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盛京之宮院

  這一天,我們雖說是已經到了奉天,然而經過了好幾日的長途跋涉之後,人已疲倦得不知所云了;大家都在希望趕快休息,無論這些盛京的宮院是何等的偉麗動人,也沒有精神去細細察看了,至多只能象走馬看花似的約略瀏覽一回,便算對於這個新環境,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好在我們今天來了,又不打算明天就走,依太后未啟程的預算,準備要在這裡駐蹕七天,有了七天工夫,也儘夠充分的盤亙一番了。但須過了今夜,各人的精力全恢復了,明天就好大大的逛一下了!我是最歡喜逛的,簡直恨不得今天就逛,可是我們有職事的人,行動那裡能自由呢?所以也只能忍耐著,到明天再逛了。
  可是單只在這些空空洞洞的大宮院裡隨便逛逛,但能認識它的表面而已,我是決不能滿足的;我必須設法知道它的歷史,和一切與它有關的人的歷史,那才是真正的有趣味了!不過這些歷史,知道的人必然很少,在我們這些隨駕東來的許多人裡面,也許只有一兩個人能說得出幾句;而這一兩個人--當然就是李蓮英和慶善--又是我所不便,或不願多與接近的腳色,就是勉強去問他們,也未必能給我怎樣詳盡的答覆。我想我父親十九是很清楚的,無奈他此刻偏又不在這裡。那末再去問誰呢?別管他,明天決意向太后試一試,如其恰巧撞在伊老人家快活的時候,結果一定會十分圓滿的!
  我瞧這些久已空閉著的宮院里」差不多全已收拾得非常整齊潔淨了,而所有的一切點綴品,陳列品,也都安置得很適宜,太后見了無疑的會滿意的。這些成績便是那一批先期打發來的太監們所造就的;他們的人數也不多,日子又很侷促,竟能有這樣出色的成績,倒是很教我佩服的。
  太后在殿上觀看了一回之後,伊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午睡,午睡原是太后每天所不能少的功課,今天我們下車的時候,大約是十二點鐘,等我們鄭重其事的把這接駕典禮演完,已快打三點鐘,伊平常的午睡時間早已到了;就是伊自己沒有表示,我們也必然會自動的去給伊準備了。
  盛京的宮院既已經過了這樣的一番收拾和佈置,當然也有很適當的寢宮,給太后端整下了;因此伊就表示要趕快到那新的寢宮裡去解決伊到奉天後的第一次午睡。伊這樣表示之後,我們這一起人,就得立即跟著變換一套動作了。原是一堆一堆地擠在一起的顏色已漸漸地散將開去,那些占最多數的太監,便各回原職,埋著頭,自去分別工作著;那政治犯式的光緒皇帝,本是不須服侍太后的,事實上他也不願服侍太后,太后也不要他服侍,所以待太后有了要午睡的表示,他也就帶著幾名太監,上他自己的寢宮中去了。他的寢宮便在太后的寢宮的旁邊,相距得很近,再過去一些,乃是他妻子隆裕和瑾妃的寢宮。
  每一種建築物總有一種特殊的氣象,普通的房屋是如此,宮殿也是如此;盛京的寢宮,當然是又和北京大內的寢宮不同的。我們初來一看,自不免有些感覺到陌生。幸而那班先遣來的太監,辦事真能幹,經他們的一番努力整頓,已把這裡所有的許多特異之處儘量的改正了,就是不曾改正的,也並不如何顯著了。
  這一座寢宮的主體是一座正殿,一座很高很大的正殿;它的面積雖然比不上北平大內的寢宮,但和頤和園裡的那一座比較,卻就大出許多了。在正殿的兩邊,象兩條翅膀似的排著兩座偏殿,成為一個顛倒的凹字形。偏殿和正殿的中間有一條很長的走廊連著,它的建築也很講究,頂上一般也有琉璃瓦蓋著,下雨也可以用,但是因為廊的位置在殿的前面,所以要從偏殿走到正殿,或從正殿走到偏殿,都得先出了殿門,再打廊下走過去,屋子裡面是穿不過去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在事實上,太后的這一座寢宮所包括的乃是三座分列的建築,而不是整列連係的建築。
  我們隨著太后,一起先進正殿去。這座正殿因為前面有一個很大的庭院的緣故,光線非常充足;兩邊的偏殿,分離得絕遠,一些也不致遮蔽正殿的陽光,而它們自己,也一樣可以得到很充分的光氣。這種建築方法,可算是很適合衛生的了!太后約略一看,便表示十分滿意;尤其是對於那些先期打發來的太監所表顯的成績,格外使伊高興。這座正殿的裡面,共有三間屋子;正中的一間算是太后的便殿,伊老人家就在這裡辦公休息;右面的一間是專供太后作為私人的佛殿的,太后生性很崇奉佛教,伊有一尊磁制的觀音像,差不多是終年不斷地虔誠供奉著的,此刻已早就派人齎到這裡來了。有時候伊也歡喜念唸經,所以必須另外有這麼一間靜室。便殿的左邊一間,就是太后的寢室。
  在那便殿的中央,就是我們一進去,最先走到的那一間屋子裡,有一張不很高的小圓桌子;這桌子的本身原是沒有什麼值得令人特別注意的地方,但它的上面,卻有一副太后日常所愛用的骨牌安著。這副骨牌當太后沒有起程之前,原是藏在頤和園內的某一座便殿裡的;起程的前一天,我們還瞧見它好好地放在那裡藏著咧,後來也不曾聽見太后吩咐過要把它帶上奉天來。但李蓮英和張德這幾個大太監的心思,原是最靈巧不過的,他們以為太后到了奉天,說不定會有突然起起這副骨牌的可能,因此就暗地裡派人帶來了,我們卻不曾知道。所以大家一走進去,就把視線齊集中在這副牌的上面;太后似乎也覺得很詫異,但伊也知道這是伊的奴才們先意奉承的一番美意。
  靠近那連寢室的門的旁邊,另有一張很闊大的桌子,這便是太后的公事桌了。上面已很整齊地安著一副筆硯和其他應用的文具,如印泥,水盂等等,和許多式樣不同的紙張。
  在列車上的那座小朝廷裡,太后的御座是特地定制的;但在盛京的宮院中,卻盡有幾座現存的備著,不必另制。雖然它們的雕刻和裝璜,因為年代久,不常用的緣故,已遠不如北京宮裡所有的精緻而富麗,可是現在安在便殿上的那一座,也還並不怎樣陳舊,它的質料,一般也是用的紫檀木,後面也一樣有一架紫檀木的插屏,鑲著很名貴的大理石。
  四面的牆上,跟火車的車壁上一般也有大幅的圖案畫繪著,這些壁畫的作者,當然又是那些高手的漆工了。他們所畫的人物或花草,都歡喜用很濃豔的顏色,看起來不免覺得太粗俗些。
  就這一座正殿來講,或者可以說把這一座正殿來代表了盛京全部的宮院而論,它們誠然是很燦爛輝煌;然而若把熱河的行宮來比較一下,那就不免處處相形見絀了!我不妨舉出幾點來,當做說明。譬如牆壁上,這裡只是漆著許多壁畫,鮮豔固然很鮮豔,但怎樣夠得上說珍貴,說別緻呢?在熱河的行宮中,有好幾座為聖駕所常到的殿宇,是用各色各樣的貢緞來糊壁的;這些貢緞上,一般也織著很美麗的圖案畫。它們的價值,至少要比油漆超出十倍,二十倍。還有,在熱河的行宮中,太后每次去留宿的幾座正殿裡,所有幾枝粗可合抱的庭柱上,從頭到腳,都有許多栩栩如生的飛龍盤繞著;它們既不是用木料雕成的,也不是用泥塑就的,原來它們全是用金所澆鑄的。在天花板上,同樣還有許多飛龍飛鳳一類的點綴品,也是用的純金。
  而這些庭柱和天花板的本身,不用說,當然都是用的最貴重的木料了。這裡卻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真金的點綴品是更不見一件了!再有熱河的行宮中,一切門的門鍵,和那些拴窗的紮鉤之類,大部分都是銀製的,就是不是銀,也必是上好的紫銅或白銅。而這裡,卻只見普通的黃銅和白鐵。總之,從物質上講,無論拿那一點來比較,熱河的行宮實在要比盛京的古宮富麗得多了!
  盛京的宮院之所以不能儘量裝點的緣故,乃是級單純的,一言以蔽之,財力不足而已。東三省的商市,雖然並不如何蕭條,百姓也不曾鬧什麼饑荒;可是這裡的人民,向來習慣於很清苦的生活,奢侈的事情,大家都不講究,而官家所徵收的錢糧,也比較少一些,因此這些宮院,在當地人的心目中看來,已是非常的華貴精緻,殊不覺有整治的必要。在官府方面,又為經濟力所限,也只得跟人民抱著相同的心理,盡讓這些陳舊的建築物永遠維持著它們的原狀了。其實,平心而論,象這樣的屋子,僅僅用以充作皇上或皇太后偶一臨幸用的行宮,的確已很適合的了,我們這些人都為在關內過了好幾代的舒服生活,不但已把我們的耐苦精神一齊喪失殆盡,而且還使我們養成了一種非常奢侈的習慣,對於等閒的物件,不免就存了瞧不起的心理,於是便把這些尚存三分古意的舊宮院,看得處處不見精采了。但是無論如何,太后卻並不曾有過半些不合意的表示,伊顯然是很滿足了。
  太后在便殿上略坐一坐之後,便決意要午睡了;伊每次午睡的時間,總在兩三小時左右,今天伊尤比往常多辛苦了一些,那末睡的時間,也許會格外長些了。伊睡熟了之後,我們便照例只讓一個恰巧該當值的人留著,專候伊醒來時給伊呼喚;其餘的七個人,都一起退出來休息。方才我所說的兩座偏殿,便是我們這八位女官的官舍。因為大家都已累得很吃力的緣故,竟不遑再作他想,匆匆都進官捨去歇息了。我自己當然也很疲倦,但這個新環境已給予我以一種極濃烈的刺激,使我的神經,非常興奮,絕對不用想合上眼睡覺,因此,我就爽快丟下了午睡的念頭,一個人在外面的長廊裡逗留著,打算再把這裡一帶的景象,認識得更清楚些。然而我也不敢走得太遠,也許太后突然會醒了,或者一醒來就想到我,指名要我給伊幹什麼事情,這是誰也不敢斷其必無的;所以我便只能老是在這條長廊下徘徊著,盡我的目力所及,望各處眺覽。雖然我所能眺覽到的只是一部分的宮院,但我已於此得到了一個大概,可以用幾句很簡單的話來說明這些宮院的建築方式。第一,它有很多的庭院,每個庭院的三面或四面,必有許多宮殿環繞著;第二,在這些宮殿的外面,又必有一條互相連係著的長廊,彼此好兜轉;這樣一起一起的合併攏來,便成為一座小小的迷宮的格式了。當然,這種建築方式對於我,已不再會引起什麼特殊的注意了,因為北京那些皇宮的建築,差不多是和它完全相同的,而且是更曲折,更繁複,我們只須看了它入門處的景象,已可以知道了。
  在我們自己所歇息的兩座偏殿和太后所居住的那座正殿的中間,也同樣的夾著一個絕大的庭院;在這庭院中,有許多丁香花種著,白色的也有,紫色的也有,開得都很茂盛。可是他們所發出來的那股氣味,卻委實難受;既不香,又不臭,只是說不出的難聞。聞得我頓時覺得非常的頭痛,幸而它的顏色是特別的淡雅清麗,象一個淡裝素抹的美人一樣的可愛;依我個人的嗜好來說,這種花實在比牡丹花芍藥花等可愛的多。所以我想只要再過一兩天,我對於它所發出來的那股臭味,必能因愛好它的色調而漸漸地不覺得難聞了。真的,後來我居然習慣了,否則我們在奉天逗留著的幾天中,這股臭味不分晝夜的來侵襲我的鼻孔,我還能不病倒嗎?
  我在長廊下流連了約摸有半個小時模樣,漸漸地覺得疲倦起來了;因為第一層原因,今天我自己的確也累得很辛苦了,事實上真有安息一會的需要;第二層原因,象這樣獨自冷冰冰地的在廊下站著,也未免太枯寂些;於是我就走進了我自己的寢室,躺下床去,打算做一個短短的甜夢。可是合上了眼,偏又是睡不熟,只能蒙朦朧朧地假寐著;等到快要真正的睡熟了,忽又給一個宮女走來把我喚醒,告訴我說太后已在翻身了,不消幾分種工夫,伊一定會醒過來,所以這宮女忙特地趕來通知我,好讓我立刻穿起衣服來準備端整,待伊一醒,便馬上走進去侍候。
  太后果然在十分鐘之後便醒了,伊老人家也少不得又要梳洗穿紮一番,這樣,時候已是不早了。經不起伊再和我們隨便說了一會閒話,晚膳的時間已到,於是日常的那一套繁文縟節又開始了;照例那多得過不合實用的一百碗正菜,便蜂擁似的端將出來,彷彿和開什麼展覽會一般的鋪滿在太后的面前。我簡直是見了就害怕,可是習慣如此,無論在北京的皇宮裡,或頤和園裡,或御用列車上,地點儘管不同,這一百碗菜總是每餐必備的;如今到了奉天,當然也不能獨免。
  晚飯過後,大家仍在太后的便殿上聚著,伊對於這一處新的環境,倒象並不如何注意,不但不想秉燭夜遊,簡直說話也不見提起,彷彿是伊老人家根本沒有到過奉天一樣。我們這些服侍伊的人,當然只能順勢而行,誰也不敢自動的道及了。伊和我們隨便說了一會話,又覺得有些厭煩起來,便教人去找了一副骰子來,和我們擲「百鳥朝鳳」做消遣;這是一種伊自己所發明的遊戲,玩法並不如何簡單,說起來又是一長篇,所以只能略而不論了。玩了半晌,伊的興致又漸漸地消失了,接著伊表示需要睡覺了,年老的人大都習於早睡,太后自不能例外。
  這一晚,另外有兩位女官輪到侍候老佛爺,所以我就在伊進了寢宮之後便退出來了。但我並不就去睡覺,依舊獨自留在那長廊下閒望。此刻我所見到的乃是一副不完全的宮庭夜景;雖不完全,但就這一部分來做標準,便不難想見整個的盛京宮院的夜景了。我往常原是最愛欣賞夜的景色的,在這樣清幽寂靜的境界裡,照理講,自應有加倍的情趣了,可惜好壞廊外的紫丁香花的香味,薰得我險些不能呼吸,興味減少了一大半。
  盛京的宮院裡,那時候卻不曾有電燈的設備咧!可是到了晚上,燈總不能沒有啊!這一個問題,在太后未啟程以前,也早由慶善等一班人籌劃好了。本來是無需籌劃的,只要用煤油燈就行了;無奈太后生平最是痛恨煤油燈,伊曾經說過,煤油的臭味是世界上最難聞的一種氣息,所以他們要是把煤油燈來給太后使用,那簡直是存心要討沒趣,或者可以說是存心不要活了。於是煤油燈便成為一種禁品,先期已悉數藏了起來,一律代以蠟燭。
  這裡所用的蠟燭,都是很大很大的,也許是特地制就的,但在我們用慣電燈的人看來,光線還是很黯淡。在這一條曲尺似的長廊下,三面各掛著十支,可是他們的掛法卻異常特別,竟是我以前所從未見過的。因為以前我所常見的,不是插在桌子上的燭台上,便是掛在壁上的燭台上,這裡卻全是用的燈籠。
  燈籠本不是一件希罕的東西,紙糊的,玻璃鑲的,我也見過幾千幾百種以上了,但從不曾見過用牛角一類的東西來制就的燈籠,而且這些角燈都是製造得很薄,差不多有玻璃一樣的透明。
  中國手工業的產品,往往會有遠非機械所能企及的奇跡,這種角燈,便是一個例子。
  所有的蠟燭的顏色全是大紅的,--其他的顏色,都是認為不吉利的,當然絕對不能用。--每一支約摸有一尺半長,可不能算小了,然而那個燈籠的本身,卻並不大,只是恰好能夠容納這只蠟燭而已。所以我想在初點的時候,必然是非常費力的,而且很危險,也許會把燈籠燒掉;但這裡的太監,卻已練就了一種很好的手法,非但在初點的時候,一些不覺得困難,便是燒燈籠的事情,也決不會有的。至少,當我留在奉天的那幾日裡,從不曾有過。在這角燈的頂部,分三點角係著三條銅鏈;這樣,這個燈便可以穩定了。而在這三條銅名字結合的一端上,還有一個銅鉤,待燈燭燃旺之後,就把這個鉤子去掛曆在廊下的橫樑上,讓它高高地懸著。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一見這些角燈所發出來的燈光,便覺得有些異樣;多半是太暗淡的緣故。再望別處瞧,每一座宮殿裡,每一條長廊下,也是同樣掛著這種角制的燈籠透著一派深黃色的光芒。全部看起來,實在是很特別的,並且還覺得很不安靜,見了會使人發生一種恐怖的感覺。而盛京整個的宮院,每到晚上,便一齊籠罩在這種可怕的燈光之下了!我不承認我是一個膽小的人,但看了這種黯淡陰沉的景象,便不由我不發生一種無聊的幻想:以為這些宮院裡,幾百年來所死去的人物,快要象深山窮谷中的鬼怪一樣地一個一個的爬起來了;我彷彿已看見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黑影,在我面前晃動了,以致於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又懷疑我自己這種不安定的感覺,或者是明天將有什麼惡運的預兆。
  在皇太后所居的正殿中,雖然一般也是用的這種蠟燭,而且一般也是用的角制的燈籠;但這些燈籠卻並不弔在上面,而是裝在十幾條燈架上的。這些燈架的式樣很特別,原料是紫檀木,上面還有許多花紋,只是和尋常又不同;雖然一般也是渾身給飛龍盤繞殆遍,然而它們既不是用金或很來鑲嵌的,也不是用各種鮮豔的油漆來描繪的,而是直接用刀子雕刻在木頭上的,所以它們的顏色和燈架的本身一樣是黑的,看起來並不如何顯著,若是要仔細欣賞的話,必須把你的眼睛湊近前去,那才可以看得清楚;最好是用手指去摸,便格外可以認識這些雕刻的工細和精緻了。
  我暗暗在猜度:截至目前為止,太后究竟有沒有感覺到這裡所展露著一派幽鬱蕭索的景象的難受?或者是伊也感覺到了,只是伊還忍耐著,不願有什麼表示;或者是這種感覺根本還不曾印射到伊的神經上咧!因為伊無論如何康健,年齡畢竟已是高了,年高的人的感覺,照例是不很靈敏的;再加伊今天已是非常的疲倦,自然要格外的呆鈍些了,而我卻還是一個年輕的人,又是一個特別善於幻想的年輕人。
  就因為我太善於幻想,感情也就容易受衝動。此刻見了這一派幽鬱蕭索的夜景,不覺便有些後悔不該隨駕東來,大有立即回到北京去的想望。不過我自己也很明瞭自己的性情,這種想望雖然是發生了,但只是神經上一時受了刺激後的閃動。決不會變為一種熱烈的要求的,也許睡過一夜之後,到明天就不再這樣想了!
  可是無論如何,我的膽子總不能勉強放大起來,正像一個小孩子在床上做了可怕的惡夢一樣,就是醒來之後,也會嚇得哭的。我的神經上既起了這種有涉魔鬼的幻覺,眼前便老是象有許多的鬼影,在這幅員廣大而光線不足的十宮裡憧憧地來往。
  我而且還不信的給自己解釋道:「真的!這裡是一定有鬼的!
  正和北京的皇宮裡一定有鬼一樣。這兩處的宮院中,幾千年或幾百年來,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死在裡面了,他們的屍骸雖已運出去埋葬了,但他們的靈魂是永遠會存留著的,這樣算起來,宮裡面該有多少鬼啊?以數目來講,北京宮裡當然更比盛京的宮裡多,但北京的皇宮是終年有人住著的,並且人數很充足,因此鬼就不敢出現了。或者也可以說那些鬼因為終年給人驚擾得慣了,所以人鬼同處,一些沒有不安的現象,而這裡卻已幾百年沒有人住了!雖然有留守的人,但是太少了。--這些鬼久已住得很安寧,一朝忽然來了這麼許多人,那得不擾得他們不怨恨呢?我們自己盡把這裡看做我們的老家,但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們必然是一群可惡的外族,所以他們是一定會勃然大怒,紛紛擁出來予我們以相當的威脅的。
  其實這些都是神經過敏的影響那裡會真有什麼鬼呢?但我竟無力排除他們,只能任憑他們作崇,漸漸地把我整個的心靈一起包圍了起來甚至當那些太監在外面庭院裡走動的時候,黯淡的燈光,映出了他們的身影來,我也會當他們是鬼的影子,立刻加上幾分恐怖的感覺。這些情形,說來都是非常可笑的,但在那個時候,身歷其境,卻真有些明知是不值得恐懼而偏要恐懼的困難。其所以如此的原因,雖然很複雜,可是仔細分析起來,多半還是因為這些宮院中的景物太特別,太陌生的緣故。
  無論在表面上它們已給那些先期打發來的太監收拾得如何潔淨,佈置得如何和北京的宮院相象,然而人力是有限的,物質可以改造,精神卻不能改造;這裡所有的幽寂而富有古意的空氣,高大而茂盛的樹木,以及花鳥的點綴之缺乏,差不多全是天生就的,人力怎能改造得來?除非把北京皇宮中所有的陳設,花木,魚鳥等等一起遷移過來,終不能蓋藏過它們原有的古樸和空洞的真面目;就是能夠蓋藏過,也只是等於塗上了一重粉飾,它們的本質是永遠無從更換的。
  我終於因為震顫過甚而不能在廊下久留,匆匆回到了我自己的寢室中去。
  我們這一間寢室裡一起躺著四個人,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還有兩個女官跟我們一起住著。其時伊們三個人都已睡得很濃了,因為恐怖和不安寧的幻覺始終不曾侵入伊們的腦神經,伊們自易安然入夢了。可是我呢?卻兀是惴惴惟恐大禍之將臨,連吹熄燭火的勇氣也沒有。雖然我自己也很明白,這是一種愚蠢得十分可笑的思想,象這樣刁鬥林嚴的宮禁之內,難道真會有什麼不幸的事件,臨到我們頭上來嗎?無庸懷疑,這是絕對不能的!我而且還知道這時候太后已在那正殿的寢宮裡睡得非常的安適,既然太后的心上一些沒有恐懼或不安,那末我是伊的侍從女官,當然也應不受絲毫的恐嚇,勉力學著伊的鎮定的態度,為什麼還要疑神疑鬼的自己作弄自己呢?
  就在這樣自相矛盾,思潮起伏的狀態中,我獨自悄悄地爬上了床去。初上床的時候,我很堅決地自信今晚是不用想有安穩的覺好睡了,也許連眼皮也不能合上了;但後來在床上翻騰了半晌之後,不知道這怎樣下了一個決心,居然把眼皮合上了,而且還是睡得很舒服,連天亮了也不知道。
  「天亮了!」我突然給一個宮女所搖醒,伊告訴我時候不早了,別的人差不多全已起身,連老佛爺也在梳洗了。於是我便睜開了睡眼,慌忙跳下床來,隨著大眾,一起穿衣整妝;因為每天早上,我們這八個女官,照例必先一起走進去給太后請過晨安,才能依著輪定的次序,分班入侍。
  這一天的太陽升得很早,我們的庭院裡已照著一片很鮮豔的陽光了;一切的人,一切的物,頓時光明瞭許多。我昨晚所發生的許多可怕的幻覺,已象雪遇到了陽光一般的融化淨了。
  便是我自己,也險些不能承認昨夜我曾這樣無聊地想過。真的!這些幻覺已是完全消滅了,不復有絲毫留剩;只有眼前的兩樁事實,還不容易馬上就隱蔽起來,多少仍有些使我覺得不慣。
  那便是廊下所掛的許多異樣的角燈,和庭院中所種的紫丁香花發出來的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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