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接駕

  太后無論到什麼地方去,總得帶著伊的樂隊同走;雖然這種習慣確有許多不便利,不經濟的地方,甚至會發生種種困難,但是伊卻一概置不問!好在無論有什麼困難發生,自會有人去出力料理,絕對不致驚動伊自己的。我和慶善兩個人所擔任的各項雜務之中,如果用筆記起來,就少不了這一條。我對於太后的這一班樂隊也有很熱烈的興趣,平日總是極注意地瞧著,聽著,倘有機會,便常去和他們接近,因此我不但對於每個樂工的名姓和技能,都有很深切的認識,而且還能夠玩弄任何一種樂器,至少限度,可以不致錯誤,當然也不敢說怎樣精工。
  這一班樂隊所用的樂器裡面,有幾種確然是很古的了。而它們的大部分都各有一節十分動聽,而並不怎樣可靠的歷史。
  凡能使用這種樂器的人,大概都可以知道。說到這裡,我又不得不稱頌皇太后的知識的淵博了,普通人也許會誤認伊是一個見聞非常狹窄的老婦人,因為伊是很難得到外面去的;然而事實恰好相反,伊所知道的,實在不比常人少。就像關於那些古樂器的來源和傳說,便是伊所告訴我的。
  即使在伊的寢宮裡,或內廷的其他部分,伊總是不讓那些樂工輕易遠離的;伊曾經把他們帶到熱河去,這一次又把他們帶到奉天去。
  只要太后偶然轉一個念頭,忽而想聽一回音樂,這些樂工就得立即吹吹打打的演奏起來。這還是屬於臨時發動的。平時又有幾次刻板文章似的固定演奏。譬如象太后在宮禁以內,乘著鸞輿往各處行動,無論怎樣的頻繁,可是當伊每一次上轎的時候,這班樂隊都得在旁吹打著,待伊發出了起駕的命令,那鸞輿開始行動了,這樂聲才得停止。樂聲一停,這些樂工又得馬上把他們的樂器收拾起來,--卻不准乒乒乓乓的發出大的聲響--急急忙忙地打另外一條路上抄到前面去,先在太后所要到的目的地上候著,待伊一到,便又吹打起來,作為迎接的意思。這些人因為怕誤事起見,往往趕得非常的迅捷,可是太后的鸞輿在路上行動時的速率,總和龜步一樣的慢,所以從來也沒有趕不上過去時,而這種情形,看起來便格外的象尋常人家所舉行的葬儀一樣了!
  這班樂隊一起共有十二人,當然,他們也都是太監。他們照例各戴著一頂緯帽,可是他們的緯帽卻比那些抬鸞輿的太監們所戴的多出一條紅纓,各人的服式是十九相同的。他們都有一件馬甲,顏色是桃紅的,不過上面並無什麼花樣扎繡著。他們的長袍是紫紅色的,看去真是異常的鮮豔。他們相沿下來,每一個都有一個助手,這倒並不是無意識的擺闊主義,實在因為他們是太忙了,倘沒有一個助手相幫,他們自己的確是照顧不週的。
  舉一個例子:譬如太后忽然要從火車上走下來改乘鸞輿,這時候旁邊的人就得一齊跪下去,除掉光緒皇帝總是跪得和太后最近之外,其餘的人便依著職位的高下,或近或遠地跪著。
  當然這些樂工也不能例外,不過他們只要恭恭敬敬的磕過一個頭之後,便得立即爬起來,開始奏他們的歡送曲。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們已經緊張得夠了!當他們跪下去磕頭的時候,不用說曳須把他們的樂器放下來的,可是身子一站起,就得取來應用了。
  在不用的時候,他們的樂器都是掛在一個特製的木架上的,這個木架的構造很是簡單,彷彿象一個門框一樣,兩面兩根木條,每根約有五英心高,上面用一根橫木連接著,中間宇外又釘著一條橫木。在這上下兩根橫木上,各釘著幾隻鉤子,大約是下面三隻,下面四隻,他們的樂器,便分別掛在這些鉤子上;不過樂器的件數往往比鉤子多,卻不愁掛不下,因為有幾件是時常需用的,事實上只能帶在手裡,不能掛在鉤子上。中國人對於凡百事物所占用的地位,總是算得很經濟的:樂器不用,可以並排著掛在許多鉤子了,這種辦法,恐怕在別國的樂隊中是絕對見不到的!
  他們吹吹打打的把太后送上鸞輿,或火車,或其他代步的東西上去之後--總之,只要是太后離開了他們正在奏樂的所在,而開始往別處行去的時候,他們就得收拾好一切樂器,搶先趕到終點地上去候著,再把方才歡送時候所演奏的樂曲來歡迎伊。這樣一番滑稽的做作,也有一個專用的名詞,喚做「接駕」。
  我對於這些樂器都是極愛玩弄的。尤其使我感覺到相當的興味的,便是它們各個的歷史。所以在本書這一章裡面,我特地把它們逐件的說明,象上面一章裡所講的「八寶」一樣。同時,我還有一種很切實的認識,深信這些古樂器中確有幾件是目下在世界各地流行著的新式樂器的始祖,正和人類是從猿進化下來的一般無二。
  這些樂器中就有「磬」在內,或者是用銅鑼。「磬」也是「八寶」之一,它的式樣,已於上一章中講過了。真的樂器和黃緞上所繡著的花樣是完全相同的,我們可以無須再行複述。
  這一種樂器的用處是調和節奏,使全隊的樂聲忽徐忽疾,不致有呆滯之弊。本來,在那時候所奏的樂曲,都是很奇特的;似乎並沒有一定的拍子,現在的人聽了,也許不會再感到什麼興趣。但是它們所發出來的莊嚴肅穆的音節,從你的聽覺上辨別起來,果然是很單調的,很不悅耳的,而在你的心靈上,卻必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發生。這便是中國古樂的特點。
  至於那銅鑼的聲音是更單純了,然而也很柔和,富於詩意,而且是同樣也有刺激你的神經的作用。因為他們捶這銅鑼的時候,手腕用的力量很輕,不讓它有刺耳的大聲發出來,聽去只像一陣秋風,在綠葉落盡的林子裡吹過一樣。
  還有種樂器的名字喚做番鼓(別名「干預」)。它是一個很古怪的圓鼓,直徑大約是十二英寸,它的面上是用白色的豬皮包的,中部微微凸起,在凸起著的一部分的底下是空的,大約直徑有三英寸,也是用豬皮包著。這一方豬皮覆著鼓的全部,一直到邊上,才用無數小釘把它釘住,這種鐵釘的頭是特別的大,象現在的螺絲釘差不多,那時候叫做「圓頭釘」。這個鼓上另有一條象女人穿的裙子似的鼓衣縛著;這一條鼓衣可就富麗了,它的本質是黃色的貢緞,上面用各種鮮豔的絲線繡著許多的花紋,繡工都是十二分的精緻。每種花樣代表一種樂器,所以這一條鼓衣上,差不多已把中國樂器中歷來所沿用的各種樂器,完全扎繡出來了。真是怪有趣味的!
  在尋常的中國樂隊裡面,打這番鼓的人都用一根帶子係著鼓的兩邊,套在自己的頭頸裡,恰好使那鼓平掛在他的腹部上,一路敲打打著。可是皇太后的樂隊中的鼓手,便無須如此費力了,他把這個番鼓掛在他的助手的背上,他自己就站在後面,用兩根不很粗的鼓錘,一下一下的打著。這種番鼓所發出來的聲音,簡直是比銅鑼更單調。我們倘用一枝竹筷在桌子上敲打,就會發出同樣的聲音來。還有啄木鳥在林子裡工作的時候,也有這種相類的響聲。番鼓的聲音雖是這樣的單調不悅耳,可是它在整個樂隊裡面,卻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它是和磬或銅鑼一般的用以調整節奏的。
  我覺得「九音鑼」在這些樂器裡頭,可算是最有趣味的一種了!它所發出來的聲音,全是中國歌譜中實在應用的音階。
  它的構造也並不複雜,本身只是一個木架子而已。這個木架子的式樣和我前面所講的用以安放各種樂器的那個大架子大略相同,--大架子高約五英尺,闊約八英尺,底下的兩個木腳,都是很沉重的,又是展開得很闊的,所以無論上面掛多少樂器,也不至有頭重腳輕的現象,就是遇到有風的時候,也不會馬它吹倒的。--可是這個九音鑼的架子,卻只有十八英寸高,三英寸闊。它一共有三根橫檔,順次釘著,距離完全相等。每一根橫檔上,各有三面小小的銅鑼懸掛著;而在最上的一根黃檔的背後,另有一個鉤子,這就是用以掛在那個大架子上去的。
  九音鑼的名稱的由來便是因為它那九面小銅鑼所發出來的聲音是各個不同的;而我之所以特別贊美它的緣故,乃是因為它的音韻非常的甜潤,且又特別的動聽。演奏的時候是用一根很細的木棒輕輕地叩著,這木棒的頭上,有一顆硬木製的圓球,象算盤子一樣大小,卻因它的木質極硬,所以發出來的聲音便格外的清越。
  九音鑼所發的九種不同的聲音便是中國古代樂譜中實在應用的九個音階,正和現在所用的無異。它們是工。四。
  上。尺。五。一。六。萬。合。九個字。究竟這九個字是怎樣會選入樂譜中來的?它們所含蓄的意義又是什麼?那可不是我所答覆的了;除我之外,也許有大多數人是回答不出來的;原因是由來已久,大家只知學著老調唱,誰也不耐煩再去尋根究底了。
  其次是笙。笙在中國樂器中好算是最古,又最奇特的一種。
  它的形狀象一個佛手,一起有二十四根細竹管,每根的長度是各不相同的,但是這邊都有小孔開著。人在下面一個象車柄似的東西上吹著,同時又用手指把這些小孔一撳一放,便和九音鑼一般也有各各不同的聲音發出來,而這些聲音也都是和上面所說的九個音階相符合的。不過因為所用的竹管太細,聲音總不能十分高,而吹的人倒是非常的費力。中國人對於笙有一個特殊的認識,大家都把笙看做是一種促成肺病的東西,甚至有人說把用得年代稍久的笙劈開來,裡面往往可以發現血水;這個我雖不曾目擊過,但是在宮裡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太監,因為吹笙吹得太吃力,便害了很厲害的咳嗽玻以下是琵琶,古琴,喇叭,湯鑼,笛,簫,鐃鈸,等。(譯者按。這些樂器普通的人大概都知道,作者的原文是專給西人看的,所以講得很詳細,我們這裡,便無須直譯出來了,故一概從略。)皇太后的樂工都是有助手帶著的,上面已經說過了可是這些助手的音樂知識,實在並不輸於他們的正手;因為當奏樂的時候,他們的正手所用樂器是時常要更換的,而且更換得非常的快,往往並不知照他們的助手,要用什麼樂器,全讓這些助手自己辨別,把該用的遞給他們,這當然不是外行所能擔任的了。何況他們一面傳遞某種應用的樂器,一面又得把不用的樂器掛到那個大架子上去,手續更是十二分的麻煩呢!
  整個的講起來,皇太后的這一班樂隊所奏的樂聲,真說是很神秘的。當這些樂工在演奏的時候,每個人都板著臉,絲毫沒有表情,象裝著機械的木頭人一樣,我想他們無論怎樣吹打,自己總是絕無感覺的。
  但是在皇太后的眼光裡看起來,除了他們之外,世界上再也找不出這樣偉大的音樂家來了。
  如果以外觀而論,這一班樂隊實在可以算得是很美麗的了!不但這些樂工的服色是那樣的鮮豔,就是在這些樂器上,連那個大架子一起在內,也各有幾條光澤鮮明的黃色的彩須係著,飄飄揚揚地好不奪目。
  無論這一班樂隊的技藝是好是歹,總之,他們的差使確是很苦的因為只要太后高興的話,隨時隨地都要教他們立即演奏的。從北京到奉天去的路上,每逢火車停一次,他們就要齊齊整整地爬下車來,站在太后那一輛車子的窗年,照例吹打一陣。
  我記得有好幾次在太后的寢宮裡,還有好幾次在園裡的戲廳上,太后自己闔著眼,很舒服地靠在龍椅上,而教這一班樂隊不停地在旁邊演奏,常達數小時之久;伊的神氣真象睡著的一樣,但是倘若這一班樂隊在未奉伊的命令以前,擅自將樂聲停止,伊就會立刻驚覺過來,責問他們休得偷懶。這些樂工當然是害怕極了,因為只要伊把頭輕輕點一點,他們的腦袋就會馬上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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