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笑和尚傳咒卻邪 惡閻羅授方超生
詩曰:
大道雖天定,人心實主持。
道家修性命,佛氏重慈悲,
儒者立名教,敦崇倫與彝,
各說各有理,各行各相宜,
雖亦各有短,短苦不自知;
若云不是道,千古已如斯,
若云都是道,大道何多歧。
乃知道一天,人心如四時,
人心與天道,須臾不可離。
話說兩個侍者領了冥報和尚之命,忙忙走出西村來尋請大唐僧人不題。卻說唐半偈下了馬,與小行者立在西村口等待沙彌去尋豬一戒,原說是走去便來,不道等了一兩個時辰,不但豬一戒不來,連沙彌也無蹤影,心下著急,便對小行者道:「沙彌去了許久,為何不來?定有緣故。」小行者道:「有甚緣故?決是尋著了呆子,大家同等齋吃。方纔師父拿定生意,不放他去便好,既放了去須等他吃個像意,方得回來。如今急也無用,且尋個穩便所在略坐一坐方妙。」唐半偈沒法,只得依言,就在路旁一個草庵門前石上坐下。坐不多時,只見草庵裡走出一個濃眉廣額圓頭圓臉的笑和尚來,將唐半偈看了兩眼,笑嘻嘻說道:「東來的和尚,你的死期到了!」唐半偈聽了,忙起身合掌道:「死既有期,敢不受命。但不知還在何時?乞老師明示。」那笑和尚又嘻嘻的笑道:「只怕就在今日。」小行者在旁聽了大笑道:「和尚莫要油嘴!你這些撮空的話兒只好恐嚇鄉村裡的愚人,我師父歷功累行七八證果之人,莫說沒有死的道理,就是命裡該死,閻王知是我孫小聖的師父,哪個敢來勾他?」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既是閻羅王怕你,不敢來勾你的師父,為甚兩個師弟又被他勾了去?」說罷,竟笑嘻嘻走進草庵去了。唐半偈聽說兩個師弟勾了去,大驚道:「履真呀,莫要唐突!這位師父說話有因,不是凡人,況一戒、沙彌久不見來,莫非果被人暗害了?」小行者道:「他兩個縱沒用,也還粗粗鹵鹵,青天白日怎生害他?要害他,除非自家貪嘴吃的飲食多脹壞了。」唐半偈道:「你怎就忘了,那蓮化東村老善人曾說西村有個冥報妖僧,專會咒人,莫非被他咒倒?」小行者道:「妖僧咒人或者有之,若說咒死了他兩個,我還不信。」唐半偈道:「天下事奇奇怪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難執一而論。但方纔這位佛師說話似有機旨,你看著馬,待我進庵去問個明白方見端的。」小行者不敢攔阻,唐半偈遂抖抖衣服步入草庵中來。
到了庵中,只見那笑和尚坐在一張禪床上,笑嘻嘻問道:「你在外邊守死罷了,又進來做甚?」唐半偈拜伏於地道:「弟子進庵來不是要求佛師免死,但請問弟子之死還是天命該絕?還是有人暗害?」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逍:「雖是暗害,暗害死了便就是你的天命該絕了。但念你求解遠來,跋涉許多道路,今去靈山不遠,一旦被人暗算,豈不前功盡棄?我傳你一個法兒與你躲過吧。」唐半偈聞言又再拜道:「非弟子貪生,既蒙佛師念此求解善緣為弟子消愆滅罪,敢求指示因緣。」笑和尚道:
「佛法猶水,孽風其魔。
有風有水,安得無波?」
唐半偈聞言未能了悟,又再拜道:「弟子愚蠢,佛法微言,一時不悟,伏祈明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說道:
「你既西來,他自從東,
相逢狹路,安肯放空!
直道易避,暗曲最凶;
倘然失手,勞而無功。」
唐半偈再三拜謝道:「既蒙佛師慈悲,敢求趨避之方。」笑和尚道:「這惡禿怨恨結成,最會咒人,你兩個徒弟都被他咒倒,你若不知提防,未免也遭毒手,我傳與你四句偈言,等他念咒時你朗朗對眾宣揚,他自咒不倒。」唐半偈又伏地拜求,那笑和尚方笑嘻嘻念道:
「毒心為仇,毒口為咒。
嚼爛舌頭,虛空不受。」
笑和尚念完又吩咐道:「此乃解毒真言,可牢記在心,包管你無事。你去罷,前途再會。」唐半偈受教,留心記了,伏地拜謝。拜完抬起頭來看時,那笑和尚已不見了,心下不勝驚訝。正在驚訝不定,忽小行者引了兩個侍者入來。兩個侍者看見唐長老,一齊上前作禮道:「從東寺冥報大和尚聞知老師父乃東土活佛,飛錫過此,希世難逢,願求一會。特命兩弟子拜逆,伏望同揚教法,即賜俯臨。」唐半偈忙答禮道:「貧僧初過此地,雖聞冥大和尚道法高妙,思欲一叩洪深,因王命在身,不敢羈滯,今不幸失了兩個弟子沒處找尋,聞得大和尚乃此方教主,自知蹤跡,正欲進謁以求指示,復蒙召晤,想是因緣。即此便行可也。」兩侍者見唐長老肯行,滿心歡喜,遂慫恿著同出庵來。小行者心知冥報和尚夙有冤愆,料躲不過,便不攔阻,任憑唐長老前行,目卻牽馬隨後。
不多時到了寺前,只見那些赴齋的僧俗尚擁擠不散,兩侍者忙分開眾人引唐長老入去。此時,冥報和尚已下了臺,在禪堂中等候。忽報東土師父到了,遂迎下堂來,將唐半偈細細一看,只見:
面無色相,身不掛絲。了了見大智大慧,落落如不識不知。無無不有,空體固不可測;有有全無,妙心匪夷所思。果然是一燈不昧,真不愧半偈禪師。
唐半偈走上堂來,也將冥報和尚細細一看。只見:
雙眉分掃,一鼻垂鉤。兩只眼光突突白多黑少,一頷髯短簇簇黃猛紅稀。色相莊嚴,不知者定以為活佛;行藏古怪,有識者方認出妖僧。以殺為生,持毒咒是其慈悲;天人有我,報冤仇以彰道法。
冥報和尚迎唐半偈到堂,大家問訊了,各設高座,分席坐定。此時,吃齋的僧俗聽見說東土來了一個聖僧與大和尚講法,都擁擠了來看,不一時將禪堂擠滿。唐半偈先說道:「貧僧纔入境,就聞知冥大師道法高妙,為一方宗主。昨忽忽而往,只道無緣,今荷蒙召見,得睹慈容,實為萬幸。」冥報和尚道:「貧衲西域鄙人,久慕東土佛教之盛,每形夢寐,無計皈依。適聞老師飛錫西來,不勝慶幸,故求請一見,以快夙心。但尚未及請教法號?」唐半偈道:「貧僧法名大顛,又蒙大唐天子賜號半偈。」冥報和尚道:「這等,是顛大師了。大師既處東土佛國,自知東方佛國之事。我聞中國自漢明入夢,梁武捨身,後來六祖相傳,萬佛聚會,講經說法,天散花,地涌蓮,昭昭可考,不一而足。叢林之盛,四大部洲從無及者。大師名高尊宿,自宜倡明道法,大闡宗風。不知又何所聞,反棄興隆之地,來此寂寞之鄉,以求真解。若靈山別有真解,豈中國三藏靈文俱無足信乎?」唐半偈聞言,嘆息道:「嗚呼!是何言歟?三藏靈文何可當也。冥大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佛立教,流傳此三藏靈文,非博名高,蓋憫眾生沉淪,欲以此度人度世也!然度人度世之道,在清淨而掃絕貪嗔,正性而消除惡業。誰知愚頑不解,只知佞佛,不返修心,但欲施財以思獲報,是欲掃貪嗔而貪嗔愈甚,要除惡業而惡業更深,豈我佛立教之初意哉!故貧僧奉大唐天子之命,不惜遠詣靈山,拜求真解,蓋念東土沉淪之苦而發此大願。前至蓮化東鄉,見其清淨無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始信佛法自有真風,不勝羨慕,昨至貴村,不意大師轉欲從東,不知是何妙義?既蒙賜教,望乞開示。」
冥報和尚笑道:「度人度世固我佛之慈悲,然受享人天供養,菩薩亦何嘗自苦?施財望報雖或墮入貪嗔,而普濟功深,善根自立,豈得以一人愚妄而令天下生慳吝心!若說蓮化村不生不滅,無樂無辱,以為佛家之正,則靈蠢同科,聖凡無二,木石與人有何分別?莫說天地勞而無功,即老師開關求解亦屬多事矣!」唐半偈道:「立教貴乎窮源,源清尚恐流濁,若胥溺流以求澄清,烏可得也!今棲心清淨,尚不能少救奢華,若妄想莊嚴,則天下金錢盡供緇流之費,猶恐不足也,將來何所底止?大師不可逐其末至忘其本。」冥報和尚道:「佛法洪深,一時也難為粗淺者顯言,但立教者必具神通,若不具神通,即言言至道,亦屬虛浮。請問老師,不遠萬里而來,欲展清淨宗風,不知具何神通敢於立教?」唐半偈道:「貧僧來便來了,教便立了,只曉得一心清淨,別無片善可言,何況神通?」冥報和尚道:「若無神通,救死且不暇,敢爭口舌之利,以與聖人相抗乎?」唐半偈道:「若果至人,抗之何害?倘薄其無能,而罪其相抗,此非至人,邪人也!從來邪不勝正,雖不具神通而自具神通也!」冥報和尚笑道:「據老師這等說來,則老師不具神通之神通更大,這話也難全信。喜今日齋期,大眾俱集於此,可作證盟,老僧請與大師小試一試道法,以定東西之是非,不識老師以為何如?」唐半偈道:「貧僧毫無所長,焉敢與老師試法?」冥報和尚大笑道:「道法既無可試,怎敢擅自高標與吾作對?」
小行者在旁聽見冥報和尚出言無狀,大怒道:「老和尚莫要誇嘴!我師父一個做佛菩薩的正人,豈弄這些小伎倆!你有什麼道法?且先與我孫老爺試試看;若多寡曉得些竅脈,比得過我孫老爺一二分,再容你向師父求道也還不遲。倘香臭不知,一味大言不慚在此愚民惑眾,便須剝去袈裟,快開後門逃去了還是造化;若要勉強支持,出醜還是小事,只怕性命也難保哩!」冥報和尚正要欺壓唐長老,不意小行者突然鑽出來發話,著了一驚,忙定睛將小行者一看,見他火眼金晴,尖嘴縮腮,形容古怪,心下也噤了一噤。因問唐半偈道:「此是甚人?」唐半偈道:「這老大小徒孫小行者。」冥報和尚道:「老師善信,怎容惡剎相隨?」唐半偈道:「借此降妖伏怪耳!」冥報和尚就對著小行者道:「你既不怕死,敢挺身出來要與我比道法,自然是個不知死活之人。且問你,你曉得些什麼道法?且數一兩件與我聽聽。」小行者笑嘻嘻說道:「若論起道法來,老祖家傳的雖止有七十二變,若說自家心上經綸,就是十萬八千毛孔也還比不盡哩!叫我從哪裡數起?」冥報和尚道:「你既具許多妙法,敢聽我指摘兩端試試麼?」小行者又笑笑道:「我又不是假文士要求人代筆,這幾日到西天來路上平穩,遇著的都是老實人,不消改頭換面去應酬,殊覺淡而無味;今日撞著老和尚這樣刁鑽古怪,便虛虛實實有有無無做兩個戲法兒耍耍,也不差什麼!但請出題,無不領教。」冥報和尚想了想道:「我看你雖然人相,尚帶獸形,我若以斷臂吞針大菩薩的道法試你,便道我有意刁難。也罷,且小試你一試。我聞古之高僧說法,每每有天女散花;你師父既稱尊宿,抱道西來,今日在此論談了這半晌,怎不見一朵兒飄飄?還是古語荒唐?還是你師父講說不妙?」小行者道:「我老師父言言無上,滴滴流溪,散花何足為奇;只因我師父一心清靜,不留色相,痛掃莊嚴,故天女不敢現形。既你們一班凡僧不識真空至妙,只得破了師父之戒,散幾朵兒開開你們的俗眼吧。」卻暗暗伸手在屁股上撥下一根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望空一噴,叫聲:「變!」不多時只見半空中先起了一陣香風,吹得人七竅皆馨香,風過處忽霏霏微微飄下一天花雨來,十吩咐愛。怎見得?但見:
紛紛細蕊,簇簇柔葩。紛紛細蕊漾去隨風,簇簇柔葩飄來似雪。起處無端,忽然到眼;落時有意,故爾當頭。高似瞻,下似拜,高下結蓮花之座;東如煙,西如霧,東西散旃檀之香。有幾瓣斜掛袈裟,似拈來而笑;有幾團背飛檐網,似散去無情。紅一片,白一片,紅白成團,誰能辨桃李姿容?淡幾朵,濃幾朵,淡濃作隊,俱弄作牡丹顏色。桂子黃嬌,疑分月窟;杏枝紅艷,恍墜日邊。天際三春,明點出花花世界;空中五色,暗織成錦繡乾坤。飛舞片時,莫認作月娥剪綵;忽開頃刻,方知是天女散花。
那一天花雨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俱發奇香異彩。大眾僧俗人等看見,無不合掌贊嘆稱揚,以為兩師說法之妙,冥報和尚便也欣然居之不辭。小行者看見道:「老和尚不要無恥胡賴!這天花是為我老師父散的,與你何干?」冥報和尚道:「有何分別?」小行者道:「怎麼沒分別!」卻把手一招,只見那一天花雨都飄飄蕩蕩落在唐半偈面前,堆積如花山一般,冥報和尚面前並無半片。大眾人等看見都信心歡喜,哪裡還顧冥報和尚體面,皆圍繞著唐半偈磕頭禮拜,以為活佛;羞得個冥報和尚滿臉通紅,一時氣得暴躁如雷道:「這哪裡是真正天女散花,止不過妖人邪術哄騙愚人,殊可痛恨。」唐半偈看見冥報和尚羞慚發怒,便說道:「此皆小徒游戲,實於大道無關。老師不必介意。」因呵斥小行者道:「此弦歌村伎倆,我何等教戒,如何復作?還不快快解去,還我清淨!」小行者見師父發話,只得將身一抖,收去毫毛,霎時間那些堆積的花雨忽然不見。那些大眾人等看見,一發信心唐半偈,以為佛法無邊。
冥報和尚愈加不快,指定著小行者說道:「佛門道法有淺有深,似你這些幻術只好動愚。我的道法便關人死生,若主持佛教,要害你師徒二人性命亦有何難?只是叫你糊糊塗塗死了,你雖做鬼,也不知我道法利害!今且與你個榜樣看看,你若害怕,皈依我,還別有商量;你若愚而不悟,那時我再下毒手,你方死而無怨。」小行者笑道:「說得有理!快快將榜樣來與我看。」冥報和尚道:「看便與你看,只不要害怕。」遂吩咐侍者叫人將豬一戒與沙彌兩個尸首都扛了出來,放在禪堂門外,道:「請看榜樣。」唐半偈忽然看見,認得是豬一戒、沙彌,不覺吃了一驚!不覺大聲嚷道:「我兩個徒弟正找尋不見,卻原來是被你謀害死了。這個了不得!」冥報和尚微笑道:「老師父且慢為他二人發怒,若不如早早受教,只怕頃刻之間也要如此。」唐半偈道:「死有何妨!只是青天白日之下,都市善門之中,怎敢殺人?縱無佛法,也有王法!」小行者不做一聲,慢慢的走出禪堂外,將二人身體摸了一遍,叫聲:「師父,不要嚷傷了和氣!他兩個又不曾死,不過是連日辛苦,貪懶躲在此睡一覺兒。」冥報和尚聽了哈哈大笑道:「他既是睡著了,你何不喚醒了叫他起來?」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著忙,難道不叫他起來,就是這等罷了?」冥報和尚又笑道:「我不忙,讓你慢慢叫,若是叫他不起,我便請你師徒二人也睡睡好走路。」小行者竟不答應,身子雖撫摩著兩個尸首,早已跳出元神,一徑直奔到森羅殿來。夜叉小鬼通報不及,飛跟著小行者跑上殿來。
十王看見,忙起身拱問道:「小聖有何事故,來得這等急迫?」小行者哪裡有工夫訴說原由,只問:「我豬一戒、沙彌兩個師弟在哪裡?快請出來。」十王齊道:「他二位現跟著唐聖僧往西天求解,正在歷功累行之時,如問來此?」小行者道:「明明被你們勾來,如何胡賴?這是胡賴不得的!」十王道:「若是命絕勾來,此乃大數,小王無罪,如何要賴?實實不曾勾來!」小行者道:「你們既不曾勾,他卻如何死了?」十王道:「死也有幾等。若是命盡被勾,魂便來了,氣便斷了,便是真死。倘或是不達天命怨恨死了,或是不明道理糊塗死了,或是性子暴戾氣死了,或是貪得無厭巴死了,或是思前想後愁死了,或是欠債無償急死了,或是口嘴傷人被人咒死了,此等之死皆人自取,並不干小王之事。」小行者道:「死已死了,又不干你們之事,他的魂靈卻在何處?」十王道:「這樣人雖說死了,他的魂靈尚淹淹纏纏不肯離合,若遇著至親好友還有生機。」小行者道:「生機卻是怎樣?」十王道:「生機種種不同,說起來話長,須請小聖坐了,待小王們細細指陳。」小行者道:「我有事要去得急,也不耐煩管這些閑事,你只說被人咒死的當如何解救?」十王道:「這個不難。被人咒死的,他本來元氣不傷,不過被毒言毒語的毒氣沖入七竅,填塞滿了,一時散不出,故悶暈而死。若要解救,只消將肚皮一頓揉,揉通竅脈,放一陣響屁,將毒氣泄去,便可回生矣!」小行者聽了,滿心歡喜,拱拱手道:「承教了。」又一徑奔回,復了原身。
只聽見冥報和尚正在那裡取笑他道:「那和尚只管撫摩些什麼?怎不叫他起來!」小行者也不答應,只將左手插在豬一戒肚皮上,右手插在沙彌肚皮上,用力狠揉,揉不多時,只聽得兩人肚裡漸漸腸鳴。小行者看見有些靈驗,又緊揉一陣,忽然豁喇喇就象放連珠炮一般,放了無數響屁,一陣臭惡之氣,沖得滿堂人多掩著鼻子,幾乎站立不住。豬一戒忽然先醒,一骨碌爬起來,望著冥報和尚高聲嚷道:「怎齋不見面,倒叫我睡了這半日?」正嚷不了,只見沙彌醒轉,也是一滑碌爬起來,見唐長老與小行者都在面前,便大叫道:「師父,這寺裡和尚都不是好人,劫了行李,將二師兄謀死,我看見了與他理論,轉又將我咒倒。這樣惡和尚怎容他在此講經說法,敗壞佛教?」豬一戒聽了大怒道:「原來為劫行李將我謀死的,快償我命來。」冥報和尚忽見二人活了,著實吃了一驚,及聞豬一戒索命,乃大笑道:「你又不死,怎為謀害?」豬一戒道:「行李卻在哪裡?」冥報用手一指道:「那壁邊不是!」沙彌看見,忙走到壁邊取出禪杖,大叫一聲道:「人雖不死,情理難容,卻饒你不得。」豬一戒見沙彌動手,也跑去掣出釘耙,一齊望著冥報和尚打來。冥報和尚笑一笑道:「兩個孽障!纔得超生,怎又尋死?」忙將毗盧帽挺起,褊袒兩肩,任他二人打鋤。不道釘耙、禪杖纔打鋤下去,空中就現出丈六紅光,將他身子罩住,比著銅牆鐵壁還堅硬些,莫想動他分毫。冥報和尚卻笑嘻嘻在光艷中說道:「東土愚僧,何不快拜活佛?」豬一戒與沙彌見他裝腔作勢,一發惡狠狠的努力交攻。
小行者看見不是頭路,忙上前止住道:「呆兄弟,不要亂動手替他裝門面。」 二人驚訝道:「怎麼替他裝門面?」小行者道:「你不知,這些玄虛都是妖僧的電光石火,愈打鋤,愈激剝,愈迸了出來;只不睬他,便自然消滅,要露出醜來。」二人點頭,遂縮了釘耙,收回禪杖,在旁觀看,果見冥報和尚滿身的光艷一霎時消滅無蹤。二人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好活佛!你的佛光到哪裡去了?還不快下來皈依我老師父的清淨!」冥報和尚聽了滿心怒恨道:「你這班賊禿!怎破我道法,毀我宗風?你道我咒你不死麼?我初時之咒是傳示警戒,故留你一線回生之路。你既不知好歹,故肆強梁,我如今下個狠手,將狠毒神咒念動,叫你師徒四人頃刻而亡,貶魂到阿鼻地獄。你等不要怨恨我不慈悲。」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說大話,你那放屁的咒兒,就是弄他兩個下根蠢漢,也只好放兩個響屁還你。怎我老師父一個上善至人也要一例看承?莫說我孫老爺遍體虛靈,一塵不受。不知你從哪裡咒起?」冥報和尚也不回言,竟憤憤的合掌瞑目努嘴努舌的念誦。唐半偈知是咒他,他自恃身心清淨,欲以正勝邪,不動聲色。默默聽冥報和尚念了兩遍,只覺耳目有異,恐怕被他咒倒,忙將笑和尚傳他的偈言高聲對大眾宣誦道:
「毒心為仇,毒口為咒。
嚼爛舌頭,虛空不受。」
唐半偈一時誦了三兩遍,便覺身心安泰,高坐不動。冥報和尚惡狠狠的咒了幾遍,以為必然咒倒,微微的開眼偷看,只見他師徒四人說也有,笑也有,安然無恙。心下著驚道:「這樣惡咒,怎咒他不倒?真也作怪!」便將舌尖咬破,噴出一口血來,又惡狠狠的念誦。豬一戒看見,笑說道:「老和尚不要痴心了,你不聽見我師父的偈子已明明說過,‘嚼爛舌頭,虛空不受’。你又咬出血來做甚?」沙彌接說道:「想是念得口乾了,要些血兒潤潤喉嚨。」冥報和尚見神咒不靈已急得沒法,又被兩人言三語四的譏誚,只見大眾圍繞看的一發多了,急得他滿臉通紅,不能言語。小行者走上前道:「老和尚,你的咒念了這半日,毫厘無驗,想是不靈了。倒不如我念幾句與你聽聽吧!」冥報和尚哪裡答應得出。小行者又道:「你不答應,想是不要聽了,你不聽,待我念念與大眾聽,看誰是誰非。」大眾聞言,俱擁擠上來拱聽。
小行者乃高聲念道:
「冥公冥公,肚裡不通,既做和尚,要識真宗。從來佛重西方,如何卻願從東?立教已悖,賦性又凶。放光惑世,便是道法;持咒害人,便是立功。咒非微義,念也不驗;光非慧發,一瞬而空。但聚斂金錢,炫叢林茂盛;復猖揚異說,壞佛祖家風。幾年造化,任你胡行邪魔伎倆;今朝晦氣,被我看破野狐行蹤。一時間降心不可,硬氣不可,急得渾身是汗;百忙裡遮飾無計,逃走無門,訕得滿面通紅。大眾前既已出乖露醜,法堂上怎好擊鼓鳴鐘!倒不如一筋斗歸去來,重換皮毛;可免十八層鑽不出,埋沒英雄。此雖是孫小聖譏嘲戲語,實可當大和尚勘問口供。」
小行者念罷,大眾盡皆點頭嘆息。
冥報和尚聽了,急得心上油煎,眼中火出,知道收拾不來,因指定唐半偈師徒四人大罵道:「孽障,我與你雖然道不同,亦何相逼之甚也!罷罷罷,我且棄此皮囊讓你前去,倘再來相遇,也必不容你求解成功。」一面說一面已低眉合眼,奄然而逝。唐半偈看見,好生不忍。小行者忙說道:「老師父不要假慈悲!這樣妖僧不死了,還要留他做甚?」唐半偈道:「留他可知無益,只可憐他死便死了,尚迷而不悟。」闔寺僧人原有許多有道行的,久知冥報和尚是個邪人,只因拗他不過,不敢倡言;今見他與唐聖僧鬥法不過,自愧死了,大家歡喜無盡。遂將冥報和尚火化了,合齊大眾出來禮拜唐半偈,願留他在寺作主。唐半偈說明身係欽差,不敢久留,見那眾僧中一位老僧叫做不惹,為人甚是定諍,就請他為了寺主。又替他將從東寺改叫做蓮化寺;又替他講明佛法當以清淨為主,大眾一一皈依。側師徒四眾方纔辭別大眾,收拾行李,上馬西行。正是:
莫慮牽纏,休愁束縛。
一念空虛,自能擺脫。
未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