深的一絞起始,很注意地漸次看過去。這時候,那些女孩子們早已就在地上跪著了,肅靜無聲的等候伊老人家發話;因為伊往往要批評伊們怎樣染法不好,怎樣曬法不好;或者還要發表伊自己對於改進染絲方法的意見。當然,伊口頭上所發表的意見是和繕寫就的聖旨同樣不可違抗的;雖然染絲是小事,但在這些制絲的藝工們看來,真是再大不過的大事了。
  說也奇怪,太后雖然已是一個很老的老婦人了,可是伊的一雙眼睛,卻還是非常的清明銳利;伊在那藍色的一桿絲上看了一會,便回頭來,向著一個女孩子說道:「錯了!這裡應該還有一種顏色咧!你自己來瞧,上面這一絞的顏色既是這樣深,第二絞的顏色卻又這樣淡,比起其餘的來,不是深淺得太不平均了!這中間曳須有一絞比上面的一絞略淺,而比下面的一絞略深的顏色,否則是斷乎接不上的!
  顯然是你沒有十分留意,所以跳了一種了!」
  我大著膽子,走近來仔細一看,果然我也覺得那兩絞絲的顏色是相差得太遠了;中間非得另加一絞調和的顏色進去,便不能使這幾十絞藍色的絲,有平均的深淺。雖然那負責洗染這項藍絲的女孩子,已在宮內專心從事於這項工作達數年之久,意還不能想到伊所染的顏色,已有了過深過淺的弊病;可是等太后指明白之後,大家一看,便覺得那邊果然很清楚地缺了一種顏色。連我這個對於制絲工作猶是十足門外漢的人,也立即看出來了!讀者試想:這幾十種深深淺淺的藍顏色裡頭,太后只須略看一看,便知道在某某兩種顏色之間缺少了一種調和的顏色,這樣銳利的目光,豈不令人拜服!
  我可以說:無論什麼小的,或不顯明的東西,要逃過太后的眼光是絕不容易的。所以我覺得每次隨侍著太后在頤和園中閒逛,總可以得到許多新的啟示;因為一路行來,伊只須隨便看看,便立刻可以看出許多不適當的佈置,或應該添補上的缺漏來了。經伊一指明之後,這些不適當的佈置或缺漏,便必須馬上移去或補上,不然的話,那個負責管理的人便有大禍臨頭了。
  啊!你們試想,那麼一方石坪裡,滿曬著幾百絞深紅淺綠的彩絲,該是多麼的美麗啊!多麼的可愛啊!再加排列得又是非常的整齊,紅的一行,黃的一行,藍的一行;遠遠地望去,真象天上的虹一樣。那些女孩子們便在這一條一條的虹中,穿來穿去的走動著。伊們是不敢一刻稍離的;因為這些絲時常需要人去翻動它們,以免感光太久或不夠。若是曬得不好,那就不能用,連先前所費的許多繅洗刷染的工夫,也等於白費。不過曬後的成績是好是壞,我們外行的人很不容易辨別得出,除掉這些以制絲為專業的小姑娘而外,惟有我們那位敏慧多能的太后,才有這種超人的眼力。
  待到晚上,太陽光已收斂之後,這些已染好而猶未曬乾的絲,就得打石坪中收進屋來,以免晚上起了暴風雨,把那些顏色打壞。在屋子裡是不用竹竿的,而是用一種特製的木架來把它們一絞一絞地套起來的。這些木架是做得很講究的,且還漆著極美觀的顏色。有時候在白天裡,做絲的人也有直接把這引起木架子抬出去曬絲的,這樣就可省卻一番從架上取下來,再掛到竹竿上去的手續了。
  這引起制絲的女孩子們是不需穿插什麼宮裝或禮服的,伊們盡可自由穿著各種輕便靈巧的服裝;好在伊們閒的時候也很多,正好把這些工夫都用在裁制自己的衣服上面。所以伊們每天都是打扮得象過年過節一樣。且因人多有比較的緣故,伊們便格外的起勁;要不是怕太后見了責罵,伊們也許會比妓女打扮得更俏麗呢!
  待到顏色染好,絲也曬乾,成績已到了很滿意的地步;於是這些便從架子上一一取下,再用那些木製的錠子,分別繞將起來,大概總是每一種染色繞一個錠子。繞好之後,既不用以織綢,便中有留作繡花或縫衣的材料了;一時卻用不到那麼許多,只能先行收藏著,待到縫工們需用的時候,再指明瞭顏色選去應用。
  關於制絲的一部分工藝的敘述,可說是至此已盡了,接下去我們就要講到宮中的鞋業了。雖然在宮內比較有一些地位的女性日常所穿的鞋子,都是由專任制鞋的藝工所制的;但其中所以專門供養著這些藝工的主要目的,卻實在是為著太后一個人。因此,本文的敘述,也以太后所御用的鳳履為重心。
  論到太后的鳳履,讀者別以為是一個很小的小題目,如其原原本本的細講起來,真有不少的字可寫咧!先說管理的一點:就有兩個太監,終年一事不做的專門給指定著為太后管理鳳履;他們也並不覺得這項差使是輕差使,只覺得是十分重大,他們一些也不敢懈怠,永遠小心翼翼地看管著這些鳳履,象看管什麼寶庫一樣。依著事實講,太后的鳳履確也可算得是一種貴重的寶物;因為大多數的鳳履上,都有價值極巨的寶石,珠玉,或翡翠鑲嵌著,絕不是什麼平凡的東西,保管這些鳳履的屋子,也是一間極大的偏殿,四面的牆壁上,從天花板到地下,全用木板格成了許多的木匣子,一行行的無慮數百。每一雙鳳履占著一個匣子。外面又依次編著號碼。另外有一本很厚的簿子,簿子也記著同樣的號碼,且在每個號碼之下,注明白這雙鳳履的式樣,顏色,花紋等等;這一本簿子,就存在一個專給太后繕寫文件的女官那裡。待到太后忽然高興想換一雙鳳履了,便教這個女官把那簿子送上去,讓伊自己慢慢地翻看;看定了,只須說合一個號碼來,便立刻可以派人去把伊所選中的那一雙新鞋子取來了。如今說起來,也好算是是一種適合於時間經濟原則的科學管理法了!
  這兩個專門保管鳳履的太監,當然不能就算是制鞋業的藝工,只好算是宮中的執事人員之一。所謂制鞋業的藝工是另有一班人,伊們也都是女性,卻並不作為宮婢,一樣可以自由進退的,伊們所擔任的工作確然也是一項專門技術,決非毫無訓練的變通人所能勝任的,但也並不如何勞苦;以我處於旁觀者的地位看起來,正和宮中其他各業藝工所任的工作一般的好玩,一般的有趣。伊們的中間,還有兩個負著管理責任的領袖,那是兩個約摸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實在不是老婦人,而是老處女;伊們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僱用到這宮來的。單是從事在這製造鳳鞋一項工作上的時間,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所以太后對於伊們,比較上也是很優待的。在伊們手下工作的還有八個年輕的姑娘。伊們都曾以過一番嚴格要求訓練:第一步伊們必須學習打樣,所謂打樣,就是在白紙上預先畫出各式各樣的鞋子來,以為著手製造的依據。這打樣的一部分工程,如其只需畫出一個約略的輪廓,自然是不很費事的;便伊們所打的樣,卻必須非常的精細,而且在畫好之後,還得用極細極細的絲線,就在紙上粗具規模的界將起來。因此,每打一份樣兒,總得費許多的心力。再加從前時候的人,在工作的時候,對於光線往往是絕不注意的;宮中既沒有適當的燈光,特地為伊們配置,伊們自己也不甚介意,於是伊們的目力,便不免大受傷害,做不到二三年工夫,就得在鼻子上架起一副光充很深的老式眼鏡來了。
  太后對於製造這一部分工藝的興趣,雖沒有欣賞育蠶那樣的高,便也決非絕不注意,平均在一個月內,總得有一兩次親自走到伊們工作的所在去察看察看。可是當伊老家才打御座上站起身來,打算開步走的當兒,早有一個太監匆匆的先自趕將出去,知照了那些制鞋的藝工們,好讓伊們湊早收拾好一切,並用心工作起來,靜待太后駕臨。這種行動,在我們現代人的心目中看來,似乎也是一種作弊;但在那時候太后自己卻並不以為忤,反覺得這是一種不可少的步驟,因此伊無論到什麼地方去察看,所見到的無非是一些不真實的偽境。
  那些制鞋的藝工們也另有一座院落占著,這座院落卻在一帶平台的下面,地勢很低,房屋倒不少,一般也有一列正殿,兩列偏殿;伊們日間都在正殿上工作,晚間分別突在兩旁的偏殿中。在工作的時候,那兩位領袖的老處女便不停的在照管著,看有畫得不對,或繡得不對的,就立即加以糾正,所以伊們的四隻眸子是永遠釘著那八個女孩子的手上的,眼光老是隨著伊們手內的針線上下閃動,一些也不敢放鬆。這都是我隨著太后去察看時所見面的情形,不知道當我們走出之後,是否還是如此鄭重?
  記得在我最初隨著太后去的那一次上,太后也曾細細地給我講論過一番。
  「說來也許會合你詫異的!我們每做一雙鞋子,自打樣起始,一直到全部完工,至少必須費一個月的工夫。」太后首先向我說道:「這真是一件很費事的工程,其中委實有不少的手續呢!便是這些女孩子們,你也不能太小看了!伊們的技術都是極精到的,外面的工人,那裡想比得上伊們!最先,伊們總得在白紙上畫出一個鞋樣來;畫鞋樣是一件很費心思的工程必須面面顧到,諸如鞋料,式樣,花紋等等,無一不須妥加考慮和配置,以期適當;而其中尤以鞋跟的高度,應該最先決定。」
  接著,伊就和我專論鞋跟。--這裡所謂鞋跟,乃是專指當初滿洲的婦女所穿的高跟履。(這種高跟履通俗喚做旗鞋。它們的式樣也和一般的婦女所穿的鳳鞋差不多,只是頭不尖,且在鞋底下裝著一截木跟而已。可是這截木跟的位置,卻不在後面的跟上,而在足底的中部;人穿著這種高跟履走路,真象踏著一副低型的高蹺一樣,別有一種流動的姿態)--這種鞋跟隨的高度,是必須和上面的鞋底的厚薄,和鞋子的式樣互相呼應的;某種的鞋底,必須配某種尺寸高的木跟,那是不能不仔細研究的,否則穿的人就會感覺到不舒服,甚至會感到痛苦。
  大概這截木跟的高度,總在三寸至五寸之間。同時還得注意,不能做得太粗笨,必須很輕巧。而在太后和其他一般貴婦人所穿的履上,那截木跟隨還得加意點綴一番;比較普通的點綴是用各種顏色的碎玻璃片團團地插嵌著,中間少不得還要用些麻線或紗線之類繞緊起來,以免散落。這樣一點綴,逢到有陽光照耀著的時候,便會閃閃生光;教人看了,還當是踏著一截寶石鑿就的鞋跟咧!但這是不很容易見到的情形,因為這截鞋跟隨既是永遠在人的足下踏著,又沒有多少高,那裡會時常給陽光照射呢?鞋跟的底下是裹著一層層的棉布,用很細的小釘釘著,或用很堅韌的皮線縫起來;這樣一襯,走路的時候,便不至再閣閣地發出惱人的聲音來了。這個法子真和現在一般人所穿的皮鞋上有一塊橡皮跟釘著,意義相同,只是用起來比較不耐久一些。
  除掉鞋跟之外,就得注意鞋子的本身了!鞋子的本身又分鞋底和鞋面兩部分;鞋底的製造是很簡單的,正和一般婦女穿的布底鞋一樣,或削一片絕薄的木板,用一層屋的布裹起來,以尋常的布底,這是要以無庸細述的。那鞋面的工程,卻就非同小可了!它們的式樣,細算起來,竟有幾百種之多,最普通的是飛鳳式,和梅花形;其餘種種比較特別的式樣,我現在竟舉不盡許多。那鞋面的本身十九是上好的貢緞,顏色卻也各各不同;上面又用各色的絲線挑繡著許多的花樣。這種絲線便是那些制絲的藝工所制染好的,總算省卻了一筆往外面去選購的錢。但這些絲線確是太細了,我們只要看了這些絲線,便可以不用解釋,立刻會相信挑繡鞋面的工程,委實是極傷目力的一件事了!
  這個制鞋「廠」的重心就在中央的一列正殿上,裡面擺著許多應用的工具,五花八門的不知有多少,大部分是我所沒有寓目過的;後來我雖曾逐一的請問過那兩位領袖的老處女,只是名目極繁雜,此刻早就記不起來了。我每次上伊們那裡去的時候,總得教那兩位老處女取出幾頁新打的鞋樣來看看。這些鞋樣的確是很好看的!用近代人的口脗稱贊起來,真可說是一種極精緻的圖案畫。往往會使我看得愛不忍釋,不知道那打出這些鞋樣來的姑娘們,當初是怎樣學會這種本領的,有幾幅畫得分外的齊整,看在人的眼睛裡,活象是一雙真的鞋子,彷彿取下來就可以穿到腳上去;並且它們還不是一色的白描,竟是彩色畫,凡鞋料的顏色,花紋的顏色,無不早已渲染著。待到將來完全做好的時候,便與這紙上所繪的一般無二;儼然是近代那時裝公司裡所備的一冊樣本。
  當一雙新的鞋子完全制就以後,必須馬上送到太后跟前去,請伊老人家鑒定;如其逢到伊恰巧很空閒的時候,伊就會細細的檢視起來,所以偷工減料的情形,是絕對不會有的。只是也未心雙雙盡能適合太后的尊意,伊往往看了一看便派人送往那一間「鞋庫」裡去,教那兩個太監收管起來,也許從此就不再去取出來了。難得逢到有一雙鞋子做得特別的投其所好,那伊就不會輕輕放過了;伊的記憶力原是極好的,見過了便不會忘記了,並且還會暗暗地打定一個主意,這雙新鞋子將於那一個特別的佳節上穿起來,及至到了那個日子,伊老人家再也不會遺忘,隔夜就得教人去把它取出來了。
  上面我所說的制鞋所用的工具之中,有一部分就是小型的繡床。繡床的式樣和一架織布機約略相似;繡花的姑娘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裡面。這繡床的主要點是一個繃架,架上緊緊地繃著一方貢緞;這方貢緞的面積約摸是二尺高,五尺闊,必須繃得非常的緊,象大皮鼓的面上所釘的一張皮一樣緊而且平,因為非如此是不能供刺繡用的。我們如其站到那繡床的旁邊去,便要以眼看著到一雙雙的鞋面,打這引起女工的靈活而純熟的手指下,漸漸地形成起來。在這一間江殿上,大約排著二架的繡床,每架上都有一方貢緞繃著,並且還分別指定著一個女工,負責刺繡。雖然伊們決非都在同時做著融繡的工作,也許有的是在打樣,有的是在配底;不過這一方貢緞上的花朵,既已指定著這個人剌繡,空上人便遲早總得負責去完成它。每一方貢緞更不是專為做一雙鞋面,往往是五六雙合在一起的;因此,這方貢緞的上下左右,幾乎是滿收著應繡的花樣了。每個女工便各自低下了頭,--伊們的頭必須是俯得很低的,差不多要把伊的眼睛貼在那貢緞上了;因為這種工程委實是級精細的,倘不這樣看得真切,便難免要錯誤了。--一聲不發地挑繡著。
  現在待我將伊們的工作程序,說得比較詳細一些:第一步,伊們先依照了那些已畫就的鞋樣,在那貢緞上用白粉勾出幾隻鞋面的輪廓來,每兩隻之間,當然必須留些空白,以便裁割;鞋面的輪廓一起勾好,第一趟便得一隻一隻的刺繡起來,不過在刺繡每一隻鞋面之先,還有一部分預備的工夫。譬如這一隻鞋面上需要一枝梅花,那末伊就應該先用一種很薄的白紙剪出幾朵形態各別的梅花來,再把這幾朵紙花放到那貢緞上所畫著的一隻鞋面上去,這邊試試,那邊又試試,用藝術的眼光來決定它們應占的適當的部分;部位既定,然後用絲線來把它們釘起來。這時候所用的絲線,大概都是白的,而且不須釘多少針數,只求將那紙花釘住便行了。梅花釘好,再做第三步工作。
  這第三步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伊們不但要把這幾朵梅花繡出來,還得選用顏色深淡不同的各種絲線,酌量的梅花來,放在一邊做樣子;該用深色的,便用深色,該用淺色的,便用淺色,待做好了看時,簡直和樹上長著的花,分不出真假來了!
  無論一朵鮮花上的顏色是怎樣深淡得宜,伊們總得盡著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們在一針針挑繡著的時候,總得時時回頭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繡一針,必須回頭去看一看:何處是深色,何處是淺色,半些都不能讓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繡床的橫木上,總有四五十種顏色各別的絲線掛著,以便隨時取用。
  其中用途最廣的,自然還是紅綠兩色。
  至於那朵剪就的紙花呢?最先原不過是用來表顯輪廓和決定部位的,但繡了幾針之後,再要將它取出來,手續上既感麻煩,事實上也沒有這種需要,而且還是讓它留在裡面的好。因為一朵花有了這張紙片一襯托,繡上去的絲線,便頓時覺得厚了許多;待到全部繡成了看時,花瓣都從鞋面上凸了出來,彷彿是另外貼上去的真花一樣,這也是中國繡貨的獨到的技巧!
  這些制鞋的藝工的生活,說來也是極單調的;伊們的內心上,似乎是永遠不會受到什麼刺激,連輕微的震動也很少。一年到頭,伊們只是專心致志的從事著做鳳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飯,晚來上床安息,每天做著這樣刻板的文章。
  我自己可說是萬萬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們既然能終年的樂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種局外人所體味不出來的興趣在著。記得我曾經向那兩個處於領袖地位上的老處女問起過,伊們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們對於這種繡作生活,天性特別的愛好;而這制鞋的一業,不但可以充分的發揮伊們刺繡的才技,他如打鞋樣,配鞋底等等,也無不含有一種美的意味,足以鼓動一般愛好美術者的興趣。伊們的快樂,大概就從這中間得來的。這倒是很合理的說法。因為我們無論教那一個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輕重,猶可不加計較,最要緊的是必須這件工作恰合這個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來必定起勁,一起勁便可做來特別的圓滿,而且還會久而不倦。現在這兩個老處女,便是這樣。至於伊們手下那八位年輕的姑娘呢?我雖未曾請教過,但料想起來,情形也約略相同;因為凡有做不慣這項工作的,早就稱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對此確具興趣的人了!
  伊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富有「藝工」的精神,所謂藝工的精神,便是只為了「藝術」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們每做成一雙鳳鞋,時間上至少就得費一個月,而在這一個月以內,伊們為著這一雙鳳鞋而所費的心力,更是無可限量;但伊們努力和結果,卻只有太后一個人可以見到,即使給太后愛上了而御用起來,也不過我們這廖廖幾個人得有欣賞的機會。此外更有誰能發現伊們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們當製作的時候,就不絕不存心想藉此誇耀於大眾,一心只是想把這一項工藝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況伊們所做成的鳳鞋,多數是給太后打進了冷宮,永遠讓那兩個飽食無事的老太監看守起來的,根本沒有問世的機會,伊們等於白白的努力了一常但伊們並不灰心,仍用盡心力的工作;這種精神,豈是尋常的一般藝術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這些小姑娘們既在這些特殊的環境中過著超特的生活,伊們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變得很別緻,看起來伊們對於出嫁和養育子女的事,實在是非常的漠視的。我也曾間接聽到過伊們的言論,大致對於現狀都很滿足。伊們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貢緞看做是伊們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絞一絞的絲線看做是伊們的子女;伊們的內心上,也確乎是很愛好這兩件常和伊們做伴侶的東西的;其他一切雜念,就為伊們能如此的忠於劂職而不再發生了!那末伊們將來衰老以後的歸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尋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們漸漸地衰老了,--大概也不過四十五歲就衰老了,因為刺繡這一樣工藝是級費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們的目力已不夠再做那樣精細的挑繡工作的時候,便自然就有新進的人替上來了,讓伊們留在宮內養老著,從引伊們便絕不活動了,盡是穿衣吃飯的閒住下去,一直到壽終正寢為止。我想伊們大家都有一條傳統的觀念,就是當伊們年富力強,正可以儘量勞作的時候,便注其全力於這富於美化的工藝上;到得老來,就仗著這一些功績,安安穩穩的在宮內吃一口閒飯過日子。
  這個觀念究竟是否正當?是否合理?於伊們自己是否有利?我當然不能代為答覆;便是伊們為什麼要存這一條傳統的觀念,我也萬萬解說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們一樣靈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貢緞上挑繡挑繡花朵,如此的身歷其境地的去體察,也許我才會體察出一個確當的原故來,如今徒然憑空懸想是斷乎想不出來的!
  上面我不是說過,每一方貢緞上是有四五副鞋樣勾描著的;伊們把這一方貢緞繃到了那繡床上去之後,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繡起來。挑繡好一副,又須把這方貢緞重行繃過,使第二副應繡的鞋面移上來,不必繡的人俯下頭去遷就它,這樣也可略省幾許目力。不過每副貢緞上的四五副鞋面,決不能同樣繡一種花卉,往往第一副繡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卻是繡的牡丹花了,因此繡的人竟無老文章可抄,必須另外再剪起紙花來,另外再覓起一朵可以做標本的鮮花來,重樣定部位,選顏色;先前繡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經驗,簡直絲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費,端的是非言可喻,無怪我當初一瞧見就要搖頭了!
  及至一切的手續全齊備了,--這就是說到得鞋面上的花樣已繡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釘好,並把那鞋面也縫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雙完整的鳳鞋以後,--還有一套最後的手續,那就是裝釘珠寶等飾物的手續了。太后的鳳鞋上,珍珠,寶石,璞玉,翡翠等,一應寶貴的飾物,可說是應有盡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愛的,尤其是珍珠。伊瀋說珍珠是鳳鞋上最適宜的裝飾品。無論大小的珍珠,伊都歡喜;因此伊御用的鳳鞋上,幾乎是沒有一雙不釘珍珠的了。那些較小的珍珠是用絲線串起來的,串得象一條花邊一樣,然後再把它曲曲彎彎地盤釘在鞋面上;雖然用以連貫它們的只是一根很細的絲線,似乎很容易裂斷的,但是我在宮內住了幾年,卻從不曾見過它們裂斷,也從不曾聽到過有從拾得一顆打太后的鳳鞋上掉下來的珍珠。
  這句話聽來似乎很奇怪,依我們看來,一雙鞋子上,既釘著那麼許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細的絲線連係著,怎麼竟不會裂斷,不會落掉呢?可是我們只要想到御用這些有珍珠釘著的鳳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們就會相信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僅僅是可能的,簡直是必然之理!因為常在那「鞋庫「裡存儲著的鳳鞋既有數百雙之多,而新制的又陸續在增加,所以每一雙鞋至多只有給太后穿一次或兩次的機會,甚至一次都不穿;這裡所謂一次,時間是很短的,少則半天或幾小時,多則一天或二天,從無連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時候,也是靜處的時間多,行動時間少;即使行動,伊的步子又是極輕極慢的,永無怎樣劇烈的震動,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釘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結實,也是斷不會滾落下來的!假使說戌們是極易滾落的話,那末在宮內當掃地的太監,個個都好開珍珠鋪去了!這話也不是胡講,因為太后鳳鞋上,珍珠釘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顆,少則二三十顆,普通總有七八十顆左右;這麼許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來,豈不就很可觀了嗎?
  若問宮內怎樣會有這許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濫用呢?其始當然都是京內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麗安南等屬國所進貢上來的;後來呢?也不過是這頂帽兒上拆拆;那雙鳳鞋上釘釘,互相移用而已,否則是決不夠支配的。好在珍珠這樣東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東西去砸它,輕易是不會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雙鳳鞋因歷時過久(決非使用過久,更談不到破舊兩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棄去,卻將那些珍珠一齊拆下來,交給制鞋的藝工們收拾好,以便裝點新鞋之用。
  鞋面上釘珍珠的方法也有兩種:第一種就是我上面所講的,先用絲線把珍珠串了起來,然後再把這絲線釘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種是直接把珍珠一顆顆地釘在鞋面上,就用珍珠來代替彩線,釘成各式各樣的花紋。這種釘法,不便比較結實一些,而且還較繡了花再釘珠子來得清靜文雅。記得我初進宮沒有多少時候,見了這種光以珍珠為花飾的鳳鞋,便不由自主地贊美起來;再加還未熟知太后的脾氣,竟公然露出了很羨慕的神態,太后的脾氣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羨慕的東西賞給人家,於是伊就立即教人揀出了兩雙一般以珍珠為花飾的鳳鞋賞賜給我,我自然很歡喜的受了。但從此我見了伊新鞋再也不敢這樣贊美羨慕了,不然的話,也許伊竟會絕不吝惜地把那鞋庫中所藏的全部鳳鞋賞給我了!或是我雖沒有得到那麼許多,但統計太后前後所賞給我的,也確有好幾十雙了;至今我還寶藏著三四雙咧!
  關於鳳鞋的敘述,大概已沒有什麼可寫了,現在只有最後的一點,再可以說一說。那就是鞋子和時令的關係。我們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夾鞋,紗鞋等等之分,何況太后呢?在本書第八章裡,我曾經說過宮中的衣服的質料,不但須因時令而變換,便是衣上繡的花朵,也各有規定;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無庸再說。只講冬天裡太后所御用的鳳鞋。太后當然是不要穿那種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裡,都是襯的上好的絲綿,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釘著,這圈皮自然又是銀鼠紫貂之類了。
  太后所僱用的藝工是全部安頓在萬壽山的背後的,就在昆明湖的對面一帶;這一帶的山坡上,很齊整地隔成了幾座大小相仿的宮院,每一座宮院內住著每一種工藝的藝工,絕不相混,例如管育蠶的就有一座專用的宮院,而那些制絲的藝工也自伊們的住處和工作的場所,制鞋的又另有一處了。雖然相離甚近,但都各立門戶,象幾家獨立的工場一樣。所以這一部分的頤和園可說是小規模的工業區;裡面的藝工們,終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亂著。不過這裡所有的出品,卻和全中國內無論那一家工場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宮所需用的絲,或繭子,或鳳鞋,都不是很單純的一種或兩種,往往是數百種,數千種,每種卻又不必多,只需很精緻的一二件。第二是宮內的藝工的技術,經實地比較結果,確是高於他處一切的工人,無論那一項工藝,決不用一個新進的生手;每一個生手進來,必須先埋頭學習,待學滿了數年之後,才有被輪到工作的機會。至於那些領袖的藝工是更不容易了!伊們必須在未充領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績,才得升擢起來;同時伊們的助手們還不不斷地努力,以備將來升補為領袖的預備。只要待原任領袖的人年紀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現的時候,新世界領袖便在那一班修養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選出來補充。所以伊們的工作技術,永遠是不會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貫的精神和秘訣,象祖傳父,父傳子的世傳職業一樣。雖然實際上,伊們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絕少血統或親戚的關係;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無異,這是和外間尤其不同的一點!
  如今回想起來,宮內的一切費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單從這引起工藝上講,已夠人活活的嚇死。我在宮中住了那麼幾年,可說是沒有一天不見有新制就的鳳鞋,送到太后跟前來讓伊品評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兩雙,多至五六雙;這樣一月一年的累積起來,數目自然是級大的了,而這筆費用之巨,也可以想見了!這還不足為奇,因為鞋子畢竟還只能算是一種小東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宮袍和繡服,也是同樣濫費地生產著。尋常的富貴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闊綽的了;太后的新衣,卻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數,豈不令人咋舌?不過裁制這引起宮袍和繡服的縫工,卻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監,他們畢竟還是先學會了縫工再做太監呢,還是先做了太監再學會縫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過!只知道他們的工技,也是優等中的最優等,決非外面的縫工所能比擬的。但他們的日常生活據說是和那些女性的藝工並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較苦一些。他們的工作雖然大部分也得由他們自己用心設計,可是太后偶然高興,要怎樣改動,他們就必須立即照辦。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樣沒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隨便動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張的,打好了樣,即可繡作起來。然而也就為這樣,鞋子的浪費更大!
  除卻極少數深合太后尊意的幾雙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麼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終年陳列在那龐大的鞋庫裡,到相當時期便棄去。要是宮袍和繡服也是這樣,只怕內庫裡的銀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來我還得講一講太后所穿的襪子。讀者中諒來不乏年歲較高的人,當可記得前二三十年時,那些婦女們足上所穿的是怎樣的一種襪子,太后所穿的,也大體相同。那襯統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襪差不多。
  依消費的價值和用途而論,襪子當然是比鳳鞋更小的一種東西了,而且無論怎樣會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襪子上考究出什麼花樣來,所以宮內還不曾另設一種制襪業,而讓那些制鞋的藝工們負責兼辦。雖然如此,太后對於伊自己所穿的襪子,卻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厲害;伊每天必須更換一雙新的襪子,換下來以後,便斷乎不要再用了。在伊的心目中看來,一雙襪子真和一條線一般的不值錢!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襪子委實也是值錢的!它們的原料是上好的純白軟綢,做工更是十分的講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適合也沒有,差不多處處是極服貼的,就是現在我們所穿的絲襪要有這樣的成績,也不容易,何況那時候只憑著人的雙手所做出來的東西呢?
  每一雙襪子上,必有兩個合縫,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這是因為軟綢制的襪子,究不如現代的線襪或絲襪一般的富有伸縮力,所以必須在襪統上開出這兩個合縫。不然人的腳將怎樣伸進來呢?可是從美觀著眼,這兩個合縫畢竟不能不算是一樁缺陷;太后是最愛美觀的人,當然要竭力彌引缺陷的。於是那些善用針線的藝工們,便給伊想出了一個絕好的補救辦法,就是用各種顏色的絲線,在那兩個合縫旁邊紮出一些特別的花樣來,這樣就把那兩個合縫隱藏過了,倒象也是花樣的一部分;不過這裡所扎繡的花樣卻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層出不窮,大概只能限制於蝴蝶和蝙蝠兩種,別的雖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來也是不會怎樣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襪,我已經是論得很清楚了,至於伊的穿法那是和尋常的旗人相同的:襪子約比鞋牆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細軟的綢帶,先自緊紮在腿部上,然後再把褲腳管拉下來套在襪統上再用一根綢帶紮縛起來;這根綢帶的顏色總是和褲子本身的顏色相同的,多半還是一段料子上裁下來的。這種紮褲腳的方式,經我們此刻想起來,必然是非常難看的,然而在從前時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覺得什麼異樣,而且因為有了這兩重的紮縛,不但那襪子決不會皺攏,便是那褲管也從不會散開來的,所以行動時永遠會使你覺得很乾淨爽利。
  因為有這麼許多的鳳鞋和綢襪,需要賴著那些制鞋的女工們的雙手造作出來,所以這一班姑娘雖然在形式上或階級上都和宮內的宮女略相同,但實際上是大有分別的!宮女在宮內是一些沒有什麼地位的,竟可說比太監都不如,種種粗重的工作,伊們都有份,簡直是整日在忙著侍候別人,而當藝工的卻不但不需去服侍人家,並且還有指定的太監為伊們服役咧!至於飲食方面,更是特別的優待,每餐也必有極豐盛的菜餚,給伊們享用,和太后所用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廚房所承辦的;尋常當一個小官人家的宅眷用的膳食,那裡能比得上伊們?再加在進膳的時候,也有好幾個太監在旁邊給伊們端菜,盛飯,撤席,一些也不用伊們自己動手;就是伊們所住的臥房裡,每天也有小太監們輪流著進去收拾的;因此,伊們除掉為太后繡鳳鞋,制襪子以外,可說是一無所事了。這末免太優待了嗎?不過說穿了卻是不值一笑的!原來這種刺繡的工作,若要求其光潔,對於藝工們的手指也有很大的關係;要是伊們的手指因為常和粗糙的東西接觸的緣故,弄得很粗糙了,那末繡起花朵來,那些絲線也不免要給伊們弄毛了。就為這樣,太后才不許伊們做別的工作的,倘非如此,伊們休想能有什麼太監來承值,少不得要教伊們自己照料一切了!
  據太后告訴我,這些制鞋的藝工是極不容易培植的,通常每一個小女孩子,任憑怎樣的聰明伶俐,或者對於尋常的繡作工夫怎樣的精到熟練,但要過宮來為太后打鞋樣,繡鞋花,做襪子,卻至少必須費三年的工夫去學習,依我看來,即使學習了三年工夫,也未必能完全精熟,未必就有良好的成績。我覺得非在學滿了三年,再專心從事於這項工作達四五年之久,便決不能深入堂奧,運用自如,因為有許多的秘決,都不是一索即得的。
  讀者試想上面我們講的都是何等的瑣碎啊!在頤和園內,就像蜂窩似的簇聚著這麼許多特殊的工業機關,它們又是一般的瑣碎,一般的忙碌,個個藝工都在不斷的努力著,可是伊們和他們的所以要如此努力的原動力,都只是發乎太后偶然的高興:伊老人家只要隨意想一個念頭,便夠這些藝工們忙碌了!
  雖然伊們和他們同樣都受一遠勝過尋常的工人所夢相不到的優遇,可是對於工作是半些不能有什麼主張的,所以就稱他們為一群男女犯人,也未嘗不可。
  不過在事實上,無論男女藝工,看起來大半倒是十分舒適樂意的犯人,自願無期的安處在這座監獄中。
  他們這樣勞苦的工作幾年或幾十年之後,難得逢到湊巧,有某一個人的作品,竟給太后愛上了,當著眾人贊美了一句;這個人便會快活得連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忘了,而其餘的人,也會因此受到激勵,格外甘心的埋頭力作起來。但是太后豈肯隨便贊美他們的?真不知道要隔多少時候,才有這樣一次希逢的盛事呢!
  太后每次和我談到宮內這些工業,總得有一長篇的話兒,不是計劃怎樣增添新的生產品,便是打算怎樣訓練新進的藝工,而且語語精詳,頗切實用;因此常使我暗暗地佩服,深信伊老人家如其給人家聘去管理什麼工廠,保管是一個極能幹的領袖。
  尤其教人詫為天賦奇才的是伊的記憶力;常有許多很小很小的事情,雖然那些親臨其事的藝工也忘懷了,而伊老人家卻依舊還記得很清楚。因此,無論那一項工藝,這總提調的一職,都非太后自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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