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惡妖精口中設城府 莽和尚腹內動干戈

  詩曰:
  千重雲水萬重山,南北東西道路寬,
  浪跡浮蹤何處覓?心頭痛癢自相關。
  又曰:
  形骸授去偏無影,精爽通來若有形,
  慢道昭昭還寂寂,須知赫赫在冥冥。
  話說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急急爬將起來看時,小行者已提著鐵棒過山去了,欲要去趕,又因被小行者鐵棒攪得情昏意蕩,玉火的鉗口散漫,料趕上也夾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卻又割捨不得。乃長嘆一聲道:「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鉗,這孫小行者受仙傳了此金箍鐵棒,自然是天生一對,就該廝伴著朝夕聚首取樂纔是,奈何彼此異心,各不相顧?他既攜了金箍鐵棒遠上靈山,皈依佛法,卻叫我這玉火鉗何處生活?若再別尋枝葉,料無敵手,也終不免熬煎。罷罷罷!自古有情不如無情,多欲不如無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無知;若使孤生不樂,要此長顏何用?不老何為?莫若將此靈明仍還了天地,倒得個乾淨。」大叫一聲,提起玉火鉗照著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婆為你累了一生,今日銷除了也。罷罷罷!天地間萬無剝而不復之理,拼我不老婆婆填還了理數吧。」遂照著大剝山崖上一頭觸去,豁喇喇一聲響亮,好象共工一般,連天柱都觸倒了。小行者提著鐵棒正往前趕,忽聽得後面響聲震天,急回頭睜開火眼金睛一看,只見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何故。復轉身回來,近前細看。但見:
  萬片冰魂飛白雪,一頭熱血濺桃花。
  小行者看得分明,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鉗,自觸死在山崖之下,心下好生不忍。正打算叫眾兵將與他收尸埋葬,不料眾兵將看見婆婆觸死,小行者又來,大家無主,一霎時跑個精光。小行者沒法,又打算進山去叫人,纔要進去,只見山中老老小小跑出無數女子來,走到不老婆婆身邊,也不管婆婆死活,大家只將摔碎的玉火鉗每人拾了兩片,各各四散逃生去了。小行者看見,嘆息道:「婆婆雖死,這玉火鉗被眾女子盜去,只怕又要遺害無窮了。」看見山中無人,只得念咒喚山神、土地將婆婆尸首埋了,然後縱雲來趕師父。正是:
  道中還有道,情外不無情。
  小行者來趕師父。這唐半偈正勒馬回頭觀望,忽見小行者趕到,滿心歡喜問道:「徒弟呀,你來了麼!虧你怎生得脫他的情絲?」小行者笑道:「他的情絲如何縛得我住?」豬一戒道:「就是情絲縛你不住,玉火鉗也要將你夾住,怎肯輕易放你!莫非你弄法兒不乾不淨不明不白逃走了來?惹他趕將來,又要帶累師父哩!」小行者笑道:「是哪樣沒用的夯貨,被他將耳朵夾住,沒奈何跪著賭咒,方能夠與他講得乾乾淨淨明明白白,不須逃走?我雖是逃走來的,卻不消跪著人賭咒。」豬一戒羞得捂著嘴,不敢開口。唐半偈道:「履真呀,你不要理他,且說你怎生脫來?」小行者細說了一遍。唐半偈聽了,嘆息道:「人身難得,何貪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於此?真可憐他!」小行者道:「此乃自作自受,不必憐也。但摔碎的玉火鉗又被眾女子竊往四方,恐傳流後世又要造無邊孽障,真可憐也!」師徒們又嘆息了一回,方放馬往西而行。正是:
  世情偏不悟,佛眼甚分明,
  不到身成佛,焉知世溺情。
  唐半偈師徒們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忽一日,行到一層高嶺之上,往前一望,只見前面遠遠的有無數人家,也有城池,也有樓閣,也有樹木,也有寶塔,十分繁盛。唐半偈道:「望那裡面人家眾多,莫非與靈山相近?」小行者道:「靈山佛地,祥雲縹緲,瑞靄霏微,不似這等陰陰晦晦,多分還不是。」沙彌道:「就不是靈山,你看樓臺遍地,塔影凌空,必定也是個有名的所在。」豬一戒道:「一路來都是山林僻路,並無大戶人家,這幾日腹中半飢半飽,委實難支。前面如此熱鬧,就不是靈山,也定有大叢林,且去吃他一頓飽齋再處。」師徒們一面說一面走下嶺來。又行了七、八里路,並不見有人家,唐長老疑惑道:「分明看見偌大城池;怎麼不見?」沙彌道:「方纔在嶺上高,故此看見。如今下了嶺來是在低處,故看不見。再走幾里自然到了。」師徒們又行了七、八里也只不見,唐長老心下愈覺狐疑。小行者道:「師父不必狐疑,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來回你。」唐半偈道:「你去看一看最妙,有人家,沒人家,我們好放心前行。」小行者得了師命,就將身一縱,跳到半空,睜開火眼金睛往前一望,只見茫茫一片都是曠野,哪裡有甚城池人家?心下詫訝道:「這地方又是個作怪的了。」正低著頭思量,忽當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氣來,一霎時就布有百里遠近,白氣中忽然又現出一座城池,無數人家,市井街道,宛然一個大都會。小行者看見大驚道:「這光景不祥,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虛?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纔好。」急忙忙落在原處看時,唐長者與豬一戒、沙彌並那龍馬、行李,俱不見蹤影,連連跌腳道:「我就怕落他的圈套,今果被他騙去!卻如何區處?」欲要也撞將進去,奈他是個虛氣幻成的,怎生著腳?欲待不進去,又無處打聽消息,只得又跳到空中,繞著那城池、樓閣查看蹤跡,卻又人煙湊集,與世間無異。
  正忍不住打算落下去看看時,不期那城池、樓閣又漸漸消磨,仍是一片白地。要尋個人問,卻又遠近並無人家,只得念一聲「唵」字真言,叫道:「山神、土地何在?」叫了幾聲,並不見有神出來。心下焦躁,取出金箍鐵棒來攥在手中,大喝道:「什麼大膽的毛神?怎敢不聽我的使喚!」喝聲未絕,只見西南角上,一個白鬚短老兒拄著條拐杖,拐著腳飛一般跑將來,朝著小行者跪下道:「小神不知小聖到來,迎接來遲,萬望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毛神!你倚著那個妖怪的勢兒,不服我使令?」土地道:「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小神多大的職位?怎敢不服小聖使令!」小行者道:「既服我使令,為何連呼兩次方來?」土地道:「這地方廣闊,一望無涯,又沒有人家田舍,小神直住在西南上,離此甚遠,故此來遲。」小行者道:「你既路遠趕來,也還可恕。怎麼山神並不見影?」土地道:「這地方周圍數十里一片平洋,並無尺寸之山,從來沒有山神,故無人迎接。」小行者道:「自從乾坤定位,便高者為山,深者為川,哪有個沒山之理?」土地道:「小聖有所不知,這地方原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都是人心造出來的一重孽海,是非冤孽,終日播弄波濤,世人一墮其中,便沉淪不出;後來我佛過此,憐念眾生墮落,大發慈悲,遂將恆河沙填平了,故俱是一片平洋,沒有高山。」小行者道:「自古有人斯人土,有土斯有財,既孽海填成平地,自當有人民居住,田地耕種,為何竟作一片荒郊曠野?」土地道:「當年地土初平時,人民田地原也十分茂盛,只因我佛填恆河沙中誤帶了許多雉種在內,不意年深月久,那雉種受了孽海的餘戾,竟化成一片蜃氣;那蜃氣月久日深遂成了精靈,竟將這些人民、田舍都吞吸在肚中吃了,故此止存了一片平地。」小行者道:「那蜃氣怎樣吞吸人?」土地道:「那蜃氣有時結作城池、市鎮、人物、草木,與世間無二,人不知道,走了進去,便一口氣吸入肚中去充飢了。」
  小行者聽了大驚道:「據你這等說起來,我唐師父與豬、沙二弟,行李、白馬,定是被他吞吃了。」本地道:「唐聖僧既有小聖護持,為何容他吞吃?」小行者道:「我因初來,不知地方深淺,跳在空中去觀看,見他吐氣甚凶,急急下來報知,他師徒三人已不知去向,豈不是被他吞吃?必然死了。」土地道:「若是這等,想來吞吃是有所不免,只怕還未必死。」小行者道:「既吞吃了,怎麼不死?」土地道:「這蜃妖喉嚨大,肚腹寬,吃在肚裡的東西常整個月還是活的,小聖須急急去救,也還不妨。」小行者道:「他起初現出城池、市井,雖是虛氣,也還就他虛氣揣度,哪裡是口,哪裡是腹,也好設法去救取;如今一片平洋,連虛氣也沒了,叫我從哪裡下手起?畢竟還是你土地在此為一方之神,知道他的來蹤去跡,快快說來,免我動手。」土地道:「小聖差矣!土地,土地,只管地上的事情;他若有巢穴在我土地之上,將唐聖僧窩藏,我做土地的不報,便應受責罰。如今連這蜃妖也是有影無形的精怪,何況他彎彎曲曲的肚腸,知他放你師父在何處?怎生責罰起小神來!」小行者道:「既與你無干,饒你去吧。」那土地得放,就一閃不見了。小行者拿著條鐵棒,在那一片白地上東邊尋到西邊,南頭找到北頭,雖遠遠看去象有一團黑氣,及趕到面前那一團黑氣又遠遠在別處去了,並無一毫蹤影。自家孤孤凄凄,一時苦上心來,止不住痛哭起來,道:
  「一自從師西土來,如影隨形未分開,
  何期半路遭奇禍,不料中途受妄災,
  實實虛虛何處覓?生生死死費疑猜,
  痛思聚散須臾事,怎不教人淚滿腮。」
  小行者尋師痛哭,不題。
  且說唐半偈,正在路中打發小行者跳到空中去觀望,忽前面現出一座城池,市井街道,宛然一個沖繁郡縣。豬一戒看見大笑道:「師父,我們眼花了!這等一個熱鬧去處,又叫師兄去看些什麼?他看了來又要誇是十大功勞。莫若我們先進去,尋個大叢林歇下,叫他收拾起齋來,等他來同吃,也顯得我們大家有用,不單單靠他一人。」唐長老道:「我看這城中十分熱鬧,倘我們進去坐在叢林裡面,他來時錯了路尋不著,豈不費力!不如還是等他同去的好。」豬一戒道:「今日過午不久,若是吃齋快些,還走得三、五十里路,倘痴痴的等他,那猴子有要沒緊的,知他幾時纔來?只好在這地方宿了。」唐半偈西行心急,聽見說吃了齋還有三、五十里路走,便就統口道:「吃了齋再趕行些程途固好,只怕你師兄回來尋我們錯了路。」豬一戒道:「老師父忒過慮!我們進城只在大街上尋個叢林進去,卻叫沙彌牽著馬站在寺門口等地,那猴子好不賊滑,怎生會錯!」唐半偈道:「既是這等說,我們就先進去吧。」便把馬一拎,師徒三人相趕著竟入城來。進得城門,先是一座長橋,過了長橋纔看見城圈。師徒們到了城圈邊往裡一望,只見裡邊黑洞洞也不知有多少深遠。唐半偈心下著忙道:「徒弟呀,這城門怎這等黑暗,與別處不同,莫不有甚利害?不如還等師兄來同進去吧。」豬一戒道:「各處風俗不同,我們來了幾萬里路,怎能夠都是一般?這城池高大,故城圈深遠,有甚利害?就等了師兄來,這是西行個的路,也少不得要進去。師父若怕黑暗,等我牽著馬慢慢走,叫沙彌挑行李緊緊貼著師父的身子同走,怕些什麼?這瓮城就深遠也不過半箭一箭,難道裡面大街都是這等昏暗不成?」唐半偈的馬已到城圈邊,無可奈何,只得聽豬一戒牽了進去。不期纔走進去得三、五步,忽颼颼的一股腥氣,就是三十三天上的罡風一般,往內一吸,將他師徒三人並龍馬竟吸了進去。一霎時身不由己,竟吸去有數十里之遙,撞著了一間房屋方纔擋住。幸得師徒三人牽連在一處,還未曾失散,雖一路來跌跌倒倒,卻喜撞著的牆壁還都柔軟,並未損傷。此時,師徒們都嚇呆了,定了半晌神,唐半偈方纔醒轉來,問道:
  「徒弟呀,我們還是死了還是活著?」豬一戒嚇得身子只是發抖,哪裡答應得出?沙彌勉強應道:「我們進了這座城來,活是莫想活了!但此時尚有氣說話,還象是未曾死的。」唐半偈道:「既未曾死,你可細細訪問這是什麼所在?」沙彌道:「大家跌得昏天黑地,叫我哪裡去訪問?」唐半偈道:「豬一戒為何不做聲?」沙彌道:「他要趕進城來吃齋,想是齋吃多了,說不出話來。」豬一戒睡在地下,聽見沙彌說他,沒奈何,咕咕唧唧的說道:「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我也是好意思要趕路,誰知造化低,忽被孽風吹到此處,睜著眼看不見天,莫非此處又是一個羅剎鬼國?」沙彌道:「若是鬼國也還該齊整些,怎這所在摸了去齷齷齪齪,不成個世界,莫非走到地獄裡來了?」
  大家猜疑了許久,沙彌忽然看見豬一戒閉著眼揉腿哩!忙踢他一腳道:「二哥,快開眼!你看有些亮影了。」豬一戒聽得,急睜開眼看,果然看見師父盤腳坐著,白馬立在旁邊,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想是哪個善人積陰騭,開個天窗了?」唐半偈想了想道:「不是開天窗,還是你我元神充足,坐久了發的慧光,古人謂虛室生白,即此意也。既有亮光,可細細看這是什麼所在?」豬一戒聽見,連忙爬將起來,東張西望,方看見擋住他的那間房屋卻不是房屋,乃是一座小廟兒。心下暗喜道:「既有廟宇,就不是僧家也是道家,且進去告訴他一番失路的苦楚,問他化些飯大家吃了,也可遮飾前言,免得沙彌笑我。」忙走到廟前一看,只見廟門上橫著一個匾額,一時亮光模糊看不明白,心下想道:「多分是個土地廟兒,若不是土地廟定是個火神廟兒。」又走近一步,定睛細看,方看見廟匾上寫的是」五臟之神」四個大字,再揉一揉眼睛看得分明,方著慌道:「我聽見說人肚裡方有五臟廟兒,難道我師徒三人這等命苦,竟吃到人肚裡來了?」忍不住大哭起來道:「師父,不好了!我們已被人當魚肉吃在肚裡了。」唐半偈道:「你怎麼知道?」豬一戒道:「這靠著的不是個五臟廟兒!若不是吃在人肚裡,如何有五臟廟兒?」唐半偈想了想道:「你說得不差,我們果被妖精吃了。」沙彌道:「二師兄的話也還是揣摩,怎師父就信了真?」唐半偈道:「不是我輕易信真,細細將情理揣度,其實一毫也不差。」沙彌道:「怎見得?」唐半偈道:「我們在嶺上就望見城池,及走了一、二十里反看不見,又叫孫履真去探望,忽又現出城池,或有或無,自然是妖精變化迷人的了!後來我們進城,先過了一條長橋,豈非妖精之舌?後到城圈邊,黑洞洞一望無際,豈非妖精之喉?繞入城圈,就被一口氣直吸到這裡,這裡又有五臟廟兒,豈不是明明在妖精肚裡?再有何疑!」豬一戒聽見,一發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我們師徒三人前生前世不知作了什麼孽障?今世裡受此冤報!」唐半偈道:「死生夢幻,哭之何益?」豬一戒哭道:「我們今日還嘴巴巴是三個講經說法的和尚,再過幾日就要變做妖精的臭糞了!叫我如何不哭?」沙彌道:「二哥,不要這等膿包!我三人雖被妖精吃在肚裡卻又不死,尚有大師兄在外面,他若曉得了自然前來救護。」豬一戒道:「救是來救,只是這遭有好些難救哩!」沙彌道:「這遭為何難救?」豬一戒道:「往常間師父被陷,或是藏在山中,或是捆在水裡,皆有個窩巢可以訪問,如今被妖精吃在肚裡,叫那猴子哪裡去打聽?若是打聽得知我們被妖精吃了,只道我們死了,一發不想救護了,怎不繁難?」沙彌聽了也著驚道:「是呀!這卻怎處?除非央人寄個信兒與他纔好。」豬一戒道:「你說話一發好笑,一個妖精肚裡有誰人來往寄信?」唐半偈沉吟道:「要寄信倒也不難,只是要叫履真受些痛苦,我心不忍。」沙彌道:「師父呀!我們如今在九死一生之時,若有人寄信,便叫大師兄受些痛苦也顧他不得。」豬一戒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謊,他在那裡,我們在這裡,誰人寄信?」唐半偈道:「我倒不是說謊,當初他尋到我處來皈依的時節,他住在傲來國花果山,隔著兩大部洲,毫無因緣,多感唐玄奘佛師傳授了我一篇定心真言,叫我三時默念。但念時,你大師兄便頭痛欲裂,所以尋聲來歸,做了我的徒弟。」豬一戒笑道:「師父既有這樣靈咒兒,怎不時常念念弄這猴子頭痛耍子?」唐半偈道:「他一路吃辛受苦,百依百順,怎忍再念?今在死生斷絕之時,也是沒奈何,只得硬著心腸念一兩遍,使他知我性命尚存,好設法來救護。」沙彌道:「師父既具此神通的妙理,須快快念咒,不可遲了。」唐半偈不得已,只得盤膝而坐,默默念將起來。
  正是:
  鱉中菩薩能趺坐,蛤裡觀音善誦經;
  莫道傳聞部是謊,須彌芥子具精靈。
  唐半偈在妖精肚裡,默默念定心真言不題。
  卻說小行者在一片白地上找尋不著蹤跡,滿心只道師父被妖精吃在肚裡死了。正淒淒惶惶沒處做道理,忽微微頭疼起來,大驚道:「我的頭從來無故再不曉得疼痛,怎這會子忽然痛將起來!莫非師父還未曾死,念咒咒我?」正在躊躇,頭痛忽又住了,心下無限狐疑。過了半晌,忽又疼痛起來,方大喜道:「這頭忽痛忽止,止而又痛,定是師父未死,通信與我,叫我救他。但你陷在妖精肚裡,比不得尋常有個巢穴可尋,況此時連妖精的形影也無,卻叫我哪裡去用力?」正在尋思無計,忽白地上又現出一座城池來,與前一樣。小行者看見,知道城門是妖精的口齒,不敢進去;忙跳到空中,取出金箍鐵棒,叫聲:「變!」變得有數丈長,把腰一躬也變做金剛一般,遂低了雲頭,照著城池、樓閣一路打來。只聽得東邊響亮一聲,倒了城牆,西邊豁喇一陣,塌了寺壁,寶塔九層,一霎時傾頹了七、八,居民萬室,頃刻間掃蕩了千家。
  原來這城池果是一個蜃妖吐氣結成的。這蜃妖結此城池吞吸人物是他的常事,原未嘗有意要吃唐長老。不期唐長老晦氣,恰恰送入他口中吞在肚子裡,連蜃妖也不知道。今忽被小行者鐵棒一頓亂打,直打得落花流水。幸喜城池、樓閣大半是虛氣結戌。妖精本身卻不曾損傷,只打落了幾個牙齒,急得他暴躁如雷,和身一擺,將一腔墨黑的毒氣都吐了出來。一霎時,烏雲滿布,腥臭難聞,沖得那小行者立身不住,忙收了法身跳到空中,再往下看,見明明一片白地忽成了一重黑海。心下想道:「這妖精若現了真形,便三頭六臂也可以力拿他,如今象烏龜一般,不知將頭縮在何處,但以此惡氣加人,就象方纔打他這一頓棒,他似有如無,料不至傷殘性命。況師父已吃在他肚中,倘救遲了,有些不測,卻如何區處?我想蜃妖原係海中之物,龍王為水族之長,自然有個制他之法,莫若去尋龍王來要他驅除,不怕他不為我出力。」算計定了,遂一筋斗雲竟到西海而來。到了海中,巡海夜叉看見,認得是孫小聖,忙去報與龍王知道。龍王慌忙出來,迎接進去,分賓主坐下。龍王先問道:「近聞小聖奉唐聖僧已近西天,功行將滿,不知有何事故又蒙垂顧?」小行者道:「西天功行卻也差不多了,不期行到一處,遇著一個蜃妖作怪,口吐毒氣,幻作城池、市鎮,將師父師弟三人並龍馬、行李哄入去,都吞在肚裡,我要與他廝殺,他有影無形,沒處用力。我聞蜃乃海中之物,原屬賢王管轄,為何縱容他到平地上去陷人?故特來請問。」龍王聽了就分辯道:「小聖莫非訪差了?蜃雖雉鳥所化,不是魚龍之屬,卻畢竟以水為生,非大海不有,如何平地上得有蜃妖為害之理?」小行者道:「賢王辯得亦自有理,但據那方土地說起來,此地原是一重孽海,因我佛慈悲以恆河沙填平,沙中誤帶雉種,故釀成此物,雖非賢王放縱,然畢竟是賢王管下族屬。今也不與你講那些閑話,只要賢王用些神通,捉住了他,救出師父,便大家全了情面。」龍王道:「原來有這些委曲,小龍如何得知?要拿他也不難,小龍只消將金肺珠把他的毒氣斂盡,小聖自會捉他了。」小行者道:「如此妙甚!便求賢王速行,恐怕遲了誤事。」龍王不敢遲留,忙進宮去取了金肺珠帶在身邊,遂同小行者走出水晶宮,上了海岸,駕雲前往。
  不多時到了孽海舊地,只見蜃妖吐的黑氣霧沉沉密匝匝還未曾消歇。龍王看了,大怒道:「就是海中蜃魚幻化樓閣、樹木,不過吞吸些鳥雀充飢,怎這孽障竟吐些無邊毒氣,將此千里居民都吞吸盡了,真罪不容於死矣!」遂取出金肺珠托在掌中,低下雲頭,在黑氣上面團團轉了一遭,真是理有相生相克,物有能制能從。不一時,那些黑氣就如雪消冰解的一般,頃刻間散個乾淨,忽露出一條不象龍,不象魚,又不象黿,又不象鼉的一件怪物來,在地下游行。龍王看見,忙對小行者道:「小聖,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小行者遂取出金箍鐵棒迎風一晃,有碗口來粗細,忙趕上前照著怪物劈頭便打道:「好妖精!你的城池哪裡去了?你的樓閣哪裡去了?你的市鎮人家哪裡去了?你還能吐氣吸人麼?」那蜃妖雖是精靈,卻尚不能言語,見小行者鐵棒打來,料當不起,只得沒命的往闊處奔去。小行者哪裡肯放,大踏步隨後趕來,七八趕上,那蜃妖急了,忙回過頭來張開城門般的一張大口,要吞小行者。小行者恐遭毒口,急急退回數步,正打算要跳在空中用棒下搗,忽見那怪物陡然躍起,山搖地動的叫了一聲,便跌倒在地,動彈不得。小行者看見,猶恐有詐,反不敢上前。誰知卻是豬一戒與沙彌在肚裡被那妖怪奔來奔去,顛簸得跌跌倒倒,又聽見外面吆喝之聲,諒是小行者與他賭鬥。沙彌忽然醒悟道:「我們好呆!師兄既往外面廝殺,我們何不內外夾攻?」豬一戒被沙彌點醒,啐了一口道:「我真真呆了!」就提起釘耙,先將他的五臟廟兒一釘耙鋤倒,沙彌便豎起禪杖乘勢往上將脊梁骨一搗,不期用力太猛,不但將脊梁骨搗斷,連皮都搗通了。那蜃妖忍痛不過,故跌倒在地死了。豬一戒見脊梁上搗通,透進亮來,滿心歡喜,忙叫道:「師父,造化了!妖精脊梁上開了個不二法門了。」沙彌笑道:「師父,不要聽他!妖精脊梁怎稱得法門?只好算做個方便門罷了。」唐半偈此時跌得顛顛倒倒,正閉著眼在昏聵之際,忽聽得兩個徒弟歡喜說話,睜開眼見旁邊一個窟窿透進亮光,看見天日,也自歡喜,便道:「徒弟呀!既有門就該出去了。」豬一戒忙到透亮處鑽出頭來一張,叫聲:「慚愧!」但見小行者手拿著金箍鐵棒,正在那裡審看妖精,豬一戒大叫道:「大哥,不消疑惑著了,妖精已被我們搗斷脊梁筋,斷送了他的五心三臟了。」小行者猛然看見,滿心歡喜,忙問道:「師父怎麼了?」豬一戒道:「師父好好的。只是洞門小,被妖精皮裹了頭,卻出來不得。」小行者道:「這不打緊!」遂將金箍鐵棒迎風一晃,變做一口風快的屠刀,照著妖精脊背豁喇一聲劃做兩半,沙彌用禪杖撐開。一霎時,他師徒四人依舊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豬一戒忙攙了唐長老,沙彌挑了行李,歡歡喜喜的走了出來。唐半偈問起緣由,方知虧西海龍王收了他的毒氣,纔能成功,遂向空拜謝。龍王辭別了小行者,自回海去。師徒四眾正打點行程,忽西南上蜂擁的趕了百十餘人,圍繞著他師徒四眾拜謝說,虧他們除了地方大害。小行者道:「妖精方纔打死,你們偌遠,怎生得知?」眾百姓道:「是土地公公顯靈,先報我們得知的。」定要請了回去過夜。唐長老卻不過眾人好意,只得看著眾百姓去安歇了一宿,次日方脫身早行。正是:
  最輕者死生,最重者功行。
  死生惟一身,功行在萬姓。
  不知唐長老此去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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