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女官和宮女

  太后這一次上奉天去,為車輛的容積所限,一切的排場,都大事緊縮;就是貼身服侍伊的女官和宮女,伊也不能多帶;除我們八個女官全跟著伊同行之外,伊只帶著十六名宮女,這些人都是不拿一文薪工的,算是義務職。我們這些女官的來歷,差不多全是滿清高級官吏的女兒;而那些宮女,卻是從許多滿清兵將的女兒裡頭挑選出來的最美麗的。在名義上講,女官當然是比宮女來得高貴,但從實際上著想,我相信有許多地方,確是做宮女的比做女官的舒服。
  在清宮裡當女官,不但拿不到俸給,而且還是一個顛倒要賠錢的苦差使。老實說:當和我的妹妹在宮裡面的時候,我父親時常要拿錢送進來給我們使用。每個月,我和容齡兩人,光是賞給那些廚夫的錢,就是整整的一百兩;禁不起太后還要不時賞賜東西給我們,那就花費得越發厲害了。因為太后把東西賞賜給我們,總得教太監捧著送來的,這些太監就非給他們力錢不可;而且他們都有一副充滿著商業化底思想的頭腦,要如太后一次賞給我們六七件東西,他們就會每人拿一樣,分著六七次送來,他們這樣一弄手段,我們的錢就格外容易出去了!
  譬如六七件東西在一次送來,那我們只須給他們二三十兩銀子的力錢就行了;他們分成了六七次,我們每次至少就得給十兩,合併起來,便是六七十兩了。這種情形,我們雖明知是太監們的搗鬼,可是誰敢給太后說呢?因為拿力錢,討賞錢的習慣,在宮裡已成一種牢不可破的陋規;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只能付諸一笑而已。在這列火車上,有一個太監是專門給我收拾床鋪,並照料洗臉漱口等事的,我少不得又須重賞他一番。
  據我自己混統算起來,就拿我們在宮裡頭或頤和園裡過的日子算,每一天平均曳須支出賞錢二十兩,合如今的銀幣三十元左右,再加動不動還有特殊的開銷,我父親真給我們累得夠了!可是我和我的妹妹都是絕對不會打算盤的人,所以父親究竟花了多少錢,才把我們維持在宮內,若是之久,我們真說不出確數來;只知道那是決非一個小小的數目!其中的大部分是用來買東西貢呈太后的。貢呈太后的東西當然以尤精貴為尤妙,其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上面已經說過,所有的女官,都是滿籍的高級官吏的女兒;我和我的妹妹容齡,便是裕庚公爵的愛女。我父親很早便受了朝廷的命令,到各國去充任出使大臣;所以我們自小便受西洋教育。恕我誇口!在那時候象我們一般的能夠曉洋文的女人,真是絕無僅有;因此太后對我們姐妹兩個人,也格外的看重一些,而別的人,更是羨慕我們到了極點!當時雖沒有「首席女官」等特殊的名號,但在事實上,我們的確算是全體女官的領袖。
  女官中有兩個是慶親王的女兒。其時慶親王正充著軍機大臣的職務,自然也是一個頂大頂大的大官了!還有一個是順王福晉。說起這個人的來歷,倒是又是很大的。伊和隆裕皇后是同胞的姐妹,皇太后也就是伊的姑母,關係原該是非常密切的;伊之所以被選入宮中來充女官的緣故,是皇太后想給些好處給伊自己的親戚。這樣說來,皇太后必然是很能體恤伊自己的親戚的了。然而事實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我至今也還不曾明白,或者也是一種神經變態玻伊對於那些皇族,和伊自己的母家這些較近的至戚,都是很切齒地痛恨著的。伊雖握著中國全部的政權,盡可隨意把任何官員更動,但伊竟從不曾使伊的那些親戚當過一個位置比較重要,撈錢比較容易的官;所以凡跟伊有直接關係的親戚,除卻極少數的一部分之外,大多全窮得和下等人差不多了。
  還有一點很值得說一說的,便是太后生前對於溥儀--即此刻在東三省給日本人當傀儡的溥儀,--那一家人,更是特別的痛惡嫉妒;每逢有人提起他們,伊就要蹙額不歡了。
  我說太后的那些至戚都是窮得不可開交,讀者也許不能相信吧?但事實的確如此!而且他們之所以窮,還是太后給他們促成的!我常常懷疑伊是故意想出這些特別的方法來捉弄他們的:因為每隔不多時候伊總要揀幾樣東西去送給伊的親戚。這些東西,往往又是但重裝璜,不合實用的;再加每次總是裝在絕大絕大的盒子或箱子裡,鄭重其事的送出去。他的親戚見了,雖是暗暗在叫苦,表面上卻總得歡歡喜喜的接受下來,還要望闕謝恩,表示非常感激的意思。事實上他們正像見了討債的人一般尷尬。因為每逢太后或皇上賜什麼東西給臣下的時候,臣下就得依著規矩,開發賞錢給那些扛抬來,或跟隨來的太監;這種興味盎然一,並且還是有訂定的數目的,象尋常人家饋贈,總依禮物的價值而定賞力的多少。他們是依著太監的等級而別的:每一個三等或四等太監,就得一律開發紋銀二十兩;較次的每名十兩;經不起各來三名,便非九十兩不辦了,何況每次太后有東西賜出去的時候,那些閒著沒事幹的太監,總喜歡一窩蜂似的跟隨著那幾個真正被派去送東西的人,一起前去,這樣他們也就可以同樣的得到賞錢了;至於受太后賞賜的人能不能擔負這樣巨額的賞錢,他們是不問的!
  偏是太后不斷的愛把那些不相干的東西去賞給伊的親戚,因為伊賞得實在太慇懃了,以致於伊的親戚,竟將所有的錢,全孝敬那些太監;後來竟至無法開銷。那可不行啊,太監們是非拿到力錢不肯走的!於是他們只得用一個窮法子來抵擋,便是每逢太監們賚著東西來了之後,先由一個或一部分人送茶送湯的把他們款留住,--那些太監也決不嚷著要走,都很高興地坐下來,天南地北的瞎談,因為他們早已明白這中間的緣故了。--然後另外由一個打自己的箱籠裡去找些比較值錢的衣服或用具出來,消消地溜出後門去,向當鋪裡當上幾十兩銀子,再回來開發那些太監。有時候他們自己家裡實在無物可當了,不免就把太后所賜下的東西帶出去暫當一當。所以太后越是賞賜得慇懃,伊的親戚便越是窮下去,這還有什麼辦法呢?我曾經冷眼從旁細細觀察,這些情形,太后必然也是很明白的;因為受累的人很多,伊的耳目又是十分的周密,一切極微細的事情,尚且有人去告訴伊,何況這些較大的情節?那末伊究竟為著什麼緣故,要這樣想入非非的去陷害伊的親戚呢?這個問題除了伊自己,怕就沒有人能夠解答的了!
  做皇親國戚的人竟有如此苦法,讀者大概是不曾意料到的吧!我可以再寫一些給你們看看:大凡和皇上或太后做親戚的,至少總有一個爵位,有了爵位,便得竭力的維持場面,即一衣一物之微,也不能過於惡劣;然而他們實在是沒有什麼錢,可是怕得罪太后起見,他們不得不省吃省用的把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維持空場面上。這種痛苦,平常人家是永遠想不到的!
  其實太后的錢正多著咧!我們不用說國家的庫銀,便是太后自己的私蓄至少也有好幾百萬;伊只須累累拔一根汗毛,就可以救濟伊的那親戚,而且又不須動用朝廷的公款,誰敢批評一句!無奈伊自己不屑舉一舉手啊!我對於伊這種幸災樂禍,毫無慈悲心的行為,實在非常的不滿。
  我們的同伴中,帶有一位是元大奶奶。(譯者按:元大奶奶並不姓「元」,元是伊的小名。伊的父親,便是本書中要角之一--內務府大臣慶善。)這個人卻有一段特別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一段很慘痛的歷史,因為伊從小就憑父母作主,配給皇太后的兄弟的兒子,--便是太后內姪--做妻子。不料待到一切事情都準備好,結婚的目子也已擇定,突然那位未婚夫竟死了,照中國舊時代的習慣,伊雖然並不曾和那位未婚夫發生過真正的夫妻關係,但是也得照樣的嫁過去,替他守寡,永遠不想再嫁別人了;而元大奶奶的稱謂,也畢竟加到了伊的頭上去!伊其時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咧,可是在名義上,伊已經變成了一個含苦居孀的小寡婦了!中國舊禮教的殘酷,確是無可掩飾的事實。當我在宮中和伊相會的時候,伊恰好是二十四歲;而伊的神態,卻已跟四五十歲的老婦人一般無二了。在伊的一生中,可說是不再有什麼幸福或快樂而言!伊絕對不許和任何一個男人談話,也不能隨便的縱聲大笑;而且必須永遠的留在宮內,一直到伊靈魂脫離伊的軀殼為止。
  不過有一點是伊的造化!就是伊的天性是很愚笨木訥的,對於人生,簡直毫無認識,所以伊的環境雖是這樣的淒涼哀痛,但伊竟象沒有感覺到的一樣。
  其餘的幾位女官,都是跟皇上同姓的近族中的姑娘,並無什麼特點要記。
  論到我們些女官所擔任的職務,那真可說是輕鬆極了。我們全部的工作,便是服侍太后;但太后穿衣梳頭等等的事情,也不須我們服侍的。我們只分著兩個人一班,輪流的站在太后的近身,隨便說些湊趣的話便行了;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跟太后說話是極容易闖禍的,因此我們總是讓太后自己說,我們卻裝著很高興的神氣傾聽著,待伊有什麼問題提出來,才小心翼翼地相機應對。有時候,伊實在覺得無事可做了,偶然也一個獨自弄弄紙牌,我們便站在伊的背後,替伊留心看著;如其伊自己有錯亂的時候,就從旁指點指點。還有伊需要用一副眼鏡,或一支煙斗,或其他相類的零星小東西,而這些東西又是安入得很近,不須費多大工夫,就可以取到的話;我們便走過去,替伊取了來。要是這些東西恰巧安放在一個遠處,拿起來比較費力一引起;這樣,就讓那些宮女去乾了。總之,凡有比較費力一些的工作,便由宮女們去承當,我們當女官的盡可不管。
  請你們原諒我,大膽的說一句誇口的話,我們這八個女官,雖然性氣各人不同,但都有一副很好看的相貌。這句話也許根本是多說的,不過和事實尚無多大差別,所以我就直截了當的說了!我們所用的頭飾是完全相同的;但各人所穿的衣服,卻竭力的避免雷同。不但式樣決不互相倣效,便是衣料的顏色,也不使他們衝突的。譬如今天已有人穿了一個淡紅的衣服,其餘的七個人,便不能再穿這種顏色。所以當我們八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旁人看了,少不得要贊一聲好看;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很得意,尤其是因為我們大家年紀都還輕,一經打扮,便個個都出落得十分的美麗了!
  每天晚上,在太后睡熟的時候,我們也得有一個在伊臥室進而侍候著;因為這是比較吃力的差使的緣故,我們是輪流著值班的。每人隔七天輪到一次,習慣了也還不覺得如何辛苦。
  但當太后未曾熟睡之前,在旁邊服侍伊的人,卻必須隨意和伊說話,一直到伊自己鼾聲大作為止。幸而這一段程序並不需要多少時候,所以大家還對付得過。更造化的是伊倒從沒有害過失眠症,否則可就糟了!
  我們在服侍伊睡覺的時候,自己當然也不能不睡,但只能伏在地板上或把身子靠在牆壁上和衣假寐,如其不幸而你的鼾聲發得太響,以致驚醒了太后的好夢;那雖不至殺頭,便一聲沒趣是討定的了!我每逢輪到值夜的日子,往往不能熟睡,宮中的那一派空洞沉寂的氣象,老是在我的腦神經上湧現著。我還時常想到為什麼太后所拘泥著的那些專制不堪的政策,會使光緒感覺到不快?它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光緒這個人是富於民主主義的思想,母子間的觀念既根本不同,當然沒有什麼感情夷言了!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在太后的臥室中服侍伊睡覺,形式上是躺在伊的龍床的旁邊,實際上卻不啻是坐在一頁中國歷史的角上。
  那些宮女們也有一輛專用的車子,便在女官們所乘的車子的後面,意思是便於互相招呼;不過伊們的一切事情,都得自己去收拾,並沒有人服侍的。
  我們八個女官卻另有四名太監,和四名僕婦,指定著給我們服務的。他們分兩起:太監合太監,僕婦歸僕婦,躺在我們那輛火車的兩頭,每天替我們收拾床鋪,預備臉水,打掃地板;去的時候是如此,回來的時候也是如此。不過有一點是使我們非常不便的,便是在路上無澡可洗,幸而這一次的旅行畢竟只是很短的一段,又喜天氣也不甚熱,勉強還可以挨得過去。太后平日是最愛潔淨的,洗澡洗得很勤,可是在車上,卻也極感洗澡的不便,沒法只得時常揩身,洗洗腳,聊為代替。而當伊在揩身洗腳的時候,火車便又得特地停下來。帝皇家的生活,誠然是非常可羨的,就是在火車上旅行的當兒,還是能夠儘量的發揮他們的權威。便打另一方面想一想,卻又令人感覺到這種生活實在是太刻板,太拘束,太無意味了。
  那幾個被指定著服侍我們的太監,除掉替我們整理衣服而外,每天晚上,還得徹夜的留在我們那一輛車的兩端侍候著。
  要如我們有什麼吩咐,他們便立刻去辦。--當然他們也是輪流值班的。他們更絕對的不許向我們隨便說話,除非我們有事先去問他們,他們才敢回答;否則具有連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
  可是他們有時候卻常和那些宮女們說話,這裡所謂說話,當然不是戲謔,而且他們總是湊沒有人見的時候,才偷偷的說上幾句;因為要如他們彼此間說話說得太親密了,太后往往就會知道,經伊一知道,這禍便闖得大了!伊會立即教人把那宮女拖來,當著許多人的面前,剝下了伊的下衣,用很粗的竹板,打上幾十下,而那太監呢?更不能這樣優待他了,總是立即身首異處的。
  我們八個女官雖然也有一輛特備的車占著,然而在事實上,我們都不大到那車上去的,除非需用什麼東西,或到了晚上想睡覺才回去,餘下的時間,我們都得到太后的車上去靜悄悄的候著。因為我們雖然已有兩個人輪流的在太后跟前服侍著,但伊也許會突然想到某一個不上班的人;所以我們凡逢不上班的時候也得肅靜無聲地留在伊那輛車上的一間小房子裡,恭候宣召。那情形真有些象在醫生的待診裡等候診治的病人,不過我們是不准坐下來的,只能躺在地毯上,或斜靠在壁上,稍事休息。
  在這一列御用火車上,我們已經算是很造化的了,只有我們,--八個女官,和光緒,隆裕,瑾妃,以及慶善,勛齡等幾個人是可以坐的;但也有個限制,第一必須在我們自己的車上,如其在太后車上的話,那就非得伊臨時特許不可。所以我們在路上都覺得很疲倦,雖然沿路的景物確是非常的新奇悅目,只恨我們的腿力太不濟了!
  除卻上面我已經講過的這幾輛專用的車子而外,其餘的車子,便是那些太監們所居住的。但因人多車少的緣故,直擠得密密層層地連一些空隙也沒有,簡直象快要堆起來的一樣,我雖不曾常去參觀,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樣居住的,不守推想他們的情形,必然和那些扁聽子裡所裝的沙丁魚沒多大差別。
  在中國,卻沒有「沙丁魚」這個名稱,但我既想到了這一個有趣味的比例,當然不肯忍耐著不發表,於是我終於向一個太監說道:「你們這引起人擠在那幾輛車子裡,真象小魚一樣!」接著,我並將外國人怎樣把沙丁魚裝進那些扁聽子裡去的情形,詳細講給他聽,他聽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了;於是我這一番話,便由他立即代為傳佈出去,一人傳十,十傳百,不消多少工夫,所有的太監全知道了!當然也瞞不過李蓮英!但是李蓮英本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也有一輛專用的車子,我這個話當然也不是挖苦他,他聽了當然也不能生氣!不過其餘的太監聽人家把他們叫做小魚,心上也未必會高興吧?
  在北京,人們對於太監有一個極普遍通用的別名,喚做「雄雞兒」,因為那些太監的喉音,總是很尖很高的,真和雞啼的聲音一般無二,所以這個別名,大家都一致認為十分恰當。
  我想太監們自己也還願意隨意承受,因陋就簡「雄雞」總比「小魚」好一些。
  讀者試想:一千名太監,每個人都穿著全套的制服,而他們所占的幾輛車子,卻實在只能容得下四百個人;那樣舒服的生活,你們能忍受得慣嗎?可是光緒和隆裕兩人所乘的大轎,卻很寬敞地合占著一輛車子,只是沒有一個太監敢大膽的爬上去,利用那些空餘的地位啊!太后的鸞輿,是更闊氣了,它是常用一幅絕大的黃布罩住著,它獨佔一輛車子,所餘的空隙,足敷六七十人居住,但有誰能去利用呢?照這種情形看來,在宮裡當一個太監,有時候不但不如犬馬,竟連一件東西也不如哩!
  隨在我們後面的那一列兵車上的情形是怎樣,我實在說不出來,因為我每次只是遠遠地望見它,從沒有詳細考察的機會。
  歸納起來說,這許多車輛中,當然是太后那一輛車最有意思;其時它所代表的是整個的清宮,而乘坐在它中間的人,便是清宮中唯一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整個的滿清帝國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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