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喚寶釵,寶釵連忙過來請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你們作嫂子的大家開導開導他,也是你們姊妹之情,況且他也是個明白孩子。我看你們兩個也很合的來。只是我聽見說,寶玉聽見他三妹妹出門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該勸勸他纔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兩日不好。你還心地明白些,諸事該管的,也別說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將來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擔子。」寶釵答應著。
  王夫人又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兒帶了柳家媳婦的丫頭來,說補在你們屋裡。」寶釵道:「今日平兒纔帶過來,說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喲,你二嫂子和我說,我想也沒要緊,不便駁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見那孩子眉眼兒上頭也不是個很安頓的。起先為寶玉房裡的丫頭狐狸似的,我攆了幾個,那時候你也自然知道,纔搬回家去的。如今有你,固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訴你,不過留點神兒就是了。你們屋裡,就是襲人那孩子還可以使得。」寶釵答應了,又說了幾句話,便過來了。飯後,到了探春那邊,自有一番殷勤勸慰之言。不必細說。
  次日,探春將要起身,又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割難分。探春倒將綱常大體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後來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於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陸車而去。
  先前眾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後來賈妃薨後,也不修葺。到了寶玉娶親,林黛玉一死,史湘雲回去,寶琴在家住著,園中人少,況且天氣寒冷,李紈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舊所。到了花朝月夕,依舊相約玩耍。如今探春一去,寶玉病後不出屋門,益發沒有高興的人了。所以園中寂寞,只有幾家看園的人住著。
  那日,尤氏過來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車,便從前年在園裡開通寧府的那個便門裡走過去了,覺得淒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發熱,扎掙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的發燒猶可,夜裡身熱異常,便譫語綿綿。賈珍連忙請了大夫看視,說感冒起的,如今傅經,入了足陽明胃經,所以譫語不清,如有所見,有了大穢,即可身安。
  尤氏服了兩劑,並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賈珍著急,便叫賈蓉來打聽,「外頭有好醫生,再請幾位來瞧瞧。」賈蓉回道:「前兒這個大夫是最興時的了,只怕我母親的病不是藥治得好的。」賈珍道:「胡說!不吃藥,難道由他去罷?」賈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往西府去,回來是穿著園子裡走過來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燒,別是撞客著了罷。外頭有個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靈,不如請他來占算占算。看有信兒呢,就依著他;要是不中用,再請別的好大夫來。」
  賈珍聽了,即刻叫人請來。坐在書房內喝了茶,便說:「府上叫我,不知占什麼事?」賈蓉道:「家母有病,請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淨水洗手,設下香案,讓我起出一課來看就是了。」一時,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懷裡掏出卦筒來,走到上頭,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搖著卦筒,口裡念道:「伏以太極兩儀,絪縕交感,圖書出而變化不窮,神聖作而誠求必應。茲有信官賈某,為因母病,虔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聖人,鑒臨在上。誠感則靈,有凶報凶,有吉報吉。先請內象三爻。」說著,將筒內的錢倒在盤內,說:「有靈的,頭一爻就是交。」拿起來又搖了一搖,倒出來,說是單。第三爻又是交。撿起錢來,嘴裡說是:「內爻已示,更請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來,是單拆單。
  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銅錢,便坐下問道:「請坐,請坐,讓我來細細的看看。這個卦乃是『未濟』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晦氣是一定該有的。如今尊駕為母問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動出官鬼來。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輕的。還好,還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再隔兩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關礙。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說完了,便撅著鬍子坐著。
  賈蓉起先聽他搗鬼,心裡忍不住要笑;聽他講的卦理明白,又說生怕父親也不好,便說道:「卦是極高明的,但不知我母親到底是什麼病?」毛半仙道:「據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剋,必是寒火凝結。若要斷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纔斷的準。」賈蓉道:「先生都高明的麼?」毛半仙道:「知道些。」
  賈蓉便要請教,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便畫了盤子,將神將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這課叫做『魄化課』。大凡白虎乃是凶將,乘旺象氣受制,便不能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時令囚死,則為餓虎,定是傷人:就如魄神受驚消散,故名『魄化』。這課象說是人身喪魄,憂患相仍:病多死喪,訟有憂驚。按象有日暮虎臨,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內說:『凡占此課,必定舊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響。』如今尊駕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此課十分凶險呢!」賈蓉沒有聽完,嚇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說的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麼?」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後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賈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稟賈珍,說是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得的,為撞著什麼伏屍白虎。賈珍道:「你說你母親前日從園裡走回來的,可不是那裡撞著的?你還記得你二嬸娘到園裡去,回來就病了?他雖沒有見什麼,後來那些丫頭老婆們都說是山子上一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有燈籠大,還會說話,他把二奶奶趕回來了,嚇出一場病來。」賈蓉道:「怎麼不記得?我還聽見寶二叔家的焙茗說:睛雯做了園裡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裡有音樂,必定他也是管什麼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裡,還了得!頭裡人多陽氣重,常來常往不打緊;如今冷落的時候,母親打那裡走,不知踹了什麼花兒呢,不然,就是撞著那一個。那卦也還算是準的。」賈珍道:「到底說有妨礙沒有呢?」賈蓉道:「據他說,到了戌日就好了。只願早兩天好,或除兩天纔好。」賈珍道:「這又是什麼意思?」賈蓉道:「那先生若是這樣準,生怕老爺也有些不自在。」
  正說著,裡頭喊說:「奶奶要坐起到那邊園裡去,丫頭們都按捺不住。」賈珍等進去安慰,只聞尤氏嘴裡亂說:「穿紅的來叫我!穿綠的來趕我!」地下這些人又怕又好笑。賈珍便命人買些紙錢,送到園裡燒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靜些。到了戌日,也就漸漸的好起來。
  由是,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大觀園中有了妖怪,嚇得那些看園的人也不修花補樹,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鳥獸逼人;近來甚至日間也是約伴持械而行。
  過了些時,果然賈珍也病,竟不請醫調治:輕則到園化紙許願,重則詳星拜斗。賈珍方好,賈蓉等相繼而病。如此,接連數月,鬧的兩府俱怕。從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妖。園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的榮府中更加拮据。
  那些看園的沒有了想頭,個個要離此處,每每造言生事,便將花妖樹怪編派起來,各要搬出。將園門封固,再無人敢到園中,以致崇樓高閣,瓊館瑤台,皆為禽獸所棲。

  卻說晴雯的表兄吳貴正住在園門口。他媳婦自從晴雯死後,聽見說作了花神,每日晚間便不敢出門。這一日,吳貴出門買東西,回來晚了。那媳婦子本有些感冒著了,日間吃錯了藥,晚上吳貴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婦子不大妥當,便說妖怪爬過牆來吸了精去死的。
  於是老太太著急的了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將寶玉的住房圍往,巡邏打更。這些小丫頭們還說有看見紅臉的,有看見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寶玉天天害怕。虧得寶釵有把持,聽見丫頭們混說,便嚇唬著要打,所以那些謠言略好些。無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靜,也添了人坐更,於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獨有賈赦不大很信,說:「好好兒的園子,那裡有什麼鬼怪!」挑了個風清日暖的日子,帶了好幾個家人,手內持著器械,到園踹看動靜。眾人勸他不依。到了園中,果然陰氣逼人。賈赦還扎掙前走,跟的人都探頭縮腦的。內中有個年輕的家人,心內已經害怕,只聽唿的一聲,回過頭來,只見五色燦爛的一件東西跳過去了,嚇的「噯喲」一聲,腿子發軟,就栽倒了。
  賈赦回身查問,那小子喘吁吁的回道:「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鬍子綠衣裳妖精走到樹林子後頭山窟窿裡去了。」賈赦聽了,便也有些膽怯,問道:「你們都看見麼?」有幾個「推順水船兒」的回說:「怎沒瞧見?因老爺在頭裡,不敢驚動罷了。奴才們還掌得住。」說得賈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來,吩咐小子們不用提及,只說看遍了,沒有什麼東西,心裡實也相信,要到真人府裡請法官驅邪。
  豈知那些家人無事還要生事,今見賈赦怕了,不但不瞞著,反添些穿鑿,說得人人吐舌。賈赦沒法,只得請道士到園作法,驅邪逐妖。擇吉日,先在省親正殿上鋪排起壇場來。供上三清聖像,旁設二十八宿並馬、趙、溫、周四大將,下排三十六天將圖像。香花燈燭設滿一堂,鐘鼓法器排列兩邊,壇上插著五方旗號。道紀司派定四十九位道眾的執事,淨了一天壇。三位法官行香取水畢,然後擂起法鼓。法師們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宮八卦的法衣,踏著登雲履,手執牙笏,便拜表請聖。又念了一天的消災驅邪接福的《洞元經》,以後便出榜召將。榜上大書「太乙、混元、上清三境靈寶符錄演教大法師,行文敕令本境諸神到壇聽用」。
  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嚇跑了。」大家都擠到壇前。只見小道士們將旗旛舉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壇前。只聽法器一停,上頭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來,那五方旗便團團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了法水,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令牌,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土將旗旛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眾人都道拿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並不見有什麼形響。只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硃筆書符收起,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住,一面撤壇謝將。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
  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個不住,說:「這樣的大排場,我打量拿著妖怪,給我們瞧瞧到底是些什麼東西,那裡知道是這樣搜羅!究竟妖怪拿去了沒有?」賈珍聽見,罵道:「糊塗東西!妖怪原是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如今多少神將在這裡,還敢現形嗎?無非把這妖氣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
  眾人將信將疑,且等不見響動再說。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驚小怪,往後果然沒人提起了。賈珍等病愈復原,都道法師神力。獨有一個小廝笑道:「頭裡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園這一日,明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嚇離了眼,說的活像!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大老爺就認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眾人雖然聽見,那裡肯信,究無人敢住。
  一日,賈赦無事,正想要叫幾個家下人搬住園中看守,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傳出話去,只見賈璉進來,請了安,回說:「今日到大舅家去,聽見一個荒信,說是二叔被節度使參進來,為的是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請旨革職的事。」賈赦聽了,吃驚道:「只怕是謠言罷?前兒你二叔帶書子來說,探春於某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風恬浪靜,合家不必掛念。還說節度認親,倒設席賀喜。那裡有做了親戚倒提參起來的?且不必言語,快到吏部打聽明白,就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纔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題本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苛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並令即日回京。』這信是準的。正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個江西引見的知縣,說起我們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說是個好上司,只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已經把好名聲都弄壞了。節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怎麼樣,這回又參了。想是忒鬧得不好,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的,倒是避重就輕的意思,也未可知。」賈赦未聽說完,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了。」賈璉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