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列朝帝王之遺物
這一天的早上,便是我們到了奉天後的第一個早晨,我們偷看老佛爺的神氣,似乎非常沉鬱,好像伊心上有許多的事情,在很混亂的思索著,可是誰也不敢去問伊。一直到這天的晚上,我們才明白了伊所以那樣深思寡言的緣故。--原來在這一天上,伊所想到的,以及告訴我們的,乃是一厚冊很傷心很秘密的歷史;這一厚冊歷史中所包括的,全是滿清政府歷代首領的小傳,當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就是伊老人家自己的傳記。
太后每逢遇到了什麼足以使伊傷感的事情,總歡喜用一種嚴肅冷靜的態度來表示。今天,伊的臉上竟象罩上了一重嚴霜一樣,簡直從不曾露過一絲笑容;而且還帶著幾分疲倦的神氣,不過每當我們請問伊要不要想休息一回的時候,伊總是立即拒絕,還告訴我們昨夜伊是睡得怎樣的安適。
早餐之後,我們便順著太后的主意,列成了很長的一行,簇擁著伊老人家慢慢地走出這座正殿來,開始在這些古舊的宮院中巡遊。當伊在北京的時候,伊也並不整天的坐在殿上不動,時常要帶著我們片各處去巡行遊覽;所以我們這些人已象操練慣了的兵士一樣,很快就能排成一列十發齊整的隊伍,依著各人向來的位置,絲毫不亂。站在最前的大概就是我們八個女官,因為光緒和他的妻妾是難得會參加的(今天卻也一起在內);其次便是一班宮女,手裡各捧著太后梳洗時應用的東西。再次是一群太監,他們至少要帶兩件很笨重的家具,第一個是一座幔著黃緞的圍屏,因為太后上了些年紀,多走幾步路,說不定就會疲乏得要躺的,那時候,就得用這座圍屏一給伊做掩護物了;第二件是一柄龍椅,這是準備給太后在御園裡隨時坐著歇息的。然而單是這兩件家具,還不能儘量的使太后感覺便利咧!否則伊也無須常帶著這麼一大隊的人東奔西走了!所以凡屬伊老人家隨時所需用得到的東西,差不多是全部在伊身後跟隨著了!假定說:伊巡遊到半途上,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軍國大事,要馬上寫一道懿旨的話,筆硯紙張,便可立刻送到伊面前去。再如伊的頭髮假定給風所吹散了,伊想趕快整理一整理的話,也只須伊自己揮一揮手,或說一句話,伊的理髮匠--也是一個太監,頗博太后的信任,常贊他是中國第一名高手的理髮匠。--便立刻會捧著應用的工具,走上來侍候了。至於手巾,香粉,以及其他的各種化妝品等等,更是應用盡有,隨時隨地不難一索即得。
「這裡有四座宮殿,是我們所不能不去看看的。」在大隊人馬的行進中,太后忽然向我們說話了。伊是向全體的人說的,但我總覺得伊是向我一個人說的;雖然我也知道這是一個妄想,可是我心上的確如此希望。因為我記得很清楚,伊已經三番兩次的向我說過,待伊一旦去世之後,能夠把伊個人的性情,人格,行為,以及日常的一切私生活轉告給全世界人知道的惟有我;所以伊極願讓我明瞭一切的真相和實在,免得也跟外邊人一般的隔膜,誤會。伊對於我的希望是要我在將來把我實在所見到的說合去,不要加多一些,也不要減少一些。--其時,伊又繼續給我們說明為什麼那四座宮殿是不能錯過不進去的緣故。「這裡邊所藏著的便是我們清朝歷代帝王所留下的遺物!」
伊果然把我們引進了那四座宮殿中去,因此,我們便知道這裡面一起是藏著八代帝皇的遺物。原來這個政治犯式的光緒皇帝已是清朝入關後的第九代的君主了。不過後來光緒歸天之後,因為並不曾舉行什麼盛大的喪儀緣故,所以連帶也不曾有半件遺物送往奉天去收藏;但這是一種壞歷代慣例的特殊處置,不能算是一種合理的辦法。所謂合理的辦法是應該把他日常所服御有衣飾,或使用慣的物件,恭恭敬敬地齎往奉天去珍藏起來。這個辦法還是清朝第一代君主--順治皇帝所開創的,意思是不忘故土;同時還有增高盛京那些古宮的地位的意思。因為聖駕和皇族中人既已悉數遷到了關內來,奉天那邊的宮院便難免因空閉而不為人所重視,現在既有有這些歷代近皇的遺物珍藏在裡面,又特地設置一個品級很高的武官,帶著一隊滿洲兵常年駐守著,這樣,便可使那些空閉著的宮院,既不至完全沒有人居住,而它們的地位也在無形中抬高了。
我們先打第一座宮殿起始,挨過去逐一參觀。這第一座宮殿中所藏著的是清朝最初兩代的君主--順治和康熙的遺物。
我們一走進去,太后就像學堂裡的教師一般的給我們講解起來;伊的口才本極流利,此刻更是有意的要把這兩代君主的歷史,鋪陳得偉大到無可再偉大的地步。如果我們閉上了眼睛,盡用耳朵來聽伊這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演辭,我們一定會把這兩代的君主,當做天神一樣的看待,而且還會深信伊老人家是的確非常熟悉並關心他們的舊事的;可惜我們都不曾合上眼皮,伊說話時的神情已很明顯地告訴我們:這兩代的皇帝,實在因為年份隔得太久,對於太后已不能再有什麼真切誠懇的影像了。
伊只是把他們當做廟裡的神佛一樣看待,隨便給他們捏造些支離附會的神話而已,可是這殿上所堆放著的遺物,卻真不少;有一大部分是他們所穿過的袍服,五顏六色的堆了好幾箱,倒象是戲班子裡用的戲箱;還有許多是他們生前所佩帶過的用寶玉或珍珠鑲嵌的戒指,都用玻璃盒盛著;不有不少的碗碟器皿,據說都是這兩位已死的大皇帝的食具。雖然這些東西全是非常普通的,論價值並不如何珍貴,但用來作為紀念品,卻確有使後輩們見了發生幾許睹物思人的感想的力量。
這四座宮殿是相連的,我們一路巡遊過去,約莫走過了一半的路模樣,已到了收藏乾隆皇帝的遺物的所在了。乾隆一生的事跡,我們知道得最多,而把歷代帝皇遺留在這四座殿中的全部的遺物比較起來,自然也要算乾隆的一部分最光榮。因此,我們都懷著一種特別重視的心理,打算細細地鑑賞鑑賞這位英明無比的大皇帝所遺留下來,足為這些古舊的宮院增加不少光彩的東西。
他的遺物是很多的,而其間最惹人注目的是掛在正中壁上的一幅大油畫,這畫上所繪的便是乾隆的肖像。
「啊,他是長得多麼軒昂雄偉啊!」
「象這樣雍容華貴的氣概,才不愧為一個堂堂大國的君主!」
各人見了這幅畫像之後,不禁都在暗暗贊歎。我想要是這幅畫像的作者並不曾因為他是一個皇帝的緣故,特別替他加工渲染的話,那末乾隆的儀表,真可說是英俊豪雄,世所罕見了!但若據著正史上以及私人的傳記裡所載的關於這位明主的言行舉止而推測,我們便不難深信這幅畫像所表顯的確不曾越出「真實」的範圍。
畫上的乾隆是正在行獵的情景,胯下騎著一匹雪獅似的白馬,它的神駿雄偉,愉堪和它主人的儀表相匹配。刀的背上,照例有一副馬鞍:這副馬鞍是純粹的蒙古式,上面還有無數的寶石鑲嵌著。那兩個腳鐙是全金的,在畫上兀是閃閃地射出耀人的光來。乾隆就在這一副窮極奢華的鞍鐙上,象一座小山似的端坐著,再瞧他身上也是畫的全副獵裝,外罩一襲杏黃色的緊身長比甲,腰間束著一條很闊的緞帶,也是黃色的,上面還釘著許多的珠子。他的軟盔是更別緻了,盔的本身是一頂尖帽,兩旁卻有兩隻耳蓋垂下來,連係在頷下,很像現在飛機駕駛員所帶的皮帽的格式。這帽子的質料是黃緞,頂上有一簇很長秀美麗的紅纓裝著,沿著這一簇紅纓而下,一直到下面的帽邊,這一部分的黃緞上,更用無數的珠子,一行一行地周圍環釘著,遠遠地望過去,彷彿是一頭海產的貝殼類動物,伏在他的頭頂上。真是奇特極了!然而它的價值,卻斷非我所敢想像的了。
他的腳下是穿著一雙黑緞制的戰靴,這雙戰靴可說是他全部服飾中最簡單的一件了,不但沒有珠寶釘著,且不曾繡半些花紋。
他的身子是挺得非常的直,足以充分地表顯出他的壯健和勇武來;他的面目更是十二分的清秀英濬--當然,這幅畫像上所表示的乃是春秋方盛之際的乾隆,而決非晚年的寫照。
--我想他對於騎術應該總是非常精熟的,因為我人大家都知道這位大皇帝的生前,乃是一個有名的射獵家,射獵家無有不精騎術的。
我們再仔細把這幅畫像端相了一會之後,又發現在那馬鞍上還有一件很講究的裝飾品咧!那是馬的肚帶動上的幾個釦子。
這幾個釦子不僅是純金製的,而且還鑿著很精美的花紋。那馬韁也是皮制的,環繞在馬的頸間,並和那肚帶連係起來,上面另有幾簇紅纓掛著;這些點綴品,極有力地襯出了那馬的雄姿來。
讀者看這寫到這裡,也許已忍不信要問我了,為什麼單是看了這畫像,我們便把什麼寶石,珠子,金扣,肚帶,看得那樣逼真?似乎不是情理上所可能的。不錯,畫像並不曾如此詳細的告訴我們;告訴我們的是一具大玻璃匣子,這具玻璃匣子恰好就安在畫像的下面,裡頭所盛的東西便是畫中人的每一件服飾:他的蒙古式的馬鞍,他的精緻的獵裝,他的純金製的腳鐙,一切無不齊備。所缺的就是活的人和活的馬。依我所推測,那幅畫像的作者必然是根據了這些現實的東西,先畫成一個殼子,然後再追憶了這些東西的主人的形容身份,用心添加起來,才拼湊就這幅動人的畫像。
畫上還有三件東西,上面還不曾說過。第一件是乾隆左手上掛著的一條皮鞭;第二件是他套在左手上的一張弓;第三件是一個箭壺,裡面插著好幾支箭。這三件東西也同在那口大玻璃匣子裡陳列著,我們因此也得細細鑑賞。那皮鞭大約有三尺長,一端是用幾條皮帶象編髮辮似的編就的,即有麼驅策馬匹;另一端是一個白玉的柄,這柄上鑽著兩個對穿的小洞,另外係著一根絲縧,人的手便套在這要絲縧裡,如此就可隨意揮舞了。
再瞧那箭和弓,一般都用白玉鑲嵌著,我看了不覺有些懷疑,白玉做的箭頭,難道真可以用來射獵嗎?也許這些箭只是一種裝飾物,到實用時就用鐵的箭頭來代替了。
除掉這一大口玻璃匣之外,另有一口很小的玻璃匣,裡面盛著兩件和那幅畫像無關的東西;但同樣是非常珍貴的。一件是一枚翡翠制的約指,據太后說是乾隆生前所常用的;還有一件是一個非常精緻光潔的鼻煙壺,一般也是用色澤最鮮豔的翡翠所雕琢成的。這些都是價值比較貴重一些的東西,其次就要輪到許多樂器了。因為乾隆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君主,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他對於音樂的造詣,更是特別的商。這些樂器都經他自己親手玩弄過許久的,所以也算是一部分很值得紀念的遺物。
大概是這位英明無比的大皇帝在生前很歡喜趲藏磁器的緣故,他的大部分的遺物便是各式各樣的磁器。差不多占去了一座大殿的十分之八的地位。這些磁器之中,有不少是景泰藍和古銅色的,識貨的人見了,都知道是很不容易找到的精品。如其一直寶藏到現在,它們的價值必然是十分可觀了!
乾隆的遺物,便盡於此矣!我們雖然都用了特別的重視的態度,恣意欣賞了許久,可是因為乾隆和我們畢竟也已距離得很遠的關係,竟不復能於瞻覽遺澤之餘,使我們對他再發生多少誠摯懇切的感覺;儘管在事實上伊就是直接承繼乾隆的權威的統治者,而且伊還時常歡喜提到這位才智地人的祖先,似乎覺得很榮譽,但在伊的內心上,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地位的!
離開了第二座宮院,我們便穿到了第三座宮院中來。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太后將有一番特殊的表現了!因此,所有隨著進去的人都已各自留心檢束,絲毫不敢做出聲音來。因為這一座宮院中所藏著的遺物,必然會使太后一見之後,立即非常尖刻地回想起伊自己昔年的一段歷史來。這一段歷史中所包含的事實,無非是艱難,痛苦,恐怖,憂愁,奮鬥,以及許多令人心碎的慘變;無疑地,這是很辛酸的回憶。如其可以避免,我想太后也是決不願時常回憶起來的,然而眼前所陳列的一堆遺物,乃是伊自己的丈夫--咸豐皇帝的遺物,一映入伊的眼簾,便無可避免的勾起了伊的辛酸的回憶來。
伊當年初進皇宮的時候是和中外十六位旗籍的少女一起被選進去的,伊們十七個人,一般都是綺年玉貌,長得象花一樣的嬌豔;但咸豐卻只愛上了伊一人,不久便正式把伊冊立為妃,寵冠一宮。
關於咸豐的歷史,太后當然是最詳細最清楚的一個;其次便要讓李蓮英了;不過在那時候,李蓮英還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咧,他也未必會有怎樣清楚的認識。至於我們這些人呢,--光緒,隆裕,瑾妃,和我們八個女官。--大概也各有少許知道,都是間接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而其中聽得最多的,又得讓我了!因為太后和我閒談得比較最多一些,每次閒談,總免不得要追訴一回往事,這些往事裡頭,便有不少是牽涉咸豐的。
太后走進了這一座宮院之後,突然象失去了知覺一樣,眼睛老是直向前面望著,走路也極不自然,僵硬得和夢中行走的人毫無差別。可是伊的頰上卻並沒有半些眼淚。伊只像犯了失心瘋似的忽而走到左邊的一口玻璃匣子邊去看看,忽而又旋到右邊的一口旁去望望;或是看過了再去看一次,二次,三次,以至於無數次。尤其使伊難堪的是咸豐的遺物竟是特別的少,不但不能和乾隆的比,便是和其他各代的帝皇比,也相差甚遠,可說是比較最少的一部分了!簡直少得可憐!這是什麼緣故呢?說來很單純,我們這些人可說是沒有不知道的。或者本書的讀者中,也不乏明瞭的人。簡單的說起來,就是因為這位大皇帝的生前,一味只知道享樂,賭錢啊,喝酒啊,差不多全是他的日常功課;此外,更無須隱瞞,他還有貪色的嗜好。一個人有了這許多的惡習慣,當然是不能再熟諳什麼文才或武事了;而他分內所應理的朝政,也全部給荒廢了。嚴格論起來,清朝的所以衰弱不振,以致於覆亡,最初的一顆種子,正不妨說就是他老人家所播種下去的。至少,沒有人能夠替他辯護,說不是一個毫無作為的昏君!
當我們一路從前面那兩座宮院中參觀過來的時候,因瞧太后指東說西地講地很高興,大家不覺也忘了畏忌,紛紛的發出各種問題來,或是直接請問伊老人家,或是兩個人自己互相討論著,情形真是非常熱鬧;但一到了這裡,我們偷瞧伊的顏色不對,趕快自動的識趣起來,各人都歇力的忍耐著,不敢說一句話。從表面上看,這一座大殿中所陳列的東西是咸豐皇帝的遺物,然而從精神上看,也盡可說這些都是屬於太后自己的東西!因為咸豐的每一件遺物,和太后無不各有相當的關係,而且都曾沾染過伊的手澤;所以這些遺物,實在是伊和咸豐所共有的!伊見了伊自己的東西,怎能不發生一種特別的感覺呢?但伊並沒有什麼動作,盡把伊的臉板得象泥塑木雕一般的呆著;這時候即使有一個著名的丑角,在伊面前表演,我想伊也決不會笑的!
最後,伊終於慢慢地旋過來了,臉向著我們,便依舊是一些沒有表情,態度非常不自然。伊開始說話了,據我推測,伊多半是自動的感覺到了不能不向我們作一番說明的需要,伊想給我們說明為什麼咸豐的遺物在這裡是收藏提特別的少?其實伊也未必不知道我們已經見到了其中的真相;可是伊為盡伊做一個愛妻的責任起見,總不能不故意維護伊的丈夫。於是伊就用很懇切的語氣,盡力的替那昏庸的咸豐掩飾一切,希望大家能夠對他諒解。
「你們要知道!」伊的聲音很低。「咸豐皇上可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並沒有什麼嗜好,也不歡喜收藏任何一種玩物;就是日常用的東西,也向不講究。說得清楚一些,他是一個傾向自然的人!他只愛生命,從不顧惜一切沒有活力的淫工巧藝!
什麼書畫,玉石,金銀,古玩,對於他是一概沒有緣分的!然而他畢竟不失為一個富有才力的統治者!」
我們聽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太后是在說謊話,尤其是最後的一句,更是絕對的的和事實相反,但有那一個敢公然去反駁伊呢?這在太后自己,也早就料到沒有人敢這樣大膽的。可是伊的寵奴李蓮英,卻已在眉目之間,做出一種隨時要幫太后說話的神情;他對於咸豐的事情,親眼見到的也很少,而且他明知咸豐不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不過為趨奉太后起見,便故意裝著是永遠和太后站在一邊的,萬一我們這些人中竟有膽起而質難的,他誓必抹殺事實,擁護太后到底。但是抱歉得很!我們的膽子都不大,始終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於是李蓮英的一片忠肝義膽,竟無由表現,這對於他真是非常失望的。
太后發表了這一段勉強的說明之後,心中的憂鬱和愁悶,彷彿已消去了一半,想不到這樣自欺欺人的話,有時候也可以給自己得到一此安慰。伊重複再回過身去,向那廖廖的幾件遺物看了一遍,好像已覺得滿足了;更徐徐抬起頭來,透著一種很可憐的驕態,向我淺淺一笑。伊的意思似乎是說:「你們別瞧他的遺物那麼少,在他生前,終究是一個皇帝!」
這樣,我們便離開了這一座正殿,轉了一個彎,在走進了一座在同一宮院中的正殿;太后仍在前面領導,然而我們也都知道伊現在的目的地是一處怎樣的所在了,因此,我們更加謹慎,絕對的不說一句話。原來我們現在就要到收藏同治皇帝的遺物的所在了!
同治是清朝第八代的君主,他就是太后自己的兒子。可憐這個小皇帝委實死得太早了,他只活了十九年,便染著很厲害的天花,不治而死。這對於太后,當然是十二分傷心的!
雖然同治在時間上所占的地位是那麼的短,他對於國計民生,根本談不到有什麼貢獻;便是他的廣才武略,也必然是非常有限的。可是他的遺物卻真收藏得不少,已遠出他的可憐的老子--咸豐之上了。這也許是因為他還是一個小孩子,什麼東西都歡喜,生前已擁有一部分很大的寶物和用品,死後便遺下這麼許多來了。或者並不是這樣,而是因為太后過於愛他的緣故,不忍使他因毫無半些政績,而給人們遺忘掉,所以格外的用心把他的遺物收拾起來,送到這些古宮中來收藏,想讓他借著這些東西的力量,博一個不朽之名。
到了這一間殿上,太后已轉變為一個充滿著哀痛的情感的慈母了!首先映入伊的眼簾的是一具方形的玻璃盒。裡面收藏著一支純金的小碗,式樣很輕巧,雖然是金的,但看去是決不會如何笨重的;上面還鑿著許多精細的花紋,和吉祥的字句,這就是同治生前所用的飯碗。跟這飯碗收藏在一起的是一架銀製的小型天平秤,當年太后就用這一架秤,每天親自給同治料理食物,以免他吃得過飽或不足。
中另外一具較大的玻璃盒裡,我們又見到了同治當日在位時所穿的一件小小的龍袍。--他雖然從不曾知道做一個皇帝的肩上該負怎樣重大的責任,但他確也曾坐朝,於是就有這麼一件小小的龍袍了。--袍是黃緞制的,上下左右,全是用金線繡成許多飛龍,色調依然很鮮豔;當太后俯下身去,湊在盒蓋上,仔細張望的時候,裡面彷彿有一片光,隔著玻璃,反映到太后的臉上來。就為著要使伊的兒子保持穿這一龍衣的資格起見,在咸豐死去不久的當兒,太后確曾冒著絕大的危險,和四週的惡環境奮鬥過;也就虧這一奮鬥,竟使伊老人家得以大權獨攬,睥睨當世,成為歷史上一個罕見的女政治家。伊當日原是為這一件不龍袍的主人而奮鬥的目的,後來卻成就了伊自己,這結果無疑的等於失敗!
我們一起圍聚著細細地賞鑒這一件滿繡著多龍的黃袍,因此又發現它的衣領是用藍色的貢緞制的,還有幾顆龍眼大小的明珠釘著,華貴固然是華貴極了,然而小也小得可以了!從這件龍衣的大小推測起來,同治委實是一個很瘦弱的孩子。
他對於銅製的東西似乎有特殊的愛好,所以這裡收藏得很多;其中有一對小小的銅鼓,製作非常精巧。我想這一對鼓要如給一個精熟的鼓手打起來,它的音節之美妙,必非世界上任何一個鼓所能比擬的。但是它們的生命也隨著它們的主人而結束了,將永遠一聲不發地在這些古宮中蜷伏著。
此外,尚有兩個大玻璃盒收藏著同治所玩弄過的各樣玩具:小弓,小箭,泥人,木馬,扯鈴之類,差不多是應用盡有;但都極平常,不見什麼特色。我們看了,都覺得很失望,想不到一個小皇帝的的玩具,也只和我們小時候所有的恩物相等。不過後來終於給我們發現了一件比較平凡的東西,那是一頭泥製的小兔:外面涂著很光亮的白漆,形態也塑得十分生動,還有兩顆鮮紅的眼珠,令人一見油然生愛。太后似乎也在那裡找它,一找到它便把伊的視線集中著不動了,伊足足注視了七八分鐘之久,才吩咐李蓮英輕輕地將那匣蓋揭起,讓伊親自伸手進去撿出了那泥兔來。待伊把這泥兔取出來之後,我們方才真正認識了這件玩具的優點:原來它不僅是外貌特別的可愛,而且還有一些小小的機關裝置著咧!這機關是藏在它肚子裡的,而用一根短短的紅線,打它的背脊上穿出來。人只須把這根紅線一抽,它那二隻鮮紅的眼珠,便立刻會轉動了,同時,不有半截紅舌,打它的嘴裡吐出來;如其把這根紅線不住的抽,那末它的眼珠也就不會停住,它的紅舌,便會一伸一縮的吐弄不個休。
太后是知道這機關的,伊便把那紅線抽了幾下,我們瞧得險些笑出來了;可是太后卻一些沒有歡喜的樣子,而且是更沉鬱了。
伊盡自捧著這一個泥兔呆呆地站著,什麼話都沒有,直到隔了許多,伊才慢慢地說道:「這是好幾年以前的事情了,他總愛弄這個兔兒。」
伊並不是跟那個說話,伊只是在自言自語;語畢,便又低下頭去,拈弄那泥兔。泥兔依然是完整的,而伊的愛子卻一些影蹤也不見了!睹物傷情,這對於伊老人家確是很難受的。我們瞧伊的臉色已變得非常的慘白,眼圈全紅了,但為保住伊的尊嚴起見,伊仍竭力的忍耐著,不使伊的眼淚掛下來。這樣慘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視。因此我又聯想起了我在宮外所聽到的一段傳說,這一段傳說不僅只是人們的口頭上流傳著,竟有許多歷史家,著作家,也採錄起來,作為信史的。--他們說同治皇帝的死,是太后的一種陰謀,伊為著要親政起見,故不惜把伊的小兒子毒斃。--這是多麼殘酷的謠傳啊!我想這些造謠的人如果能在這時候親自目擊太后見了同治的遺物後的哀痛,他們也必將深深地懺悔,不該發表那樣不負責任的談話了!尤其傷心的是外面雖有這麼一段傳說,而太后卻始終不曾知道,連辯白的機會也沒有。
在這些充滿著哀思的宮院裡,逗留了約莫有半天工夫,大家都感覺到厭倦了,而歷代皇帝的遺物,也全給我們看完了。
於是仍由太后領導,列隊退了。其時太后並不曾把那同治所愛玩的泥兔入還到那玻璃盒中去,伊象拾到了一件寶物似的很鄭重地樣自捧著它走回去。往常,伊是從不曾帶過什麼東西走路的,伊所需要的東西,全有人給伊帶著,伊簡直是永遠空手的;這一次,伊竟會這樣鄭重地捧著一件玩具,益發可見伊老人家追念同治的深痛。
經過了這樣的一番巡禮,不但是太后的心上非常悲痛,便是我們這些關係較淺的人,也覺得無限的傷感;人雖然是不能不死,但死之後,他們的遺物卻往往會逗起後人的無限的哀思,真也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情!
太后回到了伊的便殿上來之後,便獨自靜悄悄地坐著歇息,方才所感受到的一番沉鬱的印象,兀自在伊的腦際縈回著。我們都一齊退出來了,只留一個當值的女官侍候著伊。
我也在退值休息之列,但我的身體實在並不曾如何勞動,所以倒絕不覺得疲乏,只是胸中異常煩悶,卻真想閒散一會;不料光緒又給我增添了一重煩悶。當他瞧見左近沒有人注意的時候,突然悄悄地向我說道:「我可以給你保證!在這些古舊的宮院中,無論到什麼時候,總不會有紀念我的東西收藏著的!」他一面說,一面發出一種比哭還難看的苦笑來。「我現在有什麼東西呢?哪一件東西可以說是屬於我的?將來是更不會有了!」
說完,他就掩著臉,輕輕地走了。
本來,天空中還有一片明淨的陽光,現在卻象給一重烏雲罩住了,眼前所見的只是黑暗,愁苦,幽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